第16章 五秒
第16章 五秒
飯後程在野沒急着回去,又搗鼓了陣窗臺上的向日葵。
姜守言捧着碗芒果沙冰,坐在沙發上小口小口吃,午後的陽光很烈,從窗口曬進來沒一會兒就熱了。
姜守言鼻尖上冒了層薄汗,也沒想要躲,一邊曬着太陽,一邊吃着沙冰解熱。
程在野一手拎一個花瓶,放回窗臺,影子在姜守言跟前晃了幾下,姜守言在忽明忽暗的光線裏惬意地眯了眯眼。
然後沙發旁邊沉了下去,低矮的茶幾上放了碗沒動的沙冰,程在野手肘支在膝蓋上,指尖在碗邊轉了一圈:“就這樣幹吃麽?”
姜守言沒懂他的意思,輕微歪了歪頭。
程在野看了他一會兒,用下巴點了點前面嵌在牆體內的大屏電視機,問:“要看電影嗎?”
姜守言愣了片刻,想起家裏也有這樣的電視機,但平時都是外婆在看,晚上沒事,或者周末不出門的時候他會坐在沙發上陪小老太太一起看電視。
外婆不識字,他們那個年代女孩兒讀書沒用,反正也是要嫁出去給別人家幹活的,有錢都是先供哥哥弟弟讀,小學畢業就能算個文化人。
所以她就只能看畫面聽聲音,看得一知半解還能偶爾和從中途看起的姜守言唠幾句劇情,很得意的樣子。
“想什麽這麽入神?”
姜守言的思緒被程在野的聲音拉了回來。
“看你笑得很溫馨,是想到了什麽開心的事嗎?”
程在野拿着遙控器坐了回來,窗簾被拉緊了,客廳的光線變得朦胧,像曾經每一個悠閑的午後。
姜守言吃完了最後一口沙冰,嗓音帶了點清冽:“想起了我的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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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在野:“對你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吧。”
那一瞬間的表情騙不了人,姜守言神情很柔和,是在愛裏醞釀後,情不自禁釋放出來的生動。
“嗯,”姜守言說,“很重要。”
“那以後有機會我可以見見她嗎?”
姜守言沒說話,只是低垂眼睫把瓷碗放在了茶幾上。
程在野收回視線,低頭搗鼓完投屏,又問姜守言想看哪一部電影。
姜守言擡眼,大屏上全是一連串的英文,姜守言懶得在腦子裏轉成中文,就說:“随便。”
他懶洋洋支着腿,身體微微下滑,很舒服地半陷在沙發裏。
“那就看這個吧。”
程在野低頭在手機上點了幾下,姜守言粗略掃了一眼,是一部03年的電影,翻譯成中文叫《托斯卡納豔陽下》。
沙發對程在野來說有點矮,他幹脆靠着沙發坐在地毯上,和姜守言距離不遠,手臂偶爾會蹭上他的小腿。
飯後總讓人犯困,姜守言在一連串的英語和輕緩的觸碰中昏昏欲睡。
“托斯卡納是我父母第一次相遇的地方,”姜守言聽見程在野的聲音有點遙遠地傳過來,“當時我媽車壞在了半道上,一條鄉間的小路,平時很少會有車來。”
姜守言聽見自己很輕地嗯了一聲,再然後就什麽都聽不到了。
“那是我媽第一次自駕出去玩,她後來反省說上陌生人的車其實是件很危險的事,但當時看着我爸的眼睛,又覺得他不像是壞人。”
程在野笑了笑:“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陽光燦爛的夏天,後來每年這個時候,都會去托斯卡納待上一段時間。”
等了許久沒等到那句懶洋洋的嗯,程在野疑惑地偏過頭,才發現姜守言歪在沙發上睡着了。
他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音量調低了幾分。
睡着了的姜守言很松懈,沒有平時刻意僞裝出來的平淡。
程在野有的時候覺得姜守言像是活在玻璃罩子裏,只給你看他想給你看到的,你沒辦法往前走,也沒辦法完全觸碰到他。
但至少此刻,他沒有防備,能讓程在野清楚地感受到他悄無聲息的悲傷。
程在野支着腦袋,坐在地毯上安靜地注視着姜守言。電影背景音小聲萦繞在這片空間,程在野想起了六年前初見姜守言的那個夏天。
六年能改變很多東西,不變的是重逢瞬間依然慌亂的心跳。
有光透過窗簾縫隙晃到了姜守言臉上,他很輕地蹙了蹙眉。
程在野便擡手擋住了那道光,影子落在跟前,像是在溫柔撫摸他的眉眼。
所以守言啊,你什麽時候願意把我完全接納進你的世界裏呢?
程在野也想成為只要姜守言想起,就會覺得幸福和美好的人。
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程在野看見大屏上彈出條消息。
—(霧散了,你現在來還能趕上日落)
手指被很輕地碰了一下,姜守言醒了,摁住他的手腕含糊道:“抱歉,不小心睡着了。”
他偏過臉緩了會兒,等那陣躍動的金光散去後才重新看向程在野,問:“我睡了很久嗎?”
程在野說不久。
他撐靠在沙發邊緣支着下巴,那雙金棕色的眼睛像陽光下閃閃發光的湖泊,笑得姜守言心神都有些不穩了。
“羅卡角的霧散啦,”程在野仰頭看着他,“姜守言,我們一起去看日落吧。”
*
車沿着濱海公路平穩往前開,車載音響裏放着Coldplay的Viva la Vida,激揚的旋律帶着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生命力,在呼嘯的風聲裏,向陸地盡頭自由奔騰。
姜守言坐在車後座,左邊是碎在金光裏遼闊的海平面,鹹腥的海風吹過鼻尖,他像是還沒醒過神來似的,望着窗外發呆。
“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要讓你坐在後座了麽,”程在野說,“因為這一段的海景特別漂亮。”
程在野是個準備很充分的人,哪怕不知道今天羅卡角的霧能不能散,他還是換了能開山路的越野,車裏準備了能擋風的薄毯。
車下高速,突然沖上了一段山路,姜守言在後座颠了一下,從後視鏡裏看見程在野線條利落下颔。
然後對上了程在野的眼睛。
程在野莞爾:“帶你走一條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的野路子。”
越野沿着山路攀爬,海洋在一片片黑灰色的礁石後若隐若現,遠方地闊天清,山路逐漸趨近平整,明黃的山花一片一片開在草地上。
十分鐘後,車停在了海角一處空地前。
姜守言推開車門,和程在野同時站在這片空地上。
海風把兩個人的頭發吹得張牙舞爪,金色的太陽遙遙懸在海平面,明亮的光線平等地照在每一個人身上。
程在野從後座拿出兩條毯子,遞給姜守言一條。
“這裏風大,把毯子披上吧。”
姜守言像是才緩過來,聳了聳鼻尖說:“謝謝。”
“還敢往前走嗎?”程在野指了指前面更狹窄的一處空地。
他們所處的地方是一處海拔超過100米的海角,陡峭狹窄的山崖下是浪濤洶湧的大西洋。
姜守言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怕,他在那處窄小的空地坐了下來。
面前沒有任何可以遮擋的圍欄,狂潮凜冽卷過,他在搖搖欲墜的刺激裏不受控制地震顫。
是直面自然,最本能的敬畏。
程在野要比他平靜許多,似乎是習慣了這種原始的震撼,他變得散漫和享受。
“嚴格來講這裏不算羅卡角,”程在野指了指姜守言身後更遙遠一點的地方,“看到那座燈塔了嗎?”
姜守言像是被海風吹透了,連回頭都變得遲鈍。
起伏的山巒後面有兩處紅白相間的點。
“那裏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羅卡角。”程在野說。
“燈塔下面有一座石碑,上面刻了非常著名的一句詩,翻譯過來是——陸止于此,海始于斯。”
“大航海時代以前,這裏是陸地的盡頭,也被人稱為世界的盡頭。”
“後來人類攢足勇氣,探索這片古老而又神秘的海洋,從而拉開了一個時代的序幕。”
海洋在亘古不變的時間裏永不停歇的奔騰,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輝煌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落幕。
而現在,姜守言和程在野坐在這片狹窄的懸崖,凝望遠方藍金色的海面,仿佛也跟着跨越了一段悠長的時光。
“所以很多人都會選擇去石碑或者燈塔底下打卡,”程在野把吹到眼前的額發往後撥。
“但那裏人太多了,我覺得你應該不會喜歡,所以就帶你來到了這裏。”
程在野用胳膊肘輕輕戳了戳旁邊裹着毯子的人:“姜守言,我算不算有那麽一點點了解你。”
風很大,他們說話需要抵着肩埋着頭才能聽清楚。
姜守言偏過臉,笑着嗯了一聲,那雙微挑的眼睛溫柔地彎了起來,眼尾帶着影影綽綽的溫情。
程在野聽見了自己不争氣的心跳。
他清楚地知道不是坐在懸崖上随時都可能墜下去的那種刺激的害怕,而是對着姜守言,對着毯子和頭發都被吹得抓不住的姜守言本能的悸動。
越野車門沒關,音響裏的歌曲随機播放到了Coldplay的Yellow。
低緩的嗓音唱着一場悄然的心動。
—So then I took my turn(我耗盡心力)
—Oh what a thing to have done(用行動表達我的愛意)
—And it was all Yellow(噢這過程充滿不安羞怯和點滴暖意)
程在野看見夕陽的金光照在姜守言臉側,看見他臉上細小的絨毛。
他們吹着同樣的風,看着同一片海,坐在陸地盡頭的山崖上,腳底是日複一日洶湧奔騰的浪濤。
這一個瞬間,好像還可以更深刻一點。
所以程在野遵循內心的沖動,禮貌發問:“姜守言,我可以吻你麽?”
姜守言愣住了。
“我知道這很冒犯,但……”程在野頓了頓,“五秒,五秒後如果你沒有躲開,我就當你默認了好不好。”
他還真的中規中矩數起了秒數。
姜守言盯着他嚴肅而又認真的表情,莫名有些想笑。
耳邊的倒計時不知不覺來到了三,姜守言在程在野的注視裏,聽見了自己愈快的心跳。
“二。”
落日完整沉入海平面。
……
程在野沒數出來一,因為姜守言仰頭吻了上來。
嘴唇相貼的那一瞬間,輪到程在野愣住了——他本意只是想親一下姜守言的臉頰。
但在那片柔軟緩緩退開時他又忍不住追了上去,掌心扣住姜守言後腦,舌尖迅速撬開了他的唇齒。
海風在耳邊呼嘯,溫熱的鼻息急促交融,又緩緩錯開。
姜守言總給人一種抓不住的感覺,哪怕是接吻這種親密無間的事,程在野好像也不能從他臉上看到開心。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是本能地想更多地抓住姜守言一點。
所以他說:“我們出去玩吧,姜守言。”
他擡手抹去姜守言嘴角的水痕,視線落在遼闊的海平面上:“去更遠一點的地方,盡頭外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