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中秋
第32章 中秋
壓抑了十幾年的情緒,徹底崩潰只需要一秒,姜守言捧着那張薄薄的診療單,跪倒在外婆床頭,再也站不起來。
比以往更盛的負面情緒如同海水把他卷進不見天日的崖底,他看見他對未來所有的設想都在眼前一點點崩塌。
無力絕望地拉扯着他,他撐着最後一點清醒給上司請假,給祁舟說自己想冷靜幾天。
祁舟回了他好。
或許是大腦的保護機制,姜守言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小時候發生的一切,但在那三天裏,那些畫面像是淩遲一樣不斷在他腦海裏重播,從母親睜着的眼睛,到外婆泡白的身體。
一遍又一遍,不斷提醒着姜守言,看啊,這就是你的人生,爛得徹底,糟糕透頂。
他陷在名為過去的深淵裏,一點一點越陷越深,那些藏起來的傷口從來沒好過,只是被暫時包裹進了愛的城牆裏。
姜守言低下頭,只看見愛,看不見傷口。現在牆塌了,廢墟把那些傷口劃得鮮血淋漓,他再次低下頭,看見了經年未愈的痛楚。
姜守言揪着自己的頭發,空氣裏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針,紮得他連呼吸都是奢侈。
意識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姜守言看見的是潔白的天花板。
他腦子有一瞬間宕機,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他想起身,剛一動,旁邊櫃子上的機器就發出刺耳的滴滴聲。
他覺得心跳很快,咚咚咚砸在耳邊。
再一偏頭,他看見了祁舟。
穿着白大褂,坐在椅子上,眼眶通紅地盯着他的祁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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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守言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關了大半個月,困了就睡,難受了哭,不想動就躺在沙發上不動,受不了了就爬起來洗澡。
漸漸地好像好受了一點。
姜守言拉開窗簾,九月中旬的太陽還是很烈,他太久沒見陽光,在刺眼的光線裏微微眯起了眼。
等适應了陣子刺眼的光線和突然起身的眩暈,他推開玻璃門,走出了陽臺。
下午兩點過,樓底下沒什麽人,小區花壇中央那棵樹的葉子黃了一半。
姜守言在陽臺待了會兒,被太陽曬出了點汗,又轉身去洗澡。
他沒什麽力氣,連站着都覺得費勁,洗一會兒,蹲着休息一會兒,又站起來洗一會兒。
浴室裏的鏡子一點點蒙上水汽,鏡子裏的黑頭發青年瘦了很多,薄薄一層皮膚覆在他胸骨和肋骨上,病态得蒼白。
姜守言洗個澡洗了四十幾分鐘,水蒸氣悶得他有點喘不過氣,指腹被泡出了一層白色的褶。
他帶着一身水汽,大腦放空地先在床上躺了會兒,攢夠了力氣又爬起來穿衣服。
手機上顯示他有好幾個包裹待取,已經在驿站放了很多天了。
姜守言前幾天睡覺做夢,夢到了程在野和蝴蝶牆,他在一片昏暗裏扭頭,沙發牆上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
他眨了眨眼,摸出手機,點進軟件買了材料。
其實在意識将醒未醒的時候,姜守言不止一次懷疑過程在野是不是假的,所有美好的一切都不過是他天方夜譚的幻想。
但每到中午十二點,那條準時又樸素的“吃了麽”,又讓姜守清醒地意識到他一直都在。
臨出門前,姜守言站在門口抿了抿唇,糾結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把架子上的鴨舌帽取下來,戴在了頭上。
驿站不遠,他從後門走出去十分鐘就能到。
姜守言微微低着頭,帽檐擋住了他大半張臉,讓他在陰影裏稍微有點自如說話的安全感。
他點開軟件後臺,對着取件碼念了一遍。
今天是驿站的女主人守店,短頭發,微微有點胖,長得很白。
她掃了快遞盒上的碼,邊看手機邊把小盒遞給姜守言:“還有幾個,等一下哦。”
姜守言就站在門口等,大概兩三分鐘後,和幾個快遞盒一起遞過來的還有一個月餅。
他怔愣片刻,擡起了頭。
女主人笑着說:“好久沒看到你了,中秋快樂。”
女主人認識他,因為外婆和誰都能聊幾句,老太太雖然不認識字,但會幫着他們去取快遞,就拿寫了手機後四位的條給她看。
女主人說,這麽多啊,幫你兒子女兒拿的嗎?
外婆笑眯眯回,幫我外孫拿的,三個都是,可優秀了,一個翻譯,一個醫生,一個律師。
姜守言有點手足無措,怔怔接過來說:“謝謝。”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中秋快樂。”
已經中秋節了嗎?回去的路上姜守言看了眼日期,16號,明天才是中秋。
祁舟最近兩天都有排班,這個點估計也到下班時間了。
狀态差的時候姜守言多數時間是麻木的,他連自己都顧不過來了,更沒辦法照顧朋友的情緒。
現在好一點了,就覺得特別愧疚。
姜守言把快遞盒堆在地上,進廚房洗了個手,拿出手機點開祁舟的對話框,打字道。
—晚上想吃醫院門口那家的辣椒炒肉
祁舟那邊回的很快。
—不早說
—老子地鐵剛坐過一個站
姜守言看着彈出來的那兩行字,輕輕笑了笑。
他扔開手機,開始拆地上的快遞盒,拆了半天發現視野總是有被遮擋的感覺,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摘帽子。
姜守言拆完最後一個,把盒子小的疊大的,放到門口,直起身取下頭上的帽子挂在架子上,又進廚房洗了遍手。
今天客廳的窗簾沒拉,陽光一點點西斜,隐在建築後面。
姜守言在移動的光線裏從最簡單的描蝴蝶,粘蝴蝶和剪蝴蝶做起。
明明之前剪起來很簡單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麽在今天格外困難,姜守言起初還能很智地寬慰自己說沒關系,沒關系。
但在一連剪壞了五個蝴蝶翅膀後,姜守言爆發了。他把桌上所有東西掀到了地上,又坐在原地多看了幾眼掉在膝蓋邊的剪刀。
他深知現在的情緒不太對勁,站起來坐進沙發,拿起手機想随便看點什麽視頻轉移下注意力。
通知欄上顯示有新的微信消息,姜守言沒看名字直接點了進去,等看清楚內容的時候,他腦子突然靜了下來。
程在野:吃了麽?
姜守言又确認了遍通知欄,确定現在是下午四點過,而不是中午十二點。
程在野每天掐着點給他發消息,不可能不知道現在的時間。
姜守言回複:沒有
程在野就順成章問出了下一句:準備吃什麽?
姜守言:辣椒炒肉
這是他們這些天來,聊的最久的一次。
頂端顯示正在輸入中,姜守言邊等邊扣手機邊。
輸入中停了,片刻後,又重新變成正在輸入中。
姜守言就跟着這個節奏看一會兒屏幕頂端,又看一會兒對話框底部,來回兩三次後,對面彈出來了新消息。
程在野:是不是要中秋節了呀?
姜守言:明天才是
程在野:可以打電話麽?
姜守言手指頓住了。
那邊一連發了好幾條消息過來。
—我只是想聽聽你的聲音
—別的我什麽都不問
—就一會兒,就一會兒,你可以不說話,我想跟你說聲中秋快樂。
姜守言手指懸在屏幕上,心口突然酸了一下。
他咬了咬牙,點了右邊的加號,打了個語言通話過去。
一秒,兩秒,三秒後,他聽到了很輕的呼吸聲。
兩邊都很安靜,兩邊都沒人說話。
良久,姜守言聽到對面叫了他的名字,熟悉得恍若隔世。
“姜守言,我想你了。”
酸澀瞬間湧上了喉口,姜守言偏過頭,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你呢,你想我麽?”
“啊,對不起,說了不問你問題的,我只是喝了點酒,腦子亂糟糟的。”
“你過的好嗎?”
“啊,對不起,我又問問題了。”
越急越慌,程在野懊惱地沉默下來了。
手機被姜守言拿遠了點,他深呼吸了幾下,把自己的聲音盡力壓得平和。
“大白天喝酒麽?”
那邊呼吸重了幾分,聲音瞬間更沙了點。
“大白天?”程在野順着姜守言的話喃喃了一句才意識到他說的是裏斯本的時間。
“我現在沒在裏斯本,”程在野小聲說,“我在舊金山。”
姜守言腦袋枕靠在沙發上,盯着頂上的燈,問:“在舊金山做什麽?”
程在野停頓了幾秒:“做兼職,在和一個教授朋友跟一個項目。”
到這裏姜守言如果順着話題問,就該問做的什麽項目?
但現在的姜守言下意識逃避思考,如果問了這個問題,程在野肯定會給他說很多東西。
他不想讓自己答不上來,所以又跳了個話頭。
“舊金山現在幾點了?”
他沒注意到對面的人也跟着松了口氣。
“一點多。”
姜守言直觀認為是下午一點,話又重新繞了回去:“大白天喝酒麽?”
程在野站在落地窗前,遠處的金門大橋在夜色裏閃爍着耀眼的紅光。
他輕輕勾了勾嘴角:“嗯,慶功宴。”
其實不是慶功宴。
房間沒有開燈,程在野盯着窗玻璃上暗淡的身影,耳邊再一次響起醫生下午說的話。
“Lily那邊明天不用去了。”
“為什麽?”
“剛收到的消息,她今天早上跳了,沒搶救過來。”
那一個瞬間,程在野連呼吸都停了。
“不是說已經好轉了麽?心醫生都說比以前好了很多,為什麽呢?為什麽呢?”
“這個病就是這麽反複無常,有的時候看起來好了,積極向上了,可一旦遇到一點點壓力和挫折,又會被反複拖進情緒的沼澤裏。”
“所以他們更多時候會面臨兩種死亡方式,要麽平靜地去死,要麽痛苦地去死。”
“在野,你要明白,這不是一條容易的路,你時時刻刻都需要提心吊膽。”
程在野低下頭,安靜地聽着姜守言平穩的呼吸,突然輕聲說。
“中秋快樂,姜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