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92章

這才過去幾個月,師祖身上的氣息就越發幽深了起來。

裴雲舒警惕地看着無忘尊者, 他小心後退, 待尋到機會之後,當機立斷地換了一個方向,用平生最快的速度, 飛速遠離着無忘尊者。

師祖垂着眼, 羽扇般的蝶翼顫了幾下, 幾次呼吸之後, 他化成白光, 轉瞬之間又攔在了裴雲舒的身前。

“你已經結嬰了, ”師祖不看裴雲舒,而看向了裴雲舒身旁的樹,“神識已快破了分神, 很好。”

裴雲舒停住了腳步, 他索性不做無用功了,本以為會很慌亂不安, 但他只覺得心中平靜無波, “若是尊者沒有忘記,我應當是已經離開師門了。”

“弟子木牌也被我捏碎了兩次,”裴雲舒道,“師祖這次難不成還要封住我的記憶,再将我帶回師門, 裝成無事發生的模樣嗎?”

師祖臉色蒼白了一瞬。

裴雲舒覺得好笑, 無忘尊者的這幅樣子, 就像是裴雲舒說的話能傷到他一般。

不用裝模作樣,他對着師祖,就像是真的被抽掉情絲的模樣,“師祖還想做出什麽樣的事?”

只擅自封住他的記憶、抽掉他的情絲這一點,裴雲舒就覺得厭惡極了。

他在無忘的眼裏,好像就是一個可以肆意玩弄的木偶一樣。

無忘尊者道:“我不會傷害你。”

裴雲舒忍不住嘲諷地笑了。

無忘尊者靜靜看着樹,過了片刻,他低聲道,“你對我說了謊。”

裴雲舒看他。

“你沒有被我抽掉情絲,”無忘尊者道,“我卻為你抽出了雲忘。”

修無情道的人,哪能用這種方式破道呢?

這是捷徑,便是真的破了道,渡劫飛升時也會被天道所不容,就如同無忘尊者之前經歷的一樣,肉身隕落,魂體重傷。

無忘尊者的魂體,已經承受不住第二次的飛升失敗了。

裴雲舒不知道師祖是如何知道他沒被抽掉情絲的,但他卻很冷靜,“你擅自封住了我的記憶,擅自想要抽掉我的情絲,而現在,尊者是在埋怨我為何不乖乖被你抽掉情絲,讓你白白做了錯事嗎?”

無忘尊者閉了閉眼,“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雲舒道:“那你抽走了雲忘,應當是對我沒有感情了。”

無忘尊者極快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倉促而蒼白,顯得狼狽極了,稍後,他收斂了笑,又變成了冰冷鋒利的銳劍模樣,看着裴雲舒的眼神,也像是在看着一個普通至極的弟子,“我是你的師祖,怎會對你有非分之想。”

他一字一句,不知道是說給裴雲舒聽,還是在說給自己聽。

裴雲舒道:“你發誓。”

無忘尊者一愣。

裴雲舒舉起青越劍,劍尖指着天,他道:“你對着天道發誓。”

師祖順着他的劍尖往上看去,天道在上,雲霧湧動,剎那間就是萬千變化,滄海桑田。

半晌,他看的眼睛都覺得幹澀,卻還不低頭,“發什麽誓?”

“發你對我永無執念的誓,發你永不锢我自由的誓,發你永不接近我的誓,”裴雲舒的眼睛逐漸發紅,每一個字都像巨雷一般擊在無忘尊者的心中,“若是違背誓言,那便死無葬身之地。”

無盡的委屈在這一瞬間湧上心頭,沖得眼睛發熱而酸澀,裴雲舒死死咬着牙,忍下了這股突如其來的沖動。

他憑什麽哭?憑他被欺負了嗎?被欺負的人哭給欺負他的人看,除了怯懦之外還有什麽用呢?

他的這雙紅眼睛看着無忘尊者,無忘尊者便覺得心中泛起了一陣細細密密的疼。

奇怪極了。

這疼不算是很疼,但對于抽去雲忘之後他來說,倒真的是奇怪極了。

莫非是還未曾抽幹淨?

刑堂前的那片混戰之地離這裏很遠,燭尤也離裴雲舒很遠。

沒有其他的依靠,但也沒有其他的敵人。

裴雲舒放平了劍,劍端對準着師祖,握着劍柄的手再向上,便是他抿到蒼白的唇。

“你敢發誓嗎?”

無忘尊者看着他,似乎想上前一步。

“別過來。”裴雲舒厲聲道。

大名鼎鼎的正道大能便停住了腳步。

“我還有一部分的記憶被你封住沒有解開,”裴雲舒道,“但沒有關系,燭尤可以替我解開。你只需要發誓就夠了。”

無忘尊者手中無劍,他明明是響當當的劍修,但裴雲舒卻很少見過他用劍。

拿劍指着曾經的師祖,這是在是大逆不道。裴雲舒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打不過無忘尊者,他在這一刻,心神都冷靜得好似旁觀之人。

心髒的跳動聲逐漸遠去,激蕩的情緒逐漸冷靜如雪水,神智告訴他應該如何去做,他便極為鎮定地這麽做了。

他把青越劍橫在了自己脖頸之前,白皙的脖頸映着青色的利劍,利劍仿若瞬息之間就能使他喪命。

青越劍老老實實,宛若最普通的一把劍,在他手中不敢動上分毫。

無忘尊者的臉色驟變。

裴雲舒道:“我打不過你,與其受你禁锢,不如自己選擇去死。”

過了不知道有多久,青劍在脖頸間壓出一道重痕時,無忘尊者終于說了話,聲音如風一般的輕,他的唇色蒼白,臉上也不見血色,“我發誓。”

無忘尊者像是重傷未愈的病人,命不久矣的說着死前遺言。

他伸手對着天道,對着心魔,發出了裴雲舒剛剛所說的話。

“我若對你又半分妄想,便讓我心如蟻噬。我若違背此誓,就讓我,”無忘尊者眉心跳了一下,“就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裴雲舒字字聽得極為細致,待誓言成立,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極為輕松的感覺。

如同束縛他的繩子突然消失,他得到自由了。

呼吸清淺,變得悠長,裴雲舒看着無忘尊者,眼中越來越亮。

無忘尊者面色不變,就像如他所說的那般,他對裴雲舒沒有半分的非分之想。

若是想了,那就會心痛難安,那便不是這幅神情。

所以他是真的不喜歡裴雲舒了。

裴雲舒放下了劍,他朝着無忘尊者行了最後一個弟子禮,腰背彎成一道纖細的線,黑發從背上滑落。

無忘尊者垂眸看着他行禮,面無表情地咽下喉間鮮血。

裴雲舒行完了禮,便從無忘尊者身邊走過。無忘尊者直直站在原地,待他不見了,獨自站了許久,才痛苦地弓起了背,裹着血腥氣的辯解,“那不是我。”

裴雲舒上輩子記憶中的無忘尊者不是他。

雲忘也不是他。

漫長的人生中除了修煉便是劍,到頭來魂體投胎轉世之後,才知曉情之一字的滋味。

他甫一出現,便是心上人抛來的厭惡和疏離。

無忘在倉促之間接住了這些東西,尚未來得及學習,怎麽去對待裴雲舒,就做了許多錯事。

情字所給他帶來的,竟全部都是血腥和痛苦。

*

或許是因為同心契,也有可能是心口的玄之又玄之效,裴雲舒在朦朦胧胧之中,總是能知曉燭尤如今是在何處。

他順着過去,還沒靠近,就聽到了一聲仰天龍吟。

震天動地,真是威風極了。

裴雲舒聽着這聲音,心中就知曉燭尤生龍活虎着,一直壓着的大石頭也放了下來。等他見到燭尤和花錦門的宗主時,這兩人正打得激烈,身影快得留出殘影,裴雲舒的肉眼無法看清他們的動作,但神識“告訴”他,燭尤占了上風。

怒火之下的蛟龍,徹底被激起了他對裴雲舒的獨占欲望,每一個對裴雲舒有想法的人,都要被他狠狠撕成碎片。

宗主的身上,已經彌漫出了血腥味。

裴雲舒插不上手,就盤腿坐在一旁,學着百裏戈的模樣高聲道:“燭尤,好樣的!”

燭尤興奮起來,攻擊宗主的力度更加兇猛。

花錦門的宗主嘆了口氣,在百忙之中回頭看了裴雲舒一眼,無奈道:“你倒是看足了熱鬧。”

話音未落,燭尤就逼近了他,冰冷的聲音帶着戾氣:“誰準你看他了?”

“我不止看過他,”宗主含笑看着身上又添出來的一道傷痕,“我還在他的眼旁畫過畫。”

燭尤鼻息炙熱,獸瞳兇惡,妖紋中滿是暴虐氣息。

裴雲舒皺起眉,“燭尤,他騙你的。”

神智被拉了回來,燭尤下手越來越狠,眼中的冰冷和怒火如兩重天。

沒過多久,就有花錦門的人趕到了此處,裴雲舒插不去燭尤和宗主的對戰之中,更不會讓他們去打擾燭尤。

他用強大的神識隔出一個圈,把花錦門的人趕到圈外,無論他們的表情是多麽的憤恨,卻拿裴雲舒無可奈何。

這處的動靜越來越大,逐漸傳到了刑堂處。

刑堂堂主臉色一遍,拎着清風公子帶着屬下就要往宗主的方向趕去,但手腕一陣劇痛,下一瞬,清風公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他冷哼一聲,來不及去追究,先帶着人走了。

清風公子被百裏戈攙扶着,已經閃到了偏僻角落之中,百裏戈擔憂地把他靠牆放着,“清風,你還沒死吧?”

清風公子咳嗽不止,啞聲道:“你看我死沒死。”

“看上去還有些精神,”百裏戈大大咧咧地笑了,也跟着坐在了他的身旁,“這樣就好,省得我和雲舒費心救回來的人最後只是一具屍體。”

“你們不應該救我,”清風公子冷靜道,“是我把你們送到花錦門的。”

百裏戈挑挑眉。

清風公子抿唇,抖着手拿出幾顆丹藥服下,“裴雲舒呢?”

*

這些花錦門的魔修跑的這麽快,雲景和雲城二人很快看出了不對。

他們對視一眼,也跟在了這群魔修身後,片刻之後,就見到了一圈被堵在一道神識之外的人群。

雲城看了看在空中對戰的兩個人,心中若有所感,突然劇烈跳動了起來。

他身後的細劍為他在前方開了一道路,所有不願讓開或口中咒罵的魔修死在他的劍下,屍體從後往前,一條血路直達神識之邊。

雲城的心越跳越快,他黑眸放在前方,眼中好似有火光綻開。

大師兄跟在他的後頭,他似乎預料到了什麽,腳步依舊沉穩,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前方看去。

盤腿坐在神識之後的,正是抱着青越劍的裴雲舒。

他的面色淡然,神識卻霸道極了,不給任何人上前搭救的機會,花錦門的魔修們被他堵在這裏,同時元嬰期的修士卻對他無可奈何。

所有的人都越不過他去。

看到他的那一刻,雲城猛得停住了腳步,他同大師兄眼睛不離裴雲舒,好似許久未碰水的魚,幹渴到了生怕這是做夢的程度。

“許久不見,師弟瞧起來卻是沒變,”雲城微偏着頭,眼睛看着裴雲舒,嘴中和大師兄道,“原來師弟也有這麽霸道的一面。”

“神識的威懾比你我都強,”大師兄的面色緩和,“師弟很厲害。”

他們二人實在太過顯眼,裴雲舒自然也看到了他們兩個,當他的視線掃過大師兄和雲城時,他們兩人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微微笑着等待四師弟的反應。

但裴雲舒好似沒有認出他們一樣,他目光平靜地掃過師兄兩人,似乎他們同周圍的花錦門魔衆并沒有任何區別。

大師兄和雲城的呼吸陡然重了起來。

“這是什麽意思,”大師兄道,“師弟沒有看到我們?”

雲城沉默不語,眼中晦暗不明。

裴雲舒當然看到了他們,不過他已經離開了師門,更是同單水宗的師祖無忘說了那些話,無忘所答應的,也是默認他的離開了。

那就不必勉強自己了。

有些記憶雖是沒有恢複,但身體卻不會騙人。

排斥、害怕、恐懼、厭惡。

因為把他們當做親人,所以來得更加敏感。

不想使這些東西壓在心頭,那就當做陌生人吧。

但是大師兄和雲城并不想和他形同陌路,他們二人走上前,攝于他們實力的魔修不斷退後,讓他們完完整整地站在裴雲舒面前。

一層透明的神識阻擋不了他們看向裴雲舒的目光。

“師弟,”雲城緩緩開口,他低着頭看着裴雲舒,伸出手想要撫平他的發絲,但伸到半路,還是在碰到神識之前停了下來,“師弟,師父和師兄們都很擔心你。”

裴雲舒終于擡眸看了他們,但雲城嘴角的笑意還未加深,就聽裴雲舒道:“往後退出三丈。”

躲在高樹之上的百裏戈啧啧不停,“雲舒對着我們時軟得像是棉花,對待這些人時,冷得叫人看着都開始難受了。”

清風公子修複着體內暗傷,對此毫不驚奇。

早在裴雲舒想要躲着他、冷落了他時,他就知道裴雲舒硬起心腸來,究竟會有多硬了。

醉酒後那般泛着甜香氣味的人,等他真正排斥一個人時,卻是怎麽也無法讓他軟了态度的。

雲城唇角僵硬,“師弟,莫要同師兄說笑了。”

他的眼神冷了下來,笑不出春風和煦的模樣了。

裴雲舒皺眉,他站起了身,大師兄同雲城本以為他要說些什麽,卻沒想到裴雲舒雙手握着劍柄,重重将青越劍插入了泥土之中。

劍柄黝黑,襯得裴雲舒的手白皙如玉,但就是這雙手,握着青越劍一個下壓,便有轟隆一聲沉悶巨響,被神識排除在外的一圈土地瞬間凹陷,地裂蛛絲般往外蔓延,塵土漫天,靠得近的人一個個臉色突變,往後一躍掏出這片不斷深陷的危險之地。

地裂足足陷了三丈餘長的地。

圍繞着神識的一圈,一道黑不見底的深淵圍成一個不許別人靠近的圓,裴雲舒身上的衣袍被風吹得瑟瑟發響,黑發猙獰在身後飛揚。

“三丈,”裴雲舒,“誰都不許踏過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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