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出嫁了☆

雪硯回了繡房,獨自伏在床上哭了一會。她對薄命的自己心疼極了。哭得滿臉花糊,被子也濕了一塊。一想到“吃人”的事就越不過去,黑氣直往上湧。

她勸自己,你這一盆水已潑出去,想收回也辦不到啦!事已至此,只盼那些話是爛嘴壞舌的人瞎傳的,是污蔑!

可是,若将來證實了沒污蔑他呢?

她是不是要嫁雞随雞,嫁狗随狗,也陪夫君一起開大葷,啖人肉?

她七想八想,把自己吓得直抽筋。一驚一乍半天,入夜時便覺得腦袋發脹,灌了幾斤渾漿似的。飯一口也吃不進了。她嬌細的腸胃裏,被臆想中的人肉梗得實實的。氣都順不過來。

小窗外,霜氣橫秋。

天幕清淡淡的。一鈎冷月之外,灑着幾點寒星。

雪硯蓬着一頭青絲,可憐巴巴地坐在幽暗中。一閉眼,周将軍無敵的臭臉便浮現了。冷冷地跟她作祟。那千年寒冰的眼珠讓她身上一絲暖氣也沒有。如浸冰雪裏。

可是哭也哭過了,怕也怕過了。往下一味地自憐也好沒意思的。既是親口應下的,就快快把這事兒想爛、想透吧。斬釘截鐵地接受吧。——雪硯勸自己。

柳氏提着兩盞燈,蓮步搖曳地進來了。“你咋不叫翠兒掌燈呢,不黑呀?”燈挂到壁上,柔光照亮了窗前的女兒。哎,這惹人垂憐的好模樣哦。

柳氏忍不住心裏一嘆:便宜周家的臭小子了!

雪硯說:“娘,周家的人都走了?”

“下午就走啦。”

“那娘怎麽才來看我?”就不怕她一個想不開,上吊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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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看你做啥,還沒斷奶呀。”

柳氏拍一拍床邊,示意她坐過去說話,“随行的禮部楊大人通易理的,當場給你倆合了八字,說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婚書也修好啦。”

柳氏喜滋滋地一笑。

雪硯頓時把嘴一扁,眼睛別開了。傷口上被娘撒了一把鹽。那楊大人挺會講鬼話呢,還天造地設!她也是吃人的?

“哎,娘知道你心裏別不過彎兒。這是咱做女人的命啊。誰不想找個斯文的狀元子探花郎,可全天下統共就三瓜兩棗兒,還不夠公主郡主們分呢。是不是?”

雪硯說:“我沒有別不過彎兒。一見周将軍那鬼見愁的氣概,我歡喜死了。”

“不害臊。”柳氏嗔愛地挖她一眼,“既是歡喜,怎麽還蔫巴巴的?”

“天黑啦,娘要我像哈巴狗兒一樣跳上跳下麽?”

柳氏嘿嘿笑一氣,又掏心窩子地說,“哎,想開些吧。周将軍其實不錯的。瞧順眼了自然就不怕了。爹娘總不會讓你跳火坑的吧?”

雪硯垂着眼,嘟嘟囔囔地說:“我想得很開呢。周家別的不敢講,夥食上定比咱家膏肥一些。女兒将來肉葷少不了,可以敞開肚子茹毛飲血了。”

“油嘴滑舌的東西......”柳氏笑罵幾句,往她手裏塞了一本小冊子,“咳,這個你拿着參學參學。遇着不懂的只管問娘。”

“這是什麽?”

娘把手籠在嘴邊,私密地說:“将來給你壓箱底的閨趣畫冊,先學起來吧。生娃娃的事咧。”

雪硯好奇地翻了一翻,眼珠子差點崩出來。片刻,被蛇咬了似的把畫冊一扔,臉皮子紅得發紫了,“娘,您怎麽說風就是雨的?我學這個做什麽?”

“早點學,到時就不慌的嘛。”

女兒羞得咬牙切齒,“您這麽起勁,我明天就要嫁不成?怎麽不一出生就讓我學!”

柳氏發笑,“明天雖然不嫁,但也拖不到明年了。周家人說,家裏太爺年事已高,想在年前就讓孫媳進門。你爹應了,說改天就找先生合一合日子。”

雪硯五雷轟頂地驚了。傷口更加泡在了鹽缸子裏。天啊,這麽快,她就要像一只小羊羔被拉去冬宰了嗎?

雪硯兩眼發黑,腦袋嗡嗡。

娘再說些什麽,一句也聽不進了......

柳氏走後,她獨自呆坐在黑咕隆咚的房裏。忽的詐屍地站起來,掌了個燈,做賊似的“參學”起那畫冊來。直瞧得心驚肉跳,想喊“救命”。

——娃娃不是從胳肢窩生的。這個秘密她早已掌握了。她還知道,男女之間要有一些親密的勾當,才能懷上娃娃的。比如,要香個嘴。

她哪裏曉得,還要無比龌龊地這樣那樣呢。這下直瞧得連連幹嘔,五官都擠作一堆了。稍微翻了幾頁,虛弱不堪地把冊子塞進了抽屜。

毀了,這事兒毀了。

比“吃人”的事還更毀一層。

她扶着床框,搖搖欲墜地喘了一大會兒,才渾身拔涼地睡下了。

作為一個女人,要承受的實在太多了吧。

老天爺,就讓婚期推遲十年!讓她養得壯些再來宰吧。

只可惜,老天爺毫不憐惜她。出嫁的日子掰着指頭也可數了。陰陽先生把日子一合,說一天都不能差,臘月十二這天辦事頂好。

臘月十二,就成了雪硯的大日子。

也就個把多月的事了。她的下半輩子是好是孬,全賴這一天的風水了。

周家娶婦就像作戰,講究個兵貴神速。婚書剛修好兩天,便轟轟烈烈地下了聘。統共八十八擡紅綢紮的箱盒,從城西往東招搖二十裏路,送到了王家小院。

惹得沿街百姓伸長脖子,熱議了三天。

等待出閣的光陰像點着了炮仗撚子。驚心動魄,又轟轟烈烈。有時熱鬧過頭了還會人仰馬翻,六親不認地吵一吵嘴。

為了置辦她的嫁妝,兩個繼兄、嫂子還有妹妹瑜書,每天防賊似的拿眼睃着,生怕爹娘一不當心就幹了賠本買賣。

一件螺钿拔步床就叫大嫂的臉不活絡了。兩個老料鑲金的樟木箱子叫二嫂的臉拉成絲瓜了。背着人時,便有些碎話,“咱家梢子上沒幾根毛,還非要充大尾巴呢!”

“養個繼女要賠光一大家子的血本。”

妹妹跑去爹跟前哭鬧,挨了一個大耳光。為表不服,還絕食了兩天。

娘少不得左右玲珑,滿嘴癫話謊話地哄這個勸那個,憑一條舌頭擺平了一家子,總算把她的嫁妝置辦齊了。雪硯也受得夠夠的,盼着快嫁掉算了。

臘月十一,王家雇請了二百來個婦女送妝。風風光光的六十四擡,也用紅綢紮着招搖了二十裏路,送去了城西周家。沿街百姓又伸了一回脖子。

臘月十二這天,便是正日子了。

一大早天不作美,冷得直刮骨頭。太陽沒有露臉。半空的陰雲被風扯得碎碎的。但是,風扯不碎王家的喜氣。上下裏外一片紅火的氣象。

雪硯一宿沒睡安穩。滿心敲鑼打鼓,壯懷激烈。

差不多是準備上陣殺敵、慨然領死的心情了。

一上午,繡閣中熱鬧得像茶館。特地從江南來的嬸娘、舅媽、姨母,堂姐、表妹們擠在一處拉呱,轉車轱辘似的來逗她,鬧她。

雪硯起初還嬌羞作态,陪着說笑。後來又餓又累,連嬌羞也沒力氣。就傻乎乎地任人調侃,只盼着她的“吃人狂魔”夫君快些來,把她從這盤絲洞裏接走,一了百了。

下午時,喜婆拿棉線又刮又絞,把她的臉捯饬得比豆腐腦還嫩。貼了花钿,點上胭脂。穿戴好嫁衣和鳳冠,光彩奪人的神妃仙子便出爐了。

姐妹們在一旁瞧着。哈喇子都跑眼睛裏,化成了火熱的羨慕。雪硯心說:等你們見了我的夫君,就不會羨慕啦。還要為我掬一把同情淚呢。

申時一到,前頭驚天動地放起了炮仗。當空十八響後,又是一百響小鞭。男人們大着嗓門兒喝彩叫好。翠兒一陣風卷進來,“小姐,姑爺來接親啦!”

繡閣內“轟”一下躁動起來。姑娘們紛紛去窗口張望。舅媽和姨娘搶着說:“都回來!快,把新娘的蓋頭蓋上!”

這幫愛笑愛鬧的江南婆姨們,已準備好一堆攔門的謎題和對子,只等新郎一來就開整。整到他錢兜空了,臉皮破了,一輩子不想再結婚了,才肯放新娘動身的。

柳氏笑眯眯地說:“诶喲,你們就歇歇吧。我們姑爺可是三軍的大将,群狼之首。那氣勢,你見了不腿軟就算英雄了,還想攔人家的門?”

二姨格外瞧不起她,潑辣起勁地說:“呸,姐姐你也配做人家丈母娘。不拿一拿威風,你家女婿以後不知馬王爺有三只眼呢。瞧我的吧!”

一衆丫頭婆姨們撫掌叫好,快活極了。

柳氏但笑不語。

正說笑間,繡閣小廳的布簾掀開了。一個喬岳氣概的高大男人慢走進來。玄纁二色的喜服,臉上不茍言笑。

衆婆姨瞧得一窒。娘哎,好一個煞星化身,凜冬之子!慢吞吞這麽一亮相,叫一屋的嫩香軟紅都震碎了。誰還敢說話?

大家錯愕地張着嘴,或害怕地低了頭。竟把氣氛生生僵住,沒一個敢喘大氣兒的。

婆姨們自認嫁過人,管了家,已掌握男人的死穴了。能駕輕就熟了。卻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等雄風的人物。別說婦人了,便是男子見了也忍不住彎了脊梁,軟掉膝蓋的。

這就是雪硯的新婿啊!啊呀......

新郎行至柳氏面前,威儀冷沉地說:“見過岳母。”又對女眷們說:“諸位長輩和姊妹有禮了。”話極少極少,不肯多講一個字。看樣子是個令出必行、不喜言辭的。

柳氏僵笑,連說了幾聲“好”。其他人稀稀拉拉地附和着,心慌慌地不敢造次。雪硯坐在裏間,感覺這氣氛像挨了一棍似的,全癟菜了。窩囊得可笑。

她想:“好啦,這下大家都不羨慕我了吧。為我哭去吧。”

周家仆人随後進來了,滿臉帶笑地給衆女眷散財。一給就是一貫錢。完畢,恭請新娘上轎。柳氏滿口同意:“好好,外頭要下大雪了。早點動身吧。”

威風的新郎便推開裏間的門,見到了榻上端坐的新娘。

蓋了蓋頭,安安靜靜。蔥管似的玉手放在膝上。

這一刻,雪硯緊張得出汗,暗暗把唇咬緊了。按風俗,新娘腳不能沾地,必須新郎抱着走的。随着喜婆一唱喏,她身下一空,整個人落入了一個懷抱。

雪硯羞得兩眼一閉。新郎穩穩地往外走着。裏頭一幫女人傻頭傻腦,連句吉祥話兒也忘了說。

整個迎親的過程像惡狼進了羊棚。為了打發狼走,群羊默默讓他叼走了一只最肥美的,一點反抗都沒有。

等新人出了門,婆姨、姑娘們才一口氣活過來,互相瞧瞧,逃過一劫似的笑鬧成一團。“我的親娘,見了他,我的舌頭都僵了......”二姨撫着心口,連連咋呼。

外頭的風好猛,寒氣一陣陣侵骨。

雪硯拿手摁着蓋頭,盡量不去想自己被人抱着的事實。穿過園子往外走,不斷有人叫好賀喜。都是不熟的聲音。

她被他送進了轎子,安置在鋪了軟墊的座位上。

蓋頭猛的被人掀開了。雪硯吓一跳,擡眼驚恐地瞅着他。那雙令人懼怕的眼睛沖她的臉望了片刻,又重新把蓋頭蒙上了。

他什麽也沒說,哈着腰出了轎子。

雪硯驚魂不定地傻坐着。這是在做什麽,驗明正身?

天啊,這婚禮的體統真是稀碎了。

緊接着,她又想起忘了哭嫁!一時羞得渾身發燙。想張嘴補哭幾聲,喉嚨裏卻出不來一點聲音。謝謝她夫君的好本事:叫人既笑不出,也哭不出。

一轉眼,鞭炮聲已鋪天蓋地了。

她只好呆呆地作罷了。心想:哎,算了。還是省着眼淚,留待晚上哭個夠吧。

作者有話說:

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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