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2

一個被廢的太子,門庭冷落四字怎麽夠形容,阿嬌信步走入臨江王府,在廊前收起油紙傘。

“阿嬌。”

這一聲呼喚,親切依舊,卻比往日更多了幾分随意,阿嬌細細看着他雕刻一樣的容貌,見他不因被廢而頹然,反而神采奕奕,倒不是原先小心謹慎的樣子了。

阿嬌輕聲笑着,許久不見的調皮,“我來時被淋了雨,榮哥哥怎麽不想着給我一碗姜茶喝?”

劉榮低聲責備,只是語氣裏全是關懷,“怎麽這樣不小心。”

劉榮親自為她煮了姜茶,兩人就在廚房坐了下來。劉榮安然的樣子,似乎他不曾是太子,此處也不是被廢棄的宅子,而是他在此處找到了心安的歸所。

這是劉榮的聰明之處,他知道進退,懂得時局。

可饒是如此她還是會內疚,“若不是我母親……”

“不是你母親,也許還會有別人。”劉榮截住她的傻話,若沒有景帝的默許,劉嫖并不敢這樣大膽吧。

阿嬌低頭呢喃,“對不起。”

劉榮凝視她良久,忽然道:“你呀……”

他怎會不知道阿嬌的心意,可景帝對他母親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的失望他都知道,他早知會是這樣的結局,他的母親總是過分高估了自己。

他早知道卻什麽也做不了,皇帝總是忌憚成年皇子,何況是太子,若他籠絡權貴如長公主豈非更惹人猜忌,尤其他不願阿嬌牽扯其中。

他寧可阿嬌來日嫁給真心待他的郎君,過着尋常的日子,沒有權謀沒有争奪。

可他錯了,他忘記阿嬌有一個這樣有野心的母親,她的母親是那樣驕傲,驕傲到她的女兒只能是皇後。

阿嬌低頭喝了姜湯,悶着嗓子說:“不想榮哥哥煮的姜湯不比府裏廚子做得差呢。”

Advertisement

劉榮靜靜看着她,微微笑着,他知道這樣見她的日子不多了,也許下一次,她已是劉徹的太子妃。

阿嬌走得時候并沒有說什麽傷感的話,只說:“榮哥哥一定要記得我現在的樣子,這是阿嬌的樣子,你不準忘。”

你不準忘記你也不能忘記,若你忘了,不知世間還有誰會記得堂邑侯府的阿嬌究竟是個怎樣的女子。

劉榮點頭。

淅淅瀝瀝的雨彌漫了整個長安,這是第一次,劉榮擁她入懷,第一次那麽真切地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鳳涎香。

阿嬌此行還是沒有瞞過館陶,她嚴厲地指責:“阿嬌,你真令母親失望。”

臨江王府,劉榮低低輕嘆,“阿嬌啊……”

這時駱炳前來回話,“王爺,快去瞧瞧娘娘罷,她怕是熬不住了。”

劉榮神色一斂,或悲或怒都已經隐去,母親……與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栗姬娘娘,他的母親。

見到栗姬時,她已經沒有半點寵妃的華美氣度,劉榮記得兒時只能遠遠看母親一眼,那一眼他竟以為她恍如神仙妃子,那般美麗。

以色侍君,總有容顏老去的那一日,栗姬再美,也會老去。

“榮兒。”栗姬伸出手,不顯得分外蒼老,卻是瘦得觸目驚心。

劉榮握住她的手,低聲喚她:“母親。”

栗姬一笑,曾經傾國傾城的美人,如今再一笑卻還是這般動人,“兒啊,母親婦孺短見,終是害了你。你父親登基前我便在他身邊,後來獲封栗姬榮寵數年,如今我只有一個心願,我要死在宮裏,死在你父親身邊。”

劉榮低聲應承,“既是母親心願,哪怕榮兒賠上性命,也要成全母親的。”

可如今這般境地,景帝只怕恨他們母子入骨,又該怎麽化解……一時竟全是愁緒,心中那根弦繃得越發緊了。

翌日,他沐浴,整理好衣冠進了大漢朝的皇宮。他曾是這片宮殿的主人,如今卻只是客人,不速之客。

窦太後見着他紅了雙眼,她不喜栗姬,可劉榮畢竟是她的親孫兒,如今再見劉榮,竟恍如隔世。

“皇祖母可看夠了?”

劉榮風雅笑着,堪堪正是大漢皇子的氣度,從容不迫。

窦太後是經歷過三朝的人物,哪裏會沒有這樣的眼裏,如今的劉榮風度分明更甚往日,心中暗暗稱奇,嘴上卻笑着說,“我老婆子哪裏肯看夠,我的孫兒可都是大人物。”

劉榮也陪着她笑,“哪裏有什麽大人物,不過是孫子來看看祖母罷了。”

窦太後由着景帝廢栗姬,廢太子,可她心中對劉榮哪裏舍得,如今聽劉榮這樣講,深埋于心得儒幕之情都被勾了起來,不由嗔道:“我才好些,你又來招惹我。”

祖孫兩人都知今時與往日不同,竟相顧無言,親情啊……一入這深谙的宮廷便全成了計謀手段。

忽聽得一響亮清脆的聲音,“舅舅,我說了吧,今日姥姥這裏必有好吃的點心。”如此俏皮可愛,敢在太後宮裏這樣咋咋呼呼喊鬧的,除了阿嬌還有哪個?

而她口中的舅舅,正是漢景帝,劉啓。

廢太子之後,時隔兩年,父子倆再見時竟是這樣其樂融融的時候,劉榮只是微微垂着頭,喚劉啓一聲:“父親。”

不是皇帝,不是父皇,而是父親。

恨嗎,不顧父子之情,不顧一點情義,他輕描淡寫的一道旨意,将他身為太子的驕傲毀了個幹淨,恨嗎……恨吧!

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兩年不見,他已經老了許多……

倒是劉啓見到劉榮時一怔,卻不知該如何開口,阿嬌心思玲珑,甜笑着道:“舅舅多日不見榮表哥,正是言不知何處起呢!”

劉啓立刻笑了開來,“阿嬌說得是呢。”說罷不再去看劉榮,劉徹再乖巧再合他心意,劉榮又何嘗不是他的孩子,只是他是君王,如何敢做到一碗水端平。

漢景帝待了片刻,吃了點心後,便稱有公務要處理向窦太後告退了,國事重要,窦太後也不多留。

“父皇!”

景帝停下腳步,轉身看着這個自己曾經很寵愛的兒子,他并沒有想到劉榮會追上來。他再也避不了,他也不曾想過有朝一日他會這樣避他的兒子,避他的劉榮。

“榮兒,”景帝嗓音低沉,“何事?”

劉榮端端正正行了禮,“母親時日不多,想見一見父親。”

提起栗姬,景帝面色不豫,這樣蛇蠍心腸的女子見來何用,甩甩袖子口中說出兩個字:“不見!”

劉榮似知道景帝心中所想,雖然心涼倒也沒什麽不滿的神色,只是直直地跪了下去,“父皇,母親伴君多年只求能在宮中安去,請父皇恩準。”

景帝見劉榮此舉,心中大為不快,“若我不同意,你便不起了?”

“是!”

劉榮聲音不大,氣勢也不恢弘,但足以表明決心。

景帝冷哼一聲,“長于婦人之手,到底是不成器。”

劉榮默然,我尊貴的父親,你口中所說的婦人,那是我的母親,是生我養我的母親,她即便百般不是萬般不好,她也是我要拼死守護之人。

阿嬌坐在窦太後宮中暗暗心急,外頭烏雲漸漸聚攏,傾盆大雨,就要來了!

而劉榮還在跪着,倔強地跪着。

窦太後是如何剔透之人,阿嬌這般女兒家的姿态她怎會不明白,她吩咐宮人取來傘,交予阿嬌,道:“去吧。”

阿嬌感激地接過,“外祖母?”

窦太後手一揮,“去吧,去斷了幹淨,找個利落。”

外頭風雨已經來了,一瞬間就把整個皇宮淋個濕透,似乎每一磚每一瓦都在承受着這場風雨的怒火。

冷,好冷的雨。

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劉榮身邊,為他打起傘,嘆一句:“榮哥哥,你這是何苦來哉。”

劉榮緩緩一笑,露出惬意的神色,“只為我母親求一個心安,為我自己求一個心安。”

阿嬌無可奈何,“那好,表哥為了心安,阿嬌也為心安陪表哥一同受着。”

劉榮心中動容,卻伸手推開她,“你可知今日你多陪我一時,将來你陳氏一族的榮耀便少一分”他狠下心道,“你快走!”

阿嬌搖頭,“我不走,雖然人人都說阿嬌任性,卻也沒有哪一次真正依着自己,今日我便是要陪着你。”

劉榮知阿嬌倔強,念頭一轉道:“你曾問我,劉榮可願娶堂邑侯府的阿嬌”他淺淺笑着卻是極其認真的神色,“劉榮求之不得。”

終于聽到這個答案,也不知心中是苦澀勝過甜蜜,還是甜蜜勝過苦澀。她忍着淚點頭,含着淚花望去,那淺笑低語的少年,在雨中狼狽的樣子竟也這樣令她心動。

攻敵之計,攻心為上!此時若是兩軍對峙,阿嬌已經失了半壁江山。

“所以阿嬌,進屋裏去吧,劉榮若是要心愛的女子白白受苦,劉榮也無顏再見佳人了。”他放緩了語氣,“進去吧,阿嬌。”

阿嬌繞是不肯,卻也難敵劉榮相勸,心中只想着只再過片刻,片刻便夠了……

“阿嬌,過來!”館陶的聲音裏盛滿了憤怒,她一把扯過阿嬌,扔下她阿嬌手中的傘,“堂堂翁主,怎可為亂臣賊子打傘。”

“母親,榮表哥不是……”

“不是什麽?”館陶冷冷地打斷阿嬌,“記住了,你沒有表哥,只有一個表弟。”

看着阿嬌這樣被館陶帶走,劉榮心中并非不痛,可痛又如何,如今他一個被廢的太子的身份,又能為她做什麽?

半月後,臨江王劉榮因侵占宗廟地修建宮室,被傳至中尉府受審。

劉榮堂堂正正地站在那裏,心知自己大勢早去,此刻心裏倒更是平靜。

侵占宗廟地嗎,館陶長公主是在是好手段,他拼死為母親求得在宮中安度餘日的恩典是為孝道,可這侵占宗廟的罪名下,孝字變得這樣可笑。

他這一生,從皇子到太子,從廢太子到臨江王,如今成為階下之囚,還真是什麽都經歷了。

什麽都經歷了,唯有阿嬌,他最大的遺憾是阿嬌。

那個他自小護在身邊的女子,世間最最玲珑剔透的女子,最最美妙的女子,擁有的時光是那樣短,短到不足他此刻用來回憶。

他總是牽着她說,阿嬌我們騎馬去,阿嬌我們讀詩去,阿嬌我們看歌舞去……

唯一沒說出口的是,阿嬌,我們成親去……

不管母親與長公主的芥蒂,不管父皇的猜忌,不管這一切,我們成親去吧……

如今,事到如今,還說什麽成親?

阿嬌知道消息時,劉榮已經被中尉府關押了數天,她跑去找館陶:“母親,你就不能放過榮表哥嗎?”

館陶冷冷道:“那逆子被人尋了錯處,與我何幹又與你何幹?”

她第一次覺得母親的妝太厚了,厚得看不清表情,這一次阿爹出來制止:“館陶,你可還記得阿嬌是咱們的女兒?”

她怎會不記得,“我只記得我女兒要嫁給我大漢的太子,成為将來的皇後。”

館陶固執地看着阿嬌,眼中并無溫情,“你立刻準備,今天是徹兒的生日,禮物已經備好,是你親手秀的荷包。”

阿嬌在陳午懷裏拼命搖頭,可再見她時,已經全是侯門貴女的風範,連太後都誇她氣度越發好了。

可她卻只是淡淡地笑着,母親拿出她“親手”秀的荷包,她親手交給了劉徹。

劉徹還真是個孩子,不過是一個荷包,他就這樣高興。

宴會結束後,館陶吩咐她:“阿嬌,今後要多笑笑。”

她低頭答:“諾。”

無論如何她的母親只要一個聽話的女兒,一個有弱點的女兒,而她的弱點便是劉榮。

次日,景帝宣阿嬌觐見。

正是這一日,景帝問她:阿嬌,你願意嫁給徹兒嗎?

連身為皇帝的舅舅,也願意問一問她願不願意,可為什麽她的母親不願意問她是否願意,是否願意做她的傀儡,是否願意當皇後。

可最終,聖旨還是傳到了堂邑侯府,她的夫君終究還是劉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