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後覺 他該有多疼呢
第21章 後覺 他該有多疼呢。
沈陌遙的房間很整潔。
《救贖》劇組給演員提供的是酒店裏的套間。也許是因為哮喘不能長時間接觸小貓的緣故, 沈陌遙把原本是客廳的入口處加上了一個小栅欄,将那裏改造成了一個給小貓居住的空間,小貓的生活用品和各種食物一應俱全, 那只被養的有些圓潤起來的小白貓已經被蕭宵裝進貓包帶走了,他走的時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把那只裝了貓的包緊緊護在懷裏轉身乘上了電梯。
卧室的大小和客房差不太多,額外多出了一部分衛生間的空間, 卧室中央放着一張普通尺寸的雙人床就占去不少地方,餘下的位置除了一個寫字臺, 一張床頭櫃和一個衣櫃之外就再無其他。
沈厲峥站在卧室外,竟然莫名生出一股近乎于躊躇的情緒,他将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解開伸長脖子,試圖汲取更多氧氣以平複有些紊亂的心跳。
走進門,右手邊的桌上整齊擺放着《救贖》的劇本和簽字筆,沈厲峥上前試着翻開被擺在正中央的一本,那是沈陌遙殺青那天的戲, 臺詞之間密密麻麻被寫上了許多注釋,彩色的标簽規整貼在書頁邊緣。
他又翻了一旁的幾本, 注釋同樣是密密麻麻, 即使寫了滿滿一頁,最後幾行字也保持着整齊的間距和大小。
沈厲峥怔了怔, 忽然想起六歲的沈陌遙。
那個時候他還是頑皮的年紀, 自己卻總是以培養個人技能為由, 請來許多家庭教師讓他學習各種技能,他時常會抱怨,每次到了上課時間卻仍舊認認真真地學,其中就包括了硬筆書法。
沈厲峥凝視劇本上的字跡, 恍惚間,好像看見小時候的沈陌遙伏在桌前練字。
男孩子好動,練字的時候即使全神貫注,兩條細細的小腿也仍舊晃晃悠悠的在椅子下面蕩,被眼睛裏容不得一點小動作的他發現了,用竹板打腿,柔嫩的肌膚上很快出現紅紅的一條印子。
年幼的沈陌遙卻沒有為此而感到委屈,也不鬧脾氣,反而扭頭沖他笑笑,然後舉起本子上漂亮的字展示給他看,小臉從本子邊緣探出來,眨巴着大眼睛偷看自己父親的氣有沒有消一點。
他曾經是一個很乖、很乖的小孩,即使在家裏十分受寵,也從不持寵而嬌,更不會因為身體弱些就認為自己需要被特殊對待,永遠懂得照顧別人情緒,總是把自己的需求放在最後面。
囫囵又翻了幾本,沈厲峥竟然感覺心中泛起一股酸澀,他摸了摸發麻的胸口,沒敢繼續往下翻,卻在手中劇本的尾頁驀地看到一行被幾條淩亂的橫線劃去的字。
那行字是寫在主角陳競淮從大廈頂樓一躍而下的劇情邊上的。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仔細辨認那行字寫了什麽,卻在看清的一瞬間呼吸一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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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也是一種解脫。”
在這行字的旁邊,還有一滴詭異的褐色痕跡,上面有因為試圖用力擦除而顯出的一條印子。
沈厲峥胸口緊巴巴抽了抽,好像被一條鎖鏈拴住心髒又一下子被扯得很緊,差點喘不過氣。
他再也不敢看下去,移開視線後狼狽地把那些劇本全部歸納整齊,放進帶來的行李箱裏。
然後,他把目光轉向沈陌遙的床邊。
床頭櫃上放着兩包抽紙,床頭櫃虛合着露出一條縫,他走上前深吸一口氣拉開,随着一陣嘩啦啦的響動,一個空藥瓶從抽屜的最上方滾出來落在他腳邊,彈出幾厘米的高度發出很輕的一聲響,回滾到床頭櫃和垃圾桶之間的縫隙裏。
沈厲峥往抽屜裏掃了一眼,裏面被各種瓶瓶罐罐的藥塞得滿滿當當,除了維生素外,全是止血和消炎的藥片和抗生素。
他的身子晃了晃,抖着手從抽屜裏找出一瓶和剛才那罐掉出來的空藥瓶外表一致的藥,也被吃了大半,竟然是用來控制內出血的膠囊。
“怎麽會……”沈厲峥差點沒拿穩那瓶藥,他一度懷疑是否是自己看錯了,求證似地蹲下來移開垃圾桶,往剛才空藥瓶滾落的縫隙裏看。
然後他看到許多沾滿褐色痕跡的紙團。
它們安靜地躺在空藥瓶周圍,有些紙團上的褐色已經深得發黑,紙面都有些風幹硬化,他顫巍巍撿起來一團的時候,一部分褐色的結痂竟然就那樣脆生生碎裂在他手心。
明明是沒什麽溫度的一團紙,卻刺得他手掌痙攣發燙。
沈陌遙從小就是個很愛幹淨的孩子,這一點沈厲峥一直是知道的。
很多很多年前,他在禦碧山莊三樓還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卧室的時候,傭人們常常誇他,說少爺的房間很好打掃,桌面上幾乎沒有任何灰塵或雜物,用完的廢紙總會被他及時扔進垃圾桶裏。
沈厲峥握着那團紙發呆。
以沈陌遙的性格,絕對不會容許自己的房間裏出現這樣淩亂的角落。
他的視線落在靠近床頭櫃的床單上,垂在這一側的布料邊緣也有一些褐色的痕跡,隐約能看出是沾了血的手在上面蹭了一下,他順着紋路延伸的方向把桌上的一包紙移開,果然在下面也發現了幾滴凝結了的血。
于是他扭頭去拿垃圾桶,裏面同樣也層層疊疊堆積着許多沾滿血跡的紙團。
沈厲峥逐漸在腦海中拼湊出完整的畫面。
大概是沈陌遙夜裏睡在床上的時候忽然嘔了血,匆忙之間只來得及用床頭的紙去擦,擦完了又沒有下床的力氣,只好把揉成一團的紙遠遠扔到垃圾桶裏,昏昏沉沉之間沒有準頭,其中一部分被扔到垃圾桶外面,掉進縫隙的死角也不知道。
以血紙團的數量來看,這樣的場景大概發生過很多次,也難怪他會把整整一瓶半多的止血藥全部吃完。
他到底吐了多少血?
沈厲峥想起家庭醫生曾和他說過,貧血嚴重的病人,會比正常人更加容易疲累,也常常會出現胸悶氣短,頭暈心慌的症狀,嚴重的時候甚至會全身乏力,呼吸困難,入睡和起床都十分困難。
而他的兒子,就在這樣的狀态下,在劇組裏高強度地拍了快一個月的戲。
他該有多累,多難受?
沈厲峥忽然覺得眼前出現層層疊疊的重影,他身體無力地靠着牆壁滑倒,頹然坐在地面上,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氣。
将這個房間裏的點點滴滴歸納在一起得出的,是一個和他最初的記憶中別無二致的沈陌遙。
他溫柔善良,會盡自己所能照顧寵物,給他盡可能好的生活環境。他認真上進,對待工作全力以赴,給劇本一行又一行地寫注釋。他堅強隐忍,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拖着一副衰敗的身體拍了一個月的戲。
如果是這樣的沈陌遙的話……
确實是個會選擇在火海中毫不猶豫地回頭救弟弟的孩子。
那他現在印象裏的那個壞事做盡,品行惡劣的沈陌遙……又是怎麽來的呢?
……
仔細想來,他所認為的沈陌遙的變化起始于十四年前。
這是他埋在內心深處,從不願意翻出來回想的事。
十四年前那起事故發生後,他曾堅定地認可傭人所說的話,認為是沈陌遙要求妹妹陪自己去醫院才會發生事故導致保姆車掉進河裏,也是沈陌遙在落水後阻止傭人去救妹妹,才導致她被困在車裏溺水太久。
但其實,這并不是因為他覺得那就一定是事件的真相。
那天他因為臨時有事離開了霖市……而後,原本說好要在家裏照顧孩子們的姜鶴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所以,在當時的情況下,全家上下都迫切需要找到這起讓所有人都痛失所愛的事故的責任人,以此來逃脫自己的失責,承載自己的悲傷和痛苦,成為發洩怒火的對象。
因此僅僅只有10歲的沈陌遙成了那個犧牲品。
為了把這一概念具像化,自從那場事故起,在衆人口中,他就成了害死他的胞妹,也就是自己唯一的女兒的殺人兇手。
起初是在蒙蔽大腦進行自我欺騙,而自從為人處事樣樣得體,過于優秀的沈淩夏來到這個家,一切有了對比,符合他們為沈陌遙量身定制的那些惡劣品行竟然就真的在年複一年中愈發顯現出來——
他作惡多端,自私自利,善于嫉妒,不務正業。
而只要有了先例,之後的那些事件在成立的時候,就不需要被考慮真僞。
——反正是沈陌遙幹的。
是他挂斷那通救命電話害死了外祖母,是他惹得母親情緒崩潰,是他故意反複與大哥作對,是他在小弟的生日宴用贗品讓他難堪,是他頑劣地推別人下水害得公司風評一落千丈。
因為他是個被所有人公認的壞小孩,所以一定是他做了這些壞事。
這是一個很無厘頭的邏輯,只要仔細想想就能察覺,但是并沒有人願意去察覺。
……
自始至終,也許沈陌遙從來都沒有變。
只是自十四年前起,他就把沈陌遙曾經的模樣在心中殘忍地剝去了,只剩下血淋淋的,可以被随意審視揉捏的皮肉。
所以吃團圓飯那天,他明知道沈陌遙有哮喘,卻沒有在第一時間強硬阻止姜鶴去掐他的脖子,也聽信了沈淩夏的一面之詞。
那天他發現了沈陌遙似乎也在生病,臉色有些蒼白,但他什麽都沒有說。
落江事件之後那天,他在電話裏聽到沈陌遙的呼吸變得艱難,聽見醫護人員對話間的緊張和嚴肅,知道他要被送去搶救,卻不以為然。
那天沈淩夏問他關于沈陌遙的情況,他有沒有什麽想知道的,他什麽都沒有提。
姜瑾忌日那天,他在中午見到匆匆趕來的沈陌遙,看到他驟然消瘦得像一張紙的身形,卻仍然在以遲到為由罵了他。
那天他送沈陌遙回去的路上,他意識到這個兒子也許身體情況很不好,咳嗽咳得停不下來,但是他什麽都沒有問。
剛才門口的那位助理說的是對的。
這些天來,他明明有很多很多個能夠意識到他的病情的瞬間,也有很多很多個可以主動開口詢問,關心和了解他身體的時刻。
但是他選擇了一次又一次的無視。
是他自己不長眼睛,陷在自我臆斷裏就一發不可收拾,為了給許多事情找到一個合理的,讓自己滿意的解釋,身為一個理應守護孩子、包容孩子的父親卻總是自私自利,因為知道他是個在家人面前從不會抵抗的乖孩子,所以愈發放肆地拿他發洩情緒。
他是個過于失職的父親,總是自我欺騙,從來不敢直面自己的內心。
所以老天爺對他降下懲罰,讓他親手弄丢了自己的孩子,才意識到自始至終錯得離譜的那個人是自己。
神思恍惚間,他好像陷入一個幻境。沈陌遙出現在他身前不遠處,卻背對着他一直在向前走,他連忙喊住他,對他道歉,向他反思自己一直以來的忽視和誤解,祈求他能回頭看自己一眼。
然後沈陌遙真的偏過頭來了。
他的側臉是和往日如出一轍的俊美異常,鼻梁筆直,鼻尖挺翹,隐約帶着一點少年氣,于是沈厲峥盯着他的臉側,恍然間好像又回到很多年前沈陌遙剛從美國回來念高中,不服管教、屢遭責罵的那個時刻。
“小陌……”沈厲峥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叫出那個很久沒被喊出的小名,“我之前做了很多錯事……現在我已經意識到了,所以從現在開始我會對你好,我會一直關注你的成長,再也不無端冷落你,斥責你,誤解你……”
“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父親,您在說什麽呢?”沈陌遙慢慢把整個身子都轉過來。
他的另外一部分臉龐也随着身體轉動逐漸出現在沈厲峥眼前。
那是半張焦黑到皮膚炭化、骨骼外露萎縮的臉,眼眶呈現空洞般的凹陷,臉上五官和血肉已經徹底在高溫下化為黑灰,形容似鬼。
他咧開嘴朝沈厲峥笑了一下,随着他的動作又有很多灰絮從他漆黑的臉上撲簌簌抖落。
“您怎麽會做錯呢?”
“小陌!”
沈厲峥滿頭冷汗地抽搐着醒來,他胸膛劇烈起伏,花了很久才緩過來,意識到剛才的一切不過是一場噩夢。
由于呼吸道被火場中炙熱的空氣灼傷,他的每一次呼吸都伴随陣陣灼痛,像是含着辣椒水在嗓子裏,大口呼吸的時候感覺整個喉嚨都能夠被空氣磨出血來,痛苦極了。
是啊,光是這種程度就已經痛苦極了。
沈厲峥發出粗重的喘息,手指插進頭發裏用力扯着,企圖用肉.體的疼痛來和心裏那陣洶湧而滞澀的劇痛制衡。
他控制不住去想。
那昨天晚上,孤身一人被困在熊熊烈焰裏的時候……
他的兒子又該有多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