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溫度 “所以不要趕我走
第30章 溫度 “所以不要趕我走。”
“如您所料, 上一次在華北和康醫院,給沈先生簽字搶救的人正是沈淩夏。”
“該院開具的醫療記錄顯示,在墜江事件當晚, 沈先生是被他的兄長沈淩夏送去醫院的,當時的診斷報告顯示主要病因是急性肺水腫,而沈先生是在入院六天後在沒有辦理出院手續的情況下離開醫院的。”
“果然。沈厲峥對此并不知情?”
“是的。”
“下午煌麗的負責人會見沈厲峥的時候,除監控錄像外, 把這些記錄也帶去。讓他一次性好好看個夠。”
“是。”
池奕珩放下手機時,伯萊明正巧施施然從特護病房走出, 看到他出現在走廊的身影已經不太意外,很快淺淺躬身,聽診器挂在脖子上晃了晃。
“昨天早上之後,他的情況還好嗎?”
“沈先生的刀口恢複良好,心肺衰竭的症狀經過治療也已經有所緩解,後續只要能恢複正常飲食,就可以出院療養。”
伯萊明說着看向病房的方向, 嘆了口氣。
“不過他在昨天清晨吐過之後,在中午和早上又嘗試過兩次半流質進食, 但還是會嘔吐出來, 今天早上開始他就沒有再主動嘗試了,不太好辦。”
“這個我來想辦法。”
池奕珩沉吟片刻, 很快擡眸吩咐, “今天起, 讓廚師不用再制作他每日的餐食,準備好食材即可。”
伯萊明有些疑惑地看了池奕珩一眼,在昨天清早勸着沈先生吃了一些雞蛋羹卻引起腸胃痙攣導致全部吐出來之後,自家少主好像反倒對那位沈先生的術後康複變得有信心了起來。
在沈先生尚未完全蘇醒的那幾天, 他眉眼間曾壓着的忐忑不安好像已經盡數消失了,又或者是被他藏進了心底很深的地方,如今的池家少主在舉手投足間已然恢複了平時那副雷厲風行又果敢無畏的模樣,眼角甚至隐約有了一絲……
Advertisement
在他開始盤算着什麽事情的時候才會出現的狡黠。
池奕珩伸手搭在病房門上。
在昨天由于自己的疏忽大意而産生惡果後,和沈陌遙的那段交流中,他想明白了很多事。
在此之前,他偶爾也想過要不要在沈陌遙完全蘇醒後直接對他表露心跡,但是看到他脫力地靠在自己懷裏,眉眼恹恹的樣子後,他徹底打消了這個想法。
于他自己而言,沈陌遙是曾經兒時驚鴻一瞥,而後又在一場偶遇中将自己從泥潭裏拉出來的人,是他從四年前就堅定想要追尋……以及追求的目标,是一旦握住就再也不會放手的人。
但是對于受到過無數無端惡意和恨嫉,如今心境淡漠,甚至沒什麽求生欲的沈陌遙來說,他卻始終是個僅僅見過幾面,對彼此所知甚少的陌生人。
和修複他逐漸衰敗的身軀同樣,走出曾經的陰霾也需要相當長的時間。貿然把自己的喜愛強加給他,只會讓那份感情成為壓在他心頭的累累負擔。
因此,不能過于強硬,他需要首先讓沈陌遙在日複一日的相處裏習慣自己的存在和陪伴,而後,慢慢、慢慢地讓他對這個世界重燃活下去的動力和勇氣。
然後,在确保他不會再次受到傷害的情況下,再把處置那些人的權柄遞交到他的手上。
至于要怎麽溫和,循序漸進地讓沈陌遙逐漸适應陪伴,願意順着他的想法繼續積極治療下去……
大概又是個不怎麽光彩的手段吧。
·
沈陌遙最近有些迷茫。
他在ICU的那一周過得很痛苦,意識好像在夢魇和現實中來回流竄,而且現實并不比那些夢魇好上多少,一睜開眼總是灰白色的天花板,耳邊各種儀器的聲音吵個不停,随即胸口撕裂般的疼痛就順着神經傳入大腦,被壓在面罩下的嘴也說不出話,難受極了。
他的視力大概是受到了損傷,無論大腦如何清醒,視物都是一塌糊塗,只能勉強辨認出物體的外輪廓,偏偏那頭發花白的洋人醫生湊近自己做檢查的時候能看清他即使模糊了五官也依舊顯得冷淡的淺藍色眼睛,而又由于每每他來都是做一些檢查或是換藥這樣令他不舒服的事,久而久之他也産生了一種藍眼睛等于難受的條件反射,看到那個熟悉的白大褂身影走來的時候心裏總是控制不住的發怵。
這樣的生活實在讓人無法忍受,加之如今他本就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挂,活着除了徒增痛苦并沒有什麽意義,所以沒有徹底清醒時,好幾個被困在床上動彈不得的夜晚,他都在想為什麽自己沒有在從五樓躍下後直接死掉。
……
他當然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那晚在沖天的火光裏,下墜途中,他隐約記得自己曾被一只帶着疤痕的手緊緊握住,在空中被人擁入懷。
和流離失所的那個雪夜中的相遇一樣,那是一個過于溫暖的懷抱。在記憶中,自外祖母過世後,他就沒有感受過這樣的溫暖,也沒有體會過如此輕柔卻讓人能安心阖上眼的力度。
這些天來,這份溫暖讓他時常産生一種置身于一場幻夢中的感覺。
畢竟像他這樣劣跡纏身,被整個家族,甚至好像被整個世界所厭棄的一個人,又怎麽可能會有人願意不顧一切地去拯救呢。
有時他也會想問問Y先生——從墜樓到現在的這一切,真的是真實的嗎?他們理應素未謀面,他又為什麽會願意一次又一次地救下自己呢?
但每每想要如此張口的時候,他又會退縮。
他會害怕。
害怕一無是處又病弱不堪的自己終究會辜負這個懷抱所釋放的溫度,害怕這樣的溫暖只是瀕臨死亡前最後的幻想,稍微一不留神就會在自己的提問中悄悄溜走。
因此在半夜咳喘着醒來,或是在疼痛難忍,在床上陷入意識昏聩輾轉反側的時候,每每感覺到指尖傳來熟悉的溫暖,他總會下意識誕生一種想要去逃避的感覺。
但是同時他也有所察覺……自己心裏對于那位Y先生給予的溫暖已經産生一點類似于留戀的情緒。
他明白這樣的情感是萬萬不可取的,卻仍然控制不住在那人趴在床邊熟睡時偷偷磨蹭他掌心的傷疤,好像這樣輕柔的觸碰就會給這份恍若天降的溫暖增添幾分真實感。
他感到自己好像陷入一個怪圈,腦袋裏有兩個小人在互相拉扯打架,有的時候不想失去更不想辜負這份來之不易的溫暖,想要試着去堅持活下來;有的時候又怯怯于這樣僅存的溫暖遲早會在某個時刻從指尖溜走,那麽他寧願早點擺脫這幅病體,直面死亡。
……
然而最近,沈陌遙忽然發覺,好像自己在無意中被誰引着,稍微離開了那個怪圈一點兒。
那是那天因為不想讓那位Y先生失落而逼着自己硬吞了幾勺雞蛋羹,卻又高估了自己如今堪稱嬌弱的胃的耐受程度,一個沒忍住在他面前吐了出來之後的事。
好吧,如今回想起來,自己當時靠在他懷裏,感受到他的手應該是被自己吓的有些發涼,呼吸聲也不太平穩,有些過意不去,就在意識模糊之中主動開口和他說了些掏心窩的話……
然後Y先生就有些變了。
比如在他吐了雞蛋羹之後的第二天中午。
“伯萊明說你今天又吐了三回,沒怎麽吃得下去飯。”
那個仍舊會在半夜出現在他的床邊輕輕拉着他的手的男人端着一碗看起來像是小米粥的東西坐到他床邊,碗緣還能隐約窺見一縷溫熱的白氣。
“我熬了一點小米粥,是很軟很爛的那種。”
“你喝一點試試看,争取不要再吐好不好?”
他的話語分明是征求的意味,把粥端到床上支起來的小桌邊的動作卻沒有絲毫遲疑,末了偏過頭去咳了咳,揉了幾下太陽穴。
沈陌遙知道他最近大概是忙得狠了,連晚上來守着自己的時間都有所推遲,經常是半夜自己因為氣喘醒來之後他才輕手輕腳走進來陪護,如今聲音裏都隐約透着疲憊。
他聽在耳裏,即便對這份小心翼翼的請求和關懷下意識産生想要回避的情緒,卻終究是受不住他這副壓着疲倦又滿心期待的樣子——
雖然由于視力模糊,他看不清男人臉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的長相,但透過他輕柔低沉的嗓音卻也總能把他臉上隐隐的期待給模拟個大概。
所以他選擇妥協,點了點頭輕聲說好。
“來,小心燙。”
男人的語調在他颔首後很快有了上揚,沈陌遙仿佛感覺他的眼睛都亮起來一些,身上那股外溢的疲憊勁兒好像都立刻散去了,便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扶上碗沿,握住調羹。
把粥送進嘴裏的時候,他能感覺到Y先生似乎離自己又湊近了些。
在這樣的距離,他隐約能看見那人眼睛的顏色很淺,讓他想起小時候在沈宅院子裏噴泉下面躺着的雨花石子,朦胧在不斷攪動的清水裏看不清邊緣和紋理,只能窺見一抹澄亮的顏色。
他看着那抹顏色有些出神,放下調羹後手指搭在碗邊無意識動了動,好像曾經兒時伸手透過水面想要去觸碰那顆石子真正的輪廓,又忽然被胃腹間由于熱粥滑落的不适激得弓起了背,手很快收回被褥下方,悄悄抵在胃上。
……還是不行。
果然還是不要再嘗試了吧。
沈陌遙對這樣脆弱不堪的身體感到下意識的厭煩,又擔心這幅病歪歪的樣子惹人嫌棄,很快産生和之前類似自暴自棄的想法,喉頭連番滾動壓制嘔意,垂着眼皮盯着那碗仍在冒熱氣的粥,盤算如何開口推拒繼續進食。
“我……”
“我知道你難受,但是總是吐肯定不行,慢慢吃一點東西,才能把身體養好。”
男人又搶在他前面開口,一張嘴竟然還在話語間隐隐帶了點落寞,“對不起,我總是要這樣強迫你……我幫你按摩一下好嗎?應該會舒服一點。”
“……”
沈陌遙嘴裏呼之欲出的話好像又被他的一席話輕松擊潰了,恍恍惚惚間,他好像看到床邊人淺棕色的眼瞳眨了眨,像是一只可憐巴巴期盼着回應的小狗。
他嘆了口氣,還是沒忍心再說什麽拒絕的話,只是把身體靠回床頭,幅度很輕地再次點頭。
那只探入被子裏,覆在自己胃腹間的大手好像真的有什麽魔法,在适中的力道中,掌心的熱度好像随着他輕揉的動作逐漸貼着衣料傳入他的肌膚,讓躁動的胃腹平靜下來,直往上湧的嘔意也逐漸消散。
沈陌遙緊繃的脊背略微松懈,他眼皮顫了顫,耳垂有些泛紅,不想放任自己沉溺于這樣近距離觸碰所帶來的溫度,又開始害怕一些尚未發生的失去,淡白透明的唇瓣微掀就要叫停。
“你不用……”
“我曾經的租客先生,謝謝你願意努力。”
沒等他開始胡思亂想,或者再次陷入自我厭棄的怪圈,男人仿佛能預知他心中所想,輕聲笑了一下,搶在他前面把話說出。
“我今晚沒有別的事,只想呆在這裏陪着你,所以不要趕我走。”
“然後……等你不難受了,再試着吃一勺好嗎?”
“……嗯。”
沈陌遙應了聲,微阖着眼,別扭似的略微偏過頭,垂着的眼睫無可奈何般抖了抖,卻詫異地察覺此前心頭湧上的,由患得患失和自我厭棄構築的棱角好像一并被他低柔的話語和手掌撫平了些許。
他有些茫然地眨眨眼,雖然躺在病床上意識混沌的這些天讓他不習慣思考一些太複雜的事,但他卻仍後知後覺般産生一種感覺——自己好像被這個不太簡單的Y先生給“算計”了。
不過,這種感覺……并不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