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火溪逢2
第十回 火溪逢2
楚行雲狠力一推,迅速向後撤去,強壓下心頭的驚駭,那無臉少年止了聲音,一張空白的肉臉直愣愣地看着楚行雲。
山風忽起。
“背後!”謝流水喊道。
耳邊勁風一獵,銀光微亮,楚行雲閃身及避,數根銀針深深紮進前方樹幹裏去,同時間,眼前少年猝然抽刀近身,寒光已至眼皮下──
前後夾擊!
千鈞一發之刻,楚行雲右手猛地一把撈住身旁的樹幹,硬是一拉,将整個身子旋向右方,只聽玎玲數聲,銀針與寒刃對碰,清音震耳,火星擦濺。
那兩人具以為他将向右側林裏逃去,驟然間,刀針雙至,來不及喘息,楚行雲勾着樹幹,右手忽地回力一撐,瞬間淩空,腳尖踏樹一借力,繞開攻勢,飛身躍進左側的高林裏。
山風倏烈。
密匝的樹影如魑魅魍魉聳立在頭頂上怪笑,楚行雲只得摸着黑,盡全力去奔跑,即便如此,到底也是武功盡失了,此處地勢竟又越走越陡,極是吃力,身後追來的腳步,聲聲逼仄地蕩在耳邊。
猝然間,幾根銀針從身後倏地刺來,楚行雲霎時一偏頭,堪堪從眼角擦過,剛險過一劫,卻聽得腦內一聲:
“楚俠客,前邊……沒路了。”
楚行雲猛地擡眼去望,幽暗之下,隐隐再不見那蓊郁叢影。
斷崖!
此時只聽得一聲寒劍出鞘,一聲冷器破空────
追者已至。
三人對峙。
山風驟止。
不善之客者蓄勢待發,楚行雲默立着,自知情形險峻。對方來路詭谲,一個頂着張無口無鼻無眼的肉臉,卻能耳聽八方,刀劍靈快,滲人得緊。另一個全臉蒙着黑面,連眼都遮了去,針法卻依然淩絕精準,不容小觑。
然而他們卻按兵不動,在黑夜裏,如草木般靜俟着。
楚行雲屏息凝神,若有所思地看向敵手被完全遮蔽的臉……
莫非……這兩位都是個瞎的?
倘若自己靜立,反倒了無聲響,讓他們失了判斷的方向。
但此法只可緩得一時,解不了禍根源。樹靜風凝之間,楚行雲幹脆先發而動,猛地往後疾速逃退,二人聽見聲響,飛身追來,刀劍乍眼揮至背後,楚行雲閃身避開,右臂卻被突來的銀針連刮出三道血痕。
同時,那少年又舉刀從左側對着腦門劈下來,楚行雲左手摁住一側的樹木,借力旋身,卻終是慢了一步,寒光奪目,後背被劃出一條血口。來不及顧傷,頭頂一陣千雪梨花雨,百根冰針挾着微光飛旋而下────
山風又起。
楚行雲巧借木林之蔽,躲掉了大半,但仍是有不少紮進肩頭。趁此,那無臉人迅疾上前,三尺清光紮眼,向胸前猛地一劃,楚行雲霎時前身後縮,但這一擊卻是虛晃一招,只見那少年手腕一提,劍勢陡轉,向腳踝刺去,待楚行雲覺察,再往後退,已來不及了,左腳被劍鋒一抽一拉,鈍痛霎時從筋骨間湧出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
楚行雲已被逼至斷崖,身上的傷口大大小小,血不斷滴下來,月色長袍上滿是污跡。餘光微瞥身後,崖壁上爬滿了黑莽莽的植被,像一口狹月狀的深碗,扣在萬山之間。
山風獵獵。
心裏的謝流水倒像個事不關己之人,用高高挂起的看戲語氣調侃道:“楚俠客,山窮水惡啊,怎麽樣,準備如何一展雄略,以智取勝?”
楚行雲冷笑一聲,看了眼面前的肉臉與黑面,倏忽間,單手撐地一騰淩,轉身躍崖────
山風呼嘯。
仿佛有千斤重的蜂鳴壓刺耳膜,斷翅般的墜空感貫穿胸膛。厲風壓眼,楚行雲只得胡亂拽扯着崖壁上的植被,雙手被無數荊棘刮拉出道道血痕,甚至有不少倒刺直接紮進傷口中去。本就被銀針劃傷的右臂此時更是使不上勁,整個人都在連續向下翻落着。
猝然間,左手僥幸摸到了一根粗長藤條,楚行雲立馬攥緊,全身緊貼其上,雙腿用力夾緊以緩沖。奈何力道不夠,仍在不停下滑,左掌與莖表飛速摩擦,即刻破皮出血以至氣力更失,反使飛墜之速愈來愈快。
危急之刻,右手卻突然使出了強勁,及時拽緊藤蔓,整個身子劇烈晃蕩了十幾下,終于停穩了。
楚行雲詫異地看着自己的右臂,汩汩地流着血,卻似完好時那般有力。某種異樣之感如一股冰流從右靜脈注入心瓣,接着,便在心裏聽到一聲讨人厭的音調:
“好險好險,楚俠客,剛剛要真摔個稀巴爛,那可就是一屍兩命了啊!”
楚行雲擰眉,試圖動了動自己的右臂,卻發現它已完全無法動彈。
“你奪了我的右手?”
“別這麽不開心啊,講真,剛才我那機智的一拽,也算得上是個救命大恩了,你這樣,是要以身相許的。”
“小指不痛了?”
“……”謝流水默默想起那被砍掉丢在眠花地裏的手指,有點痛。但指頭既已沒了,再惱也是無用,轉而調笑道:“痛則痛矣,可我住在你心裏,自然要為你多考慮了。楚俠客,與其讓我倆都吊在這不上不下的,你不如把肉體都交給我……”
楚行雲不想再理會某個斷指也改不了嘴賤的家夥。他調整重心,左手微動,一點點順着藤蔓向下移去。
生死關頭,謝流水也算配合。不知這人是如何支配了右手,但不得不說此時幫了大忙。背上和左腳上的劍傷仍在流血,一用勁傷口更是裂開,整個下移的力道幾乎全在靠右手強撐,估摸着謝流水也是吃力,一路再無話。
微月隐空,萬山寂靜,風過崖罅幽咽。
幸這石隙間生得草木葳蕤,枝藤欹垂,下移時倒是好借力,二人也略有默契,此時已能見到地面上的樹冠叢。正當謝流水準備再下移一拳頭時,卻發現楚行雲并未配合,反而愣神地看着遠處。
他的眼順着他的目光走,看見山底樹叢間,隐隐有一絲微亮的火光。
很可能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今也只能下去再作分曉。
“楚俠客,楚俠客……楚行雲?”
他連叫三聲,楚行雲才回過神,開始繼續配合着向下爬去。謝流水有些擔心,自己似乎越來越精神抖擻,而這很可能意味着楚行雲的狀态愈來愈差。流血、墜崖、攀爬,再加上武功盡失,能撐到現在已是不易,若下邊再生變故,恐怕真得要一屍兩命。
也不知死了之後,魂魄是一拍兩散各自飛升,還是仍綁在一起,到時黃泉路上你侬我侬,閻王面前做對鴛鴦,可就有意思了。
此時楚行雲已近至樹冠處,心裏卻莫名聽到了一連串吐泡泡的聲音,仿佛游進了一條小魚,他似乎都能感覺到有五彩的光色在那泡泡膜上流動,懷疑是某人在他心裏異想天開了。他沒空去管謝流水的思想,身下是密密麻麻的植被,枝橫交錯不知何處落腳。
可沒等他想好,右手卻突然自己放開了藤蔓,整個人霎時懸空,直往下摔去!
楚行雲一驚,又見右手猛地抓住一根細枝,上臂收緊,手腕一轉,硬是帶動全身向前蕩去,力道迅猛精準,接連三次,都在樹枝将斷未斷之際及時放手,緩了墜落的速度。
趁此空隙間,楚行雲急忙調整重心。接着,右手拽起一根枝幹,壓腕一提,身體向後一滞。左手順勢而為,立刻撈住一側的樹幹,右手自如地跟過來,楚行雲旋身,腳尖一點以借力,右手默契地再一推助力,最後穩穩當當地落下。
正準備質問謝流水發什麽瘋,就聽他自己感嘆道:“楚俠客還真是老天垂愛的好運氣,我們……掉蟲窩裏來了!”
楚行雲擡頭去看藤蔓的方向,昏暗之下,混沌無所物,卻有沙沙聲響飛快地從遠及近,似樹葉婆娑,又挾着三分如同骨肉分離的嘎吱作響,緊接着,周身的樹木開始晃動,仿佛有千軍萬馬在枝幹間奔騰呼嘯……
跑!
楚行雲開始沒命地奔跑,顧不及左腳的劍傷,血口大幅度撕裂,但危命之刻,恍若也感覺不到痛了。身後似乎傳來無數的蟲互相擠壓、攢動、從樹上掉落、飛快蹿爬之聲,或低或高的沙沙聲響徹耳畔。楚行雲努力不再去聽,滿心滿眼只有不遠處那微亮的火光。
謝流水控制着右手,幫不了他太多,只能時不時向身側的樹幹推一把,給楚行雲借力。
一路上,楚行雲滴血之處,全都被一團團毛蟲覆蓋住拼命吸吮。謝流水望見楚行雲身後有許多樹在動,他仔細去看,是巨量的蟲群正從樹上飛快地爬下來,密集地鋪滿了所有的樹幹。很快,不僅是身後,左側的樹木也開始晃動,不知這林子裏到底有多少毛血蟲,被這活人鮮血一激,霎時傾巢出動,那沙沙聲不停回蕩在整座林間。
跑!跑!跑!
楚行雲左腳剛一離地,一大團血蟲便撲在那兒吸血,整座山林都化作一只伸出的鬼手,在大地上橫掃、前行、吞噬萬物,就快要抓住他!一種會被粉身碎骨的後怕從脊骨間蹿起,前方一點火光在搖曳,只願自己能跑得快一點、快一點、再快一點!
此時身後已有血蟲追來,又有一簇簇毛蟲從樹頂垂下,蹿跳着加入爬動的蟲群中去,數以萬計,黑莽莽的一片。無數短足在地面上摩擦前行,發出滲人的沙沙音,如同索命鬼差磨刀霍霍。
那火光已近在眼前。
蟲群開始包圍楚行雲,黑毛成片,逐漸形成一個陰冷的狩獵圈。
猝然之間,有一大片蟲從樹上飛撲而下,來不及躲閃,瞬間已有不少落在衣上,謝流水眼疾手快,操起右手将楚行雲的外袍一扯,裹挾着蟲向後猛甩,一時間,群蟲畢至,沖那衣袍上的血跡湧去,一襲白衣乍然間撕成碎片。
那一簇火就在十步之內跳動着。
楚行雲還在不管不顧地跑,左腳上的血止不住地湧出來,他咬牙忍痛,再加一把速,狠命縱身一躍!
霎時間跨過堵在前方的一些血蟲,摔在火堆旁,粗粝的砂石刮刺進背部的傷口,疼痛從四肢百骸裏蔓延開來。
沒等他松口氣,腦內的謝流水突然喊起來:
“背後!”
話音未落,楚行雲只覺得脖頸處一片冷然。
一把刀。
冰涼的寒刃抵在脖子上,楚行雲捏緊了左拳,最後終是松開,心豁然沉靜下來,笑道:“這位兄臺,我已至此,若真要取我性命,可否讓楚某死個明白?”
對方聞言,突然收刀入鞘。謝流水暗暗握了一把土。
楚行雲趁此回過頭去,卻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展連……”
展連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污,先是怔神,繼而微笑道:“你終于肯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