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火溪逢3
第十回 火溪逢3
謝流水默默“噗”了一聲,松開握緊的土,瞧那人笑意裏都摻着暖,實在無語。本以為是個棘手之敵,不料早就加入了楚俠客桃紅柳綠的豪華“情史”,一上來就抛了句這麽哀怨的臺詞,他都能怒補出十萬字“愛恨情仇”來。
楚行雲又聽到心裏傳來一連串吐泡泡的聲音,沒空理會那家夥又在搗鼓什麽。連聲問道:“你怎麽會在這?天陰溪那邊……”
“說來話長。”展連瞥了眼周邊密密麻麻堆積的蟲,“這裏不安全,你先……跟我走這邊。”
他看着楚行雲血糊糊的左腳,皺緊眉頭,略微遲疑,伸出手來拉他。楚行雲倒沒客氣,搭着他的手腕借力起身。展連還想再扶他一把,楚行雲已不動聲色地退了點距離。
展連心裏微微黯然,到底是不似當年了。
他偷偷用餘光看他,楚行雲滿襟血污以至自己差點認不出來。以前哪次見面這人不是一席月白潇灑卓然,何有這等狼狽時。
此時楚行雲對着他也是無言。一年多避而不見,這人倒還是記憶裏的模樣,只是曬黑了些,眉宇間添了幾分成熟。他的手、肩和脖子上都有傷口,看來也是一夜惡鬥。數以萬計的毛血蟲堆積在樹林裏,窺伺着,不知是否忌憚這火光而不敢上前。
楚行雲細究之下,發現火堆外,還有一圈圈用白末畫出的圓界。
謝流水也借着楚行雲的眼瞧出了端倪,這一路上周邊都有用白末畫出的界限,他倆就在這線勾出的小徑內前進。林裏的沙沙聲不絕于耳,眼前卻再看不到一只血蟲。
那白線一直護着他們走到一處山洞,展連從腰間掏出個布袋,往洞前火堆處又撒了一圈白末,楚行雲則自尋了塊幹淨的地坐下,開始準備處理傷口。
展連見此,從懷裏掏出止血粉和布條,本想幫他包紮,卻被他右手一把搶過,一時微怔,繼而默默退開。
楚行雲在腦內警告謝流水別做多餘的動作,那家夥暧昧地笑了一聲,道:“我們楚俠客還真是好命,不僅桃花爛漫滿天下,這柳葉青青也紛飛啊。”
他嘴上說着,動作倒是利落,三下五除二,便給左腳止了血,接着自覺處理其他的傷處,幾乎不需要楚行雲再費什麽腦子管。
閑暇之際,楚行雲看了眼展連,開口問道:“你的傷……怎麽弄的?”
展連擡頭,驚而微喜,卻皺眉道:“在天陰溪的時候,對上了一群……可能是雪墨組的人……”
“雪墨?”
“呃……你沒聽說嗎?”
楚行雲搖頭,自武功盡失之後,他就一直閉門作閑雲,不問江湖事。
“最近……道上有些零星的傳言,說是出現了一個奇怪的組織,都是兩兩一組地行動,一個無臉人,一個黑面怪。似乎這幫人一直在找某個叫雪墨的東西,所以自稱雪墨組。”
“你是碰到了……一群人?”
“對,應該是有八組十六人。本來初到天陰溪時,一切還正常,我看到溪裏的冰蝶刀,正派人下水去取,卻突然出現一大群蟲,接着雪墨組的人就來了……”
“等等!你只看到了冰蝶刀?”
“什麽意思?”
“溪裏應該是要有兩把刀的,一把白的,一把黑的。”
展連皺眉,仔細想了想,接着搖頭道:
“溪裏沒有什麽黑刀,只有一把冰蝶。”
楚行雲霎時捏緊拳頭,去晚了一步!又趕忙問道:“你後來和雪墨組的人杠上了?”
“沒……那蟲群一出來,人心都散了,再要跟無臉和黑面的家夥硬打,實在也有心無力,後來且戰且退,一直退到這林子,結果更多蟲,僥幸逃進個有白末的山洞裏,才躲過……”
“展連。”楚行雲頓時神色一凜,道:“天陰溪的火,是你放的嗎?”
“……什麽火?”展連莫名地皺着眉頭
楚行雲只覺得心跳像鼓點般敲擊胸膛:“天陰溪着火了!宋長風說,你派人來報是用火在燒蟲,不必擔心。”
“根本沒有的事!該死!一定是雪墨組那幫混賬幹的!這林裏蟲那麽多,我好不容易才帶人躲進山洞裏,哪有什麽功夫去放火和報信?”
“這火要是雪墨組燒的,他們若不滅,豈不是整座山都要……”
“他們還沒這個膽。”展連笑了笑,“你忘了,這後山連着誰家的林子?”
……薛家。
楚行雲默然,此地山勢連綿,天陰溪雖說是李府後山,可向東一些,便是薛家的地盤。若山火真連片燒過去,把薛王爺最常去的竹林、薛二爺最寶貝的杏花林,一并都燒了個幹淨,這放火蔑皇威的罪責夠讓雪墨組死上九回了。
想着,楚行雲無意地擡了下左手,發現指尖上沾了不少白末,随即問道:“這些是什麽東西?”
展連搖頭:“我也不知道,只是湊巧發現那血蟲很怕這些白`粉。當時逃進了後邊的一個山洞,洞裏鋪着層白末,結果蟲都不敢進來。于是我試着撒白`粉出去探路,又找到這幾個有白末的洞,并且生了火堆,做照明标記,再後來就碰到你了。”說着,展連突然加快了語速,音調都帶着急切,“當時實在是因為你太髒太亂了,蓬頭垢面的,我才一點也沒有認出來,所以會拿……刀……”
楚行雲在心裏翻了個大白眼,一年多了,這人的說話技巧真是沒有一點點進步。謝流水笑得整條手臂都在抽,從未見過如此耿直的家夥。楚行雲輕輕掐了一下自己的右臂,提醒這賊人笑什麽笑,趕快去幹正經事。
展連默默拿眼瞧他,此時憋着滿腹關切和一腔疑問,卻一句也不敢說,一年多前,楚行雲單方面跟他老死不相往來,現今好不容易搭上話了,可別再一言不合又一刀兩斷了。
沉默半響,展連決定揀一個保險的問,開口道:“行雲……咳,你是從哪得知這天陰溪的事?”
這題發揮得不好,一個沒忍住,竟又像從前那般直呼其名。
“……說來話長。”
楚行雲壓根也沒注意到稱呼的問題,單純沒想好如何扯謊。怎麽把他和某淫賊的事全部巧妙地抹掉?
一時無解。只好低下頭,用左手假假地在包紮傷口,以掩飾一二。
突然,右手自己伸過來,對着左手溫柔地撫摸一把,再沒事人似的接着回去纏繃帶。
楚行雲瞬間起了一肘子雞皮疙瘩,直想把謝流水狠狠拍死,微微平複心境,轉而問展連道:“你帶的那些人都在後邊那個山洞裏?”
展連點頭:“那邊白末最多,安全一些。”
斟酌片刻,他起身,坐到楚行雲身旁,開口道:“你身上的傷……”
“跟你一樣,應該是碰到雪墨組了。”
展連仔細地看着楚行雲,他身上的傷口幾乎都處理好了。無言靜默間,他又靠近了一點,捏了幾次拳頭,終于轉頭道:
“行雲,我們談談吧,一年前的事。”
楚行雲霎時像被紮了一下,立刻想起身離開,卻被展連一把抓住。
“……放手,我不想談這個。”
“那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肯談?一年多了。”
“你先放手。”
展連把手松了,楚行雲則默默坐着,謝流水一點也不想看他倆演“你聽我解釋”“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的戲碼,自己無聊地拿着右手在地上寫寫劃劃。楚行雲心裏啧了一聲,這賊人盡會挑時候搗蛋,為了掩飾自己的手動來動去,只好曲起膝蓋,身體前傾,左手再微微一靠——
他自然不知,這本是掩飾的動作,卻生生讓狼狽中帶出了點冷酷。展連默默記下了這個姿勢,往後在人前受了傷,也能坐有坐樣。
沉默良久,還是展連再開口道:“一年前的事,我真的很抱歉,我完全不知道你那時候是動了真心的,我以為你只是玩……”
“跟我動不動真心沒有任何關系……”
“怎麽會沒有關系?若不是你一顆心都搭進去,你會犯得着為了個妓`女要跟我絕交?”
展連一想到這火都快冒起來,就算他向楚行雲服軟道歉,那也都是為了修複他們的交情,跟那個小妓`女沒有任何關系。
“問題不在這,她是妓`女也好,不是也罷,你為何要自作主張把她送給……算了……你也不必再道歉,是我自己過不去那坎。”
“說到底還是要跟我絕交,楚行雲,我還真不明白了,那燕娥是有什麽法術,把你迷成這樣,現在都緩不過勁?我無數次道歉你都拒不見我。當時我不經你同意就把燕娥送人,确實是我不好,可我沒想到……”
“你沒想到?那男的帶着一隊人走西北做生意,買個妓是拿來幹嘛的你會想不到?何況那時已入秋,西北天寒地凍,她扛得住?為何偏要把燕娥往火坑裏推?”
“你會這麽在乎還不是因為你太喜歡她了,要是被送走的是什麽雀娥鳥娥,你才懶得管呢。說句難聽的,那燕娥當時也十八十九了,這年齡放煙花巷,早就是千人騎萬人壓過的貨色。你天天泡裏頭,我還真怕你染病……”
“那我現在沒病是不是還得謝謝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麽意思?”
展連懊惱無言,每次都告誡自己一定要軟言軟語好生道歉,可一提燕娥他就氣不打一處來。想當年和楚行雲把酒言歡、月下比劍,多好的交情,偏被個女人毀了。
說實話,這女的統共剩不到三分姿色,愣是把楚行雲迷得神魂颠倒,展連簡直懷疑她是個會妖術的。正好當時給王大人送貨的一隊商人要上西北去,想讨個妓`女路上找點樂子,展連當機立斷,馬上把那妖女買了送給他們帶上路。等楚行雲得了消息,他們早走得沒影了。
可楚行雲不甘心,連夜跑死幾匹千裏馬,一路尋上去,終是未果,悵然而歸。
回來他就質問展連,本來要是展連說幾句好話,裝一個委屈,也不至于此。可偏偏那天展連喝了酒,語氣沖得不得了,說話難聽得要命,楚行雲本就路途勞累心情不順,一聽更是氣得渾身發抖,當場把展連送他的雪劍擲出去,展連見此,也惱了,把楚行雲送的銀刀扔出去。
這下好了,徹底鬧掰了,等展連酒醒去道歉,楚行雲已不見他了。
舊事重提,兩人相對無言。謝流水在一旁倒是聽得很帶勁,楚俠客的桃事轶聞中,和妓`女有關的不多,其中相傳最廣的,便是千裏雲追燕。
只是他聽過的千裏雲追燕,和他倆吵的真實版,相差甚遠。傳言裏,那燕娥美得賽過嫦娥,且是個賣藝不賣身的,只是同楚俠客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柔腸兩訴,缱绻纏綿。奈何造化弄人,紅顏命薄。燕娥自視高潔,卻早被老鸨暗暗賣給了侯府。侯爺聽聞雲燕之事,覺得讪了面子,便暗令老鸨将燕娥賤賣給商人糟蹋。燕娥怕楚俠客知此事後去侯府鬧起來,流血受傷。于是暗吞苦水,狠心将這衷情兩斷,坐上那客商船。最後,是燕娥的姐妹看不下去,托人捎了口信,楚俠客一聽,當如五雷轟頂,快馬加鞭,趕至江畔,可終究晚了一步,燕娥不甘受辱,已投江自盡,獨留楚俠客鮮衣怒馬,空對着悠悠江水,哀馬嘶鳴。
楚行雲此時倦極,實在不想和展連吵,每次一談,他倆的關注點就總不在一個層面上,展連也不過是嘴上道歉,心裏才不覺得送走燕娥有什麽不對。
不過,那件事說起來,也太玄妙。江湖都道他是尋花問柳,無人知他是去尋親的。
他見到燕娥第一眼,就莫名覺得她有些像自己的堂妹,他們一塊兒長大,最後因為鬧饑荒而分散。可真正與燕娥對坐相談,卻又覺得完全不像,用言語試探,也毫無反應。
楚行雲曾因尋妹之故被妓`女騙過錢,他不想重蹈覆轍,便不願開誠布公,只是經常去見燕娥,希望能找到一些有關妹妹的線索。誰知被展連誤以為沉迷聲色、不務正業,于是自作主張來幫他“改邪歸正”,結果事情竟變成這樣。
此番緣由楚行雲沒跟人提起過,甚至宋長風和展連都不知道他還有個妹妹。要是說了,就得一五一十都說清楚,小時候家裏如何?怎麽鬧的饑荒?後來怎麽樣了?最後別人聽完了,會面露慈悲,目光憐憫,十分同情地說:
“啊,天哪,你好可憐啊!”
楚行雲不願意把傷疤翻開來給別人可憐。如今一年多過去了,燕娥到底是不是妹妹,也無從考證,再怎麽怨恨展連,她都回不來了。
山風過林,萬葉簌簌。
最後,展連輕嘆了口氣,解下腰間的佩劍,遞給楚行雲,道:“……你的雪劍,收回去吧,林子裏也不安全。以前的事……對不起。”
楚行雲看了一眼他仍挂在腰間的銀刀,良久,默默把劍握住。
他不說話,只是抽鞘視劍,細細去看那熟悉的寒光。
謝流水眯着眼,這把雪劍并不名貴,老實說還有點配不上楚行雲的身手,這般愛不釋手……他瞧了眼展連,沖他翻了個白眼,随後轉頭繼續寫寫劃劃了。
楚行雲把劍收好,他喜歡這柄雪劍,倒不是因為誰送他的緣故,而是因為這柄劍……有一點像十年前那個人用的劍。
謝小魂在一旁窸窸窣窣,楚行雲皺眉,偏過腦袋一看,見這淫賊在地上歪歪斜斜地寫了幾行字:
深夜斷崖處,武功盡失時。
偏得雙煞奪命來,針劍冰冷刺入懷。
左躲右閃逃林避,一打不過就跳崖。
智勇雙全誰能及?世間絕代楚行雲。
那字醜得要命,像群蟻亂扭,“崖”字估計是不會寫,弄了個牙齒的“牙”,“煞”字漏了個四點底,這人還在腦內笑嘻嘻,聽着就添堵,楚行雲煩躁地往地上一抹——
卻摸出了異樣,這地裏好像埋着什麽東西……
楚行雲連忙挖開,展連湊過來一看:
是顆血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