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見思惑1
第十四回 見思惑1
第十四回 見思惑
風拂陳案唏噓事,
夜話竹青引繡錦。
楚行雲盯着燈下的左掌,渾身一抖,只覺遍體生寒。
手心處,是一個半睜眼的紋印,淡朱砂色,眼眶裏沉着個血色瞳珠,陰鸷可怖。
心瞬而動,轉瞬即變。謝流水看着眼前人,初時的驚異卻漸漸淡了,反正這眼睛不長在他身上,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甚至有些惡劣地在想,要是楚行雲登時跳下床,就像那壁畫所繪般,高舉左掌,“啊──”地一聲驚叫倒地,最好再碰掉點水壺水瓶之類的,那才叫有趣呢。
他暗自期待這妙不可言的戲劇一幕,但楚行雲終究是不遂他願的。這人只自盯了一會掌中目,用拇指輕輕搓了幾下,接着下床、倒水、洗手,自若如常。
只除了拼命壓抑,卻又不斷顫抖起來的肩膀。
謝流水好整以暇地看他不停地用力擦洗,又欣賞了一會那快被搓破的通紅手心,接着悠悠開口道:“不如砍掉怎麽樣?”
楚行雲冷眼望他。
“你與其這樣把手心洗爛,不如就幹脆剁了呗,還節約用水。”
掌心确已破皮,淋水而微痛,但那只眼仍清晰可見,好似刻入骨血,即便扒下一層皮,也要在下一層肉中顯現。若不是四下無刀,楚行雲早就動手剜了。他擦幹手,回身堵住謝流水:“這到底什麽東西?”
那刀疤臉立時泛起了無辜的神情:“我的好楚俠客,小的……小的真不知道啊……”
楚行雲淡淡瞥他一眼,想來也是,問也無用。就算這人真娓娓道來,也無從對證,還不是由着他胡編亂造。論天下萬事,須自己動手,方豐衣足食。人不渡我,我且自渡罷。
左手心又開始癢起來,楚行雲不敢撓,這掌中目,細思極恐,便不思了,先就醫為上。昨夜李府血蟲咬人,中毒至深,當時宋長風派竹青去請神醫決明子,但願醫得及時,那傷者能救回來,只是不知神醫現下何處,他決定先找竹青問問。
如此思量定,當即披衣紮發,推門而走,尋神醫決明子去。
“哎!楚俠客大半夜的你又去哪兒?”
楚行雲視水為空氣。
謝流水見雲不理,怎肯善罷甘休,轉了個女調,連珠槍似的叫道:“楚行雲你個死鬼,大半夜又去找哪個狐貍精——”
“唉,你可真是個挨千刀的負心漢,當初嫁過來時,你山盟海誓信誓旦旦,結果呢?這洞房才沒幾日,你就要在外邊過夜了,這往後……往後還怎麽過日子!”
“嗚,我可告訴你,我這肚子是懷了你的種了,你若要去找那狐貍精,我便也不活了,大不了一屍兩命!到時候黃泉底下,叫你楚家列祖列宗都來評評理!”
楚行雲本被掌中目攪得心煩意亂,聽了謝小人一番胡攪蠻纏,倒覺得有些好笑,遂駐了足,回頭問:“真懷了?”
“哇!你終于理我了。”謝流水一邊拿眼瞧他,一邊流裏流氣地摸着小腹,“可不是嘛,這都兩天大了。”
“……”
“你這混蛋莫不是忘了?前夜你把人家摁在床上,醬醬釀釀,把肚子都射大了,流得到處都是……”
謝流水又開始污染人了,楚行雲趕緊捂住耳朵,不聽不聽。本想逗水一逗,壓一壓心慌,然而比不要臉,他是玩不過謝流水的,還是專心走路罷。
此時,清風夜,小圓月,天階涼如水。指尖牽魂,卻是月老弄人,絲絲不繞俏佳麗,倒套着只謝跟屁蟲。本來路漫漫其修遠兮,若有紅顏靈犀相通,縱然身陷囹圄,也是美哉美哉。可說什麽十人九羨、命帶桃`花,身後這個,分明是朵屍香魔芋!
被老天爺生生喂了把黃蓮,楚行雲真真苦不堪言,只得咽下一連串“噫籲嚱,嗚呼哀哉!”,大步向前走,謝小魂飄在後頭,窮追不舍。
幾牆之外,一燈如豆,宋長風正獨坐于案前,翻着不落平陽的案宗。
這般昏黃的光,他還鮮少見過。房裏貼心體己的丫鬟書童,怕他讀書傷眼,燈火甫一暗,便添油換盞,勤快得很,如今深更半夜,他揮退了伺候的丫鬟,自己又懶得動彈,索性将就一下,偶爾傷傷眼,料也無妨。
何況,燈火如晝讀聖賢,昏光幽燭,便合該看看這些朽爛的罪。
不落平陽,不知其何許人也。無姓無名,無故無鄉,流竄十年,犯案幾十有餘,案宗厚得怵人。十年前一出道,就犯下震驚武林的何家四女案。
這個何家,算不得名門貴胄,只不過追源溯譜,能跟當朝丞相攀上那麽八八六十四竿都打不着的關系,也就在那犄角旮旯的邊陲山城裏,敢仗着天高皇帝遠狐假虎威,混個芝麻官,斂了份薄財。
何老頭一生碌碌無為,成日只盼教出個兒子出人頭地,可偏偏老婆肚子不争氣,生的淨是女兒,而且四個女兒如花似玉,賽過天仙,美得不像他的種。街坊油嘴二癞子,都打趣說他老婆上天庭偷漢子了,便是綠油油,那也是仙草一片。
後來他老婆死了,何老趕緊續弦,這回可好,連個女兒都生不出來,無奈,便死了要兒子的心,只盼着女兒嫁得金龜婿,飛上枝頭做鳳凰。
可巧,老天開眼賜良機,又是一年選秀期。各方人馬攢攢動,權貴渦裏捺不住。何老一看,便想向上舒絡舒絡,去京城試試這六十四竿子的關系,萬一真成了,可就大發了。
這邊丞相也在物色人選,雖身邊早養了些秀美人兒,可佳人易得,絕色難求。這上下兩個都是巴掌,一拍即響,遂敲定四個女兒都先拉到京城去習禮修性,最後再擇出一兩個來。
以前吹的牛逼,眨眼就成了現實,天底下再沒比這更爽的事了。不僅六十四竿成了一竿的鐵親戚,過些日子,說不定還能以國丈自居。天大的餡餅砸腦瓜上,老兩口樂的合不攏嘴,成天趾高氣揚的。
丞相也很給面子,特地撥了人下來接他們上京,小山城的井底蛙們,哪見過這種萬人之上的陣仗,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來。四個女兒從小看慣了山連山,山連水,山連天也無窮盡,頭一遭見着香車寶馬,遙想京城玉宇瓊樓,也是歡天喜地的。
奈何,樂極生悲。就在萬事妥帖,只等明朝上京時,四妹何珠、二姐何靜都聚于三女兒何姝房裏,閨中夜話。輕衣薄汗玉纖手,娉婷少女菡萏開。翻尋詩中燕京城,想那東風夜放花千樹,寶馬雕車香滿路,在那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中,也可脫去素布麻衣,換得身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此後,便有得意郎君衆裏尋你千百度,終在那燈火闌珊處,覓得個兩情相悅成眷屬。她們笑四妹和誰“蹴罷千秋,襪刬金釵溜”,又鬧二姐對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懷着鮮活的好奇,憧憬着清歌遠方。
然而愈沉愈深的夜色,卻沒能帶來詩裏的清風明月,反是不落平陽鬼魅般的身影,倏地降臨了。
噩運潛進何家院,先入了何姝的房,正正好一箭三雕。不落平陽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把大女兒何嫣也擄來,在老三房裏行了個四角齊全,最後拿白帕沾了落紅,點了幅紅梅報春圖,扔到街坊間,還大言不慚地題上四句無恥之言:
自古英雄出年少,蓋世武功無人敵。只因深恨朱門臭,不落平陽落閨房。
嚣張得喪心病狂。
後來驚出的軒然大波自不必言。何老先前飛上雲端,鄉裏人眼紅得緊,而今跌進泥裏,冷暖自知了。眼睜睜地看着響當當的富貴,沒了;亮铮铮的清白,壞了;好端端的一個家,支離破碎了。
四妹何珠最先受不了,跳井身亡。何母雖是繼母,但四妹是她一手帶大,親如己出,日日只對着井,伸着脖子叫喚:“珠兒、珠兒、珠兒……”終有一朝,脖子伸長了,也一跟鬥栽進去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何老喪妻失女,悲痛難忍,大病一場。二女何靜則整日疑神疑鬼,神情恍惚。街頭二癞子,看她家這樣了,不趁人之危那還等什麽,拉了一大幫狐朋狗友,各各往右頰塗了道黑泥,裝成刀疤,青天白日裏站成一排堵她。
那次之後,何靜就徹底瘋了,二癞子夜裏又帶了好幾個人偷偷摸摸找過幾趟,終究膩了這瘋女人,一幫人又盯上三女何姝,不想何姝卻是個烈性子,反正逃不過,索性帶了把刀,能捅死幾個算幾個,二癞子一幫人沒個防備,一下去了三條人命。
本來這些潑皮狗命,死了也沒人管,可這幫龜孫辱何靜時,常對人吹噓其身骨滋味,說的有些混世王孫動了心,吃慣了嬌羞處子,也想來試試這烈豔殘花,死了的三個中,就恰有這路貨色。
人命嘛,可草菅,可關天。于是鬧到衙門,一夥人求青天大老爺做主。九品芝麻官,哪敢給王孫世子做什麽主,青天大老爺當機立斷,太平盛世,朗朗乾坤,何姝最毒婦人心,殺人當償命,即刻押入牢中。
陰臭大牢裏,死囚獄卒堆,從天掉下個大美人,簡直是豺狼虎豹前的羊羔。奈何這小羊角卻淬了毒,當夜何姝看着圍緊她的黃牙獸面,笑罵道:“甚麽鳥的太平盛世,朗朗乾坤,我看這天下豺狼塞路,該清一清了,我也不求那瞎了眼的老天爺動手,我自己來!”
說罷,兩手捏爆一死囚的睾`丸,利口咬斷一獄卒的命根,以頭搶地數十下,頭破流血而亡。
為母先去,為妹慘死,為父病重,求告無門,長女何嫣拼着口氣,想收拾收拾,拖着何老離了這地吧,人總歸是要活着的。誰想遭人拐賣,誤上賊船,病糊塗了的何老一聽,從病榻上蹿起來,憋着口氣奔至江邊,一頭撲進去追那船,一邊撲騰一邊喊着:“嫣兒、嫣兒、嫣兒……”一浪一浪的波瀾打來,劈頭蓋臉地淹了他的叫喚。
這盛世終是太平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