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見思惑2
第十四回 見思惑2
何嫣從此不知所蹤,一家六口,也再沒留得下什麽痕跡。四只嬌燕,才剛舒羽展翅,正要落于高枝,未及梧桐成鳳,卻被生生擰斷了翅,擲于泥濘間,還要供萬人踐踏。那晚閨房裏,姐妹們笑着說着的京城小日子,也再無人可知。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不落平陽這頭一仗打響了,後繼便似開弓沒有回頭箭,鞭炮般噼裏啪啦地一發不可收拾。案子之多之大,宋長風都心驚這人怎麽還沒腎透支。
此案宗非由官府執筆,而是江湖中人撰寫,到處都有的賣,只為粗略知曉地點案情,好抓得淫賊提賞金。
所記之事也非常不專,真正于破案有益的何家院門結構、平日結仇結怨、家丁看護丫鬟一概只字未提,還有不落平陽那白帕子,料子如何,字跡如何,也全無記敘。倒是甚麽綠油油的仙草帽、六十四竿子的親戚、潑皮二癞子等等市井之言寫了一大堆,難怪十年了,也捉不着個人影。
宋長風淡淡地翻着,他非名捕,也無案瘾,若真有,手邊個李家滅門案,夠他喝一壺。女子可憐,但七年前的侯門滅族案都敢懸而不破,這幾十個身子的清白,又算得什麽,輕若飄飄鴻毛,付作茶餘談資罷了。
想這人世間,就連作奸犯科都要分個三六九等,最上等的,那是篡權奪位。傾舉國之力以滅之,滅掉了,是成王敗寇一枭雄;沒滅掉,那就改朝換代新天子;半滅半不滅,茍延殘喘地僵持着,也算作竊國者諸侯。
像不落平陽這種采花賊,沒什麽真能耐,也就會強`奸個把弱女子,真拉上大場面,恐怕會吓得尿褲子,連壞都壞得下等,值得誰熬夜翻他案宗。名捕神探各有各的血案纏身,正道大師日常忙于剿滅邪教,此番淫賊,也就那些貪財的宵小惦記了。
宋長風家大業大,沒體會過何為沒錢,那點賞金,他也瞧不上眼,會如此這般,不過是為了個楚行雲。
當日華碧樓太過蹊跷,楚行雲定又跟他說謊。相處了十年,哪些話是那家夥随口一句敷衍了事,宋長風聽得出來。
越長大,越覺得楚行雲跟他是親近卻不親密,有難同當、雪中送炭,楚行雲肯定做得到,但論及知無不言,掏心掏肺,那可真沒有。想說的說一說,不想說的,連撒個圓潤的謊都懶得為他費腦子,随口一兩句漏洞百出的話就來搪塞他。
有時宋長風想想就好氣,真當他宋家大少爺的腦子裏裝漿糊嗎!
可轉念再想想,從小到大,身邊畢恭畢敬、事無巨細地跟他彙報的人還少嗎?若楚行雲真跟他肝膽相照,他還犯得着這般輾轉悱恻不能寐,徹夜苦讀十年宗?這麽想來,某人偶爾的小缺點,大概也算得上是迷人了。
人性本賤,大抵如此。
宋長風搖搖頭,翻開下一頁……
不落平陽犯案近乎在北,最南不過秦淮,臨水城江南一帶,他還是頭一遭犯。宋長風比對了他各大案的時間地點,再回憶同期楚行雲之所處,兩人在這十年間應是了無交集。若要再往前推,不落平陽應是北方人,而楚行雲出身南蠻不夜城。這隔着大半個天下,更不會有甚麽舊識了。
如此說來,不落平陽華碧樓一鬧意欲為何?還是說……今年的鬥花會有了隐情……
正想着,案前燈火微翕,終是滅了。
宋長風合上卷宗,躺回床前。夜涼如水,思潮湧動,他已二十五了,宋家獨子,娶妻生子,躲得了一時,哪躲得過一世,他二十歲僥幸逃過一回,往後,再逃不過了。等今年賀家二小姐出閣,怕是真的避無可避。最可笑的是,他又為誰躲那媒妁姻緣?某人可是風花雪月任逍遙,桃花叢中好自在呢。
宋長風翻個身,仍是睡不着,料想今夜難眠,不由得憶及往事。曾經年少輕狂,也不是沒想捅破那層窗戶紙,偶爾小心提及龍陽之好,見楚行雲沒甚排斥,心中也曾燃起希望的小火苗。
時值男風不忌,數地盛結契兄契弟。于外,可攜手相悅,鹣鲽情深;于內,又可娶妻生子、傳宗接代,父母旁人亦無異議,可謂世間難得雙全法。
于是宋長風潤雲細無聲,點滴間滲透着些許契兄弟之事,楚行雲仍是不溫不火沒甚表示,只以為少爺在說地方見聞罷了,左耳進右耳出,從沒打心裏過。
但此番反應落在宋長風眼中,那便是形如默認了,直往他心裏那株小火苗狠添了把柴,燒得熊熊烈焰竄天高。頓覺胸有陳竹、勝券在握,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一來,跟雲攤個牌了。
遂擇了個黃道吉日,天才蒙蒙亮,便早早溜進楚行雲練劍的桃林裏,找了棵桃花最爛漫的樹下,等他。可待他真見了人,卻是“近鄉情更怯”,一下覺得胸裏的陳竹、在握的勝券,都煙消雲散了。
十五歲的少年行雲,白衣勝雪,黑溜溜的眼睛瞧定他,笑着問:“這麽一大早哪陣風把你這風給吹來了?”
宋長風想回:雲把我吹來的。可被楚行雲這樣盯着,他就說不出話來,最後回道:“我……睡不着。”
楚行雲眉頭一皺,關切地問:“又失眠了啊?那你怎麽沒叫我,上次大夫不是說你病好了嗎?”
“不是病的緣故,那玩意兒托你的福,早好了。就是……普通的睡不着。”
楚行雲知道宋長風十三四歲時,出了點事,患了奇病,鬧得徹夜徹夜地失眠,通體虛寒不能寐。他來了宋家後,奉宋母之命,謹遵醫囑,常陪于床側,用十陽內力護着他。
有時宋長風整夜都死死抱着楚行雲,像溺水之人抱緊最後一塊浮木,咬緊牙關,冷汗漣漣,甚至三伏天都會凍得哆嗦,還于睡夢中嘶啞哭叫,聲音聽得楚行雲都心驚。
然而這種大家族裏,有些事,是不能多嘴問的,楚行雲也不亂好奇,只是整晚不睡,發功渡氣,幫他治病。
後來情況轉好,宋長風可稍安入眠了,便不再同床,只在旁搭個小床看着,等一年半載後,名醫幾番确診身體無礙,宋母才準了楚行雲搬出他房裏,重由丫鬟們伺候大少爺起居。
說起丫鬟,楚行雲忽然想到宋長風這般世家公子,十六成丁後,老夫人便會擇出幾個幹淨明理的丫頭,給他收作房裏人,這幾日,宋母好像就在張羅這事,遂随口問:“噢───不會是害相思病了吧?老實交代啊,哪家姑娘?”
你啊。
宋長風想如此回,可他看着楚行雲混不在意地舞槍弄劍,曾經自覺鋪墊夠厚,暗示到位,如今卻只覺心裏空落落的沒底。
其實怨不得某雲遲鈍,只是宋長風從小接受的名門教育,說句話是要讓人品半天的。“我心悅你”要說成“月色甚美”,婉轉含蓄,合乎禮矩,方顯涵養。
楚行雲又不是大家閨秀七竅玲珑心,坐在閨房裏沒事就去把宋長風說的話嚼三遍,哪裏品得出那些淺嘗辄止的試探,隔靴搔癢的暗示,從小村頭長大,那聽得都是“大牛你回不回家吃飯了!”、“老婆,我想和你困覺!”,又如何解得了宋長風只言片語裏外三層意。
他看宋長風不言語,以為這人是情絲繞心頭,羞怯口難開,也不追問,只用心鑽研那《九劍行》中的四式淩,擊劍而刺刺冰輪,氣貫長虹穿江海。他這招老是打不好,正一籌莫展着,又聽宋長風問:“……那你呢?你有……害過……相思病嗎?”
“沒有啊。”
“不……不會吧,你都十五了……”
楚行雲相思病是真沒害過,不過單思病卻已病入膏肓。自十三歲那一晚,見過那人月下舞劍後,便無可救藥了。但這事他只願埋在心裏,此時拍拍宋長風的肩,打趣道:“玲珑骰子安紅豆,吾家少爺初長成。說你自個兒的入骨相思去,別老往我身上扯啊。”
“我哪有什麽可說的,又比不得你自由自在。”
楚行雲算是聽出點苗頭了:“怎麽了?老夫人逼你娶誰了嗎?”
宋長風只是搖頭:“父母之命,依言行之罷了。生當如此,又何須誰逼呢?”
“行了行了,讓你娶個大家閨秀,跟逼你幹什麽似的。人家女孩子模樣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好,白白送給你,還苦大仇深的,這等美事擱我這,做夢都該笑醒了!”楚行雲心中其實很看不慣宋長風這作派,賢妻美妾父母都給安排妥當了,他只管享用就是,多爽的日子,還不知足,天天悶悶不樂的,老愛在他跟前提這檔子事,拉什麽仇恨。
話已至此,宋長風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然虛設了這良辰好景,終是心下不甘,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以後?等你要成家時……娶個什麽樣的?”
“嗯……像什麽名門閨秀我就不想了,人生嘛,所求不多……”宋長風心下一動,以為楚行雲要說出點一生一世一雙人,相思相望共相親的話來,卻聽他道:“只要一賢妻,二美妾,三四俏丫頭,五六七紅藍知己,八`九十露水情緣,至于那朵朵桃花,則多多益善,如此便足矣啦。”
頓時氣結。
但他仍從這句話中撲捉到一絲渺茫希望,追問道:“紅‘藍’知己?”
“唔……”楚行雲像被捉住了小尾巴,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說此番話,意在掩飾心中所想,他真正想要的,只有十年前月下那位長身玉立的仙人,舞起劍來,行雲流水,素素勝雪衣,說起話來,清瓷敲玉,朗朗少年音。
可恨那人那晚附在耳邊說話時,就蒙了自己的眼,待扯了黑布條,就站的老遠背對着他舞劍,月色朦胧,偏就不讓他瞧清楚。每每想得楚行雲心癢難耐,恨不得扭轉乾坤,倒行日月,速回當晚把那家夥每根寒毛都瞅仔細了。
宋長風聽了“藍顏”二字,心覺有戲,便趁熱打鐵,半是玩笑道:“我們楚少俠年紀輕輕,胃口卻不小啊,要妻妾成群,還要鄂君繡被,要不要也仿那閩粵之地結個契兄弟?”
這其實是句很大膽的試探了,但凡心思通透點的,也該明了,鄂君繡被,為男風典故。
《說苑》有記,楚國鄂君,貌形俱美,某日泛舟,聞一越人歌聲婉婉,為之心動,但不知其所唱,遂請人譯之,其中一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更是道盡情之所鐘。鄂君聽罷,乃舉繡被,擁越人入懷,願與共枕席。
這便是在借典以言風悅雲兮了,更何況鄂君還恰好是個楚人,宋長風何種心思,昭然若揭。
可楚行雲從小村裏長大,哪讀過書,大字都不識,一白丁耳。十三來了宋府,才開始習文識字,如今十五,約莫能知道鄂君繡被是個斷袖典故,已屬不易,再要他轉起文绉绉的彎彎繞來,實在太強人所難了。遂就事論事,只答道:“結那個有何意思,年歲到了,還不是各自娶妻,漸行漸遠……”
“這也未必,有伉俪情深的,至死方休呢。”
“那也不行,我自個兒的小老婆,又跑去跟別人成家,這不是給我戴綠帽嗎?”
宋長風被楚行雲這驚異的思路給噎住了:“可……對方……也是男的,你不也可以娶……”
楚行雲素手一揮:“這怎麽能一樣,就好比你以後可以娶個三妻四妾的,可你的小妾膽敢在外面有點什麽姘頭嗎?抓去浸豬籠!”
“但是……但是……你這麽想,你和他都是男的,你娶了個三妻四妾,卻要求別人守身如玉,這多不公平啊,己所不欲勿施于……”
楚行雲皓腕提劍,一招一式練着,雲淡風輕道:“我就是公平。覺得不平,找別人伸冤去呗,天涯何處無芳草,誰稀罕呢。”
十七歲的宋家大少爺,被氣得幾欲絕倒,這寡情的家夥真是嘴欠得可以,他盯着楚行雲滿不在乎的神色,不禁忿忿地想,最好天降個什麽人來,把這家夥收得服服帖帖,讓楚行雲死命稀罕一回,也嘗嘗這輾轉悱恻求而不得的滋味!
但此番念頭一冒出來,宋長風便立刻撕碎了,若真有這般人物冒出雲端,他一定會被活活氣死呢。
夜已至深,往來少年事,多唏噓嘆矣。宋長風有時心下悵然,二十來年,人生僅有的兩段情,卻都是他一頭熱。
那廂是,長夜孤枕愁何狀,最是難捱天不明。怎奈何,雲自無心知誰意,任他南風吹西洲。楚行雲站在竹青住所前,叩叩敲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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