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第陸拾玖章 真話
第69章 第陸拾玖章 真話
衛氏本就因為等了她良久憋了一肚子的氣, 這會兒見她神情淡漠,又只喚她楚夫人而非大伯母,一口氣差點沒有能緩過來。
“幾年不見, 沒成想你還是從前那副沒規沒矩的樣子,果然是從小就沒了雙親,沒人好生教養過,見了長輩, 也沒有半分晚輩該有的禮數!”
楚明熙本不欲與她多糾纏,只是這會兒聽見她又用那種鄙夷的語氣提起她的父母親, 她不想再慣着衛氏, 面容平靜無波地道:“楚夫人,容我提醒你一句,我如今是齊熙縣主,不是從前那個任你欺辱的楚明熙,你嘴裏再敢不幹不淨一句,你大可試試!”
衛氏只覺着顏面掃地, 氣得連手指頭都止不住地發顫:“齊熙縣主?!你好大的架子!”她擡起發顫的手指指着她道,“你說我欺辱你?!你這話說得委實可笑,你睜大眼睛看看清楚,我何時欺辱過你?”
她眼珠轉了轉,恍然道,“哦,我道是何緣故,你至今都還記恨着我, 只因當年我跟你道出實情,說太子殿下原是為了利用你的醫術才會娶了你進門。我分明是好意提醒你,免得你繼續蒙在鼓裏而不自知, 到了你嘴裏,倒成了我欺負你!”
衛氏向來嘴上不饒人,“我不過是跟你說了真話,你自己心裏受不住,不願再被人蒙騙。你遠走高飛倒也罷了,若真是如此,我還高看你幾分,偏偏你都決意離開了,走之前還不忘惹出些事來,好讓大家誤以為你遇難身亡,勾得殿下對你生了愧疚之心,害你堂姐被耽誤至今!”
她哪還有看不明白的,男人都一個樣兒,生前也不見得待枕邊人多好,一旦得知了枕邊人的死訊,便對她心生愧對,擺出一副情深意重的模樣來。
衛氏冷笑一聲,新仇舊仇一齊湧上心頭:“從前我倒是小瞧了你,你看着年紀輕輕,心思倒深重。這一招你倒當真是玩得溜啊,不愧是你母親教出來的好女兒,難怪你父親當年能為了你母親不惜得罪了長公主!”
坐着馬車匆匆趕來的容玘剛好聽到了這番話。
他上前幾步将楚明熙護在身後,沖着衛氏喝道:“閉嘴!”
他天性溫文儒雅,待人處處周到叫人尋不出半點錯處,現今他面籠寒霜,怒瞪衛氏的眼神中全是陰狠。
衛氏見來人是他,視線略微朝後移了移,瞧見楚明熙被他護在了身後,憶起被白白蹉跎了三年歲月的楚明燕,一時只覺着又氣又悲痛。
衛氏憤慨不已,容玘這廂心裏糾成一團亂麻。
那日在驿館,葉林便警告過他,道于他而言,楚明熙已沒了任何可利用的地方,他又何必再糾纏着她不放。
那時候他心裏便隐隐生起些許不安,疑心葉林許是已猜到他當初為何緣故娶了明熙,只是他到底存了一絲僥幸的心思,以為自己只是心虛之下誤解了葉林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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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一步來說,哪怕葉林真是這麽想的,或許葉林會因不忍傷了明熙的心而一直瞞着明熙。
而今他才得知,明熙幾年前便已從衛氏的口中知曉了此事。他并不清楚衛氏是從何處打聽到的此事,可無論如何,終是沒能瞞住明熙。
那會兒明熙待他一片真心,滿心滿眼都是他,他根本不敢去細想,明熙知曉了他娶她的真實緣由後,心中會有多悲痛。
先前一些他總想不明白的事,忽然間就有了答案。
難怪明熙當初義無反顧地想要離開他、離開京城,哪怕後來在江州重逢,她也總不願與他多說一句話、多看他一眼。
也莫怪父皇下旨說要賜婚于她的時候,明熙分明早已知曉她的父親當年曾因賜婚一事惹惱過父皇,卻仍是不惜得罪了父皇也要拒絕父皇的賜婚。
明熙不是不怕父皇的責罰,而是哪怕再怕父皇的降罪,都不願再跟他有絲毫的牽扯。
容玘倨傲地望着衛氏,一字t一頓地道:“李泰,掌她嘴!”
李泰立時會意,走近前來,甩手就是一個耳光。
李泰動作極快,衛氏還沒來得及從第一個耳光的疼勁兒中緩過來,李泰大手一揮,又是幾巴掌接連打了上來,一時間只聽得見清脆的掌嘴聲。
臉上劇痛陣陣襲來,衛氏只覺耳中轟鳴,所有的話語盡數被堵在了喉嚨裏。
容玘手指微擡,李泰停下手中的動作,衛氏伸手捂住腫起的半張臉,怒目瞪視容玘。
“孤從不出手打女人,不過楚夫人若是再來糾纏明熙,孤必不輕饒!”
衛氏捂着腫起的臉,見他将楚明熙嚴嚴實實地護在身後,面色陰沉得可怕,想着他到底是天潢貴胄,何況他已去楚家退了婚,萬不會再顧及楚家的顏面,她繼續留在此處只會自讨沒趣,心裏再如何憤怒也不敢太過造次,只能勉強忍下氣掉頭就走。
餘下楚明熙和容玘二人靜默無語。
時間一點點流逝而去。
容玘喉結微動,只覺得喉嚨都有些幹痛。
今日他掌衛氏的嘴,說到底也是衛氏冒犯明熙在先,衛氏自取屈辱,活該受罰。
可衛氏再如何,他到底沒法否認衛氏說的那些話皆是事實,衛氏固然不該招惹明熙,那他這個當初實實在在騙了明熙感情的人,與衛氏相比更是罪孽深重,又怎可輕松放過?
有過從前那些事,他又該如何說,才能叫她信了他的話?
他定了定神,擡手虛虛扶着楚明熙的後背:“明熙,先進屋罷。”
楚明熙擡眼看他:“殿下,衛氏說的那些可是真?當初您當真是為了利用民女的醫術才娶民女的麽?”
當初衛氏跟她道明容玘因何緣故才會娶她,她信了衛氏的話,可她到底從未親口問過容玘。
她并非想要再跟他有什麽,可他近來的種種行為,總叫人沒法相信他如衛氏口中形容的那般處心積慮。無論事實如此,她總該再問問她,不想因着旁人說的幾句話随便冤枉了他。
楚明熙驟然抛過來的問話,令容玘瞬間回神。
容玘望着她,面露遲疑。
他很想跟她說,而今他是真心心悅她,無論有沒有父皇的賜婚聖旨,他都想娶她為妻。他對她的情意,不摻雜半點私心。
他騙了她那麽多年,她還會再信他分毫麽?
楚明熙眼眶不由發酸。
“殿下就連跟民女說這麽一回真話也不行麽?”
容玘無力地閉了閉眼,牙關緊咬。
“當初我娶你,的确是存了利用你的心思。”
從前的錯事已做下,他再想狡辯或是欺瞞也是枉然。
楚明熙凝望着面前的男人,心裏的糾結矛盾說不出口。
是她叫他講真話的,她也一早就知道衛氏當年說的句句屬實,可眼下聽到他親口承認了此事,為何她心裏還是這樣難過?
她深吸了口氣,轉身而去。
既然問了,就該承受真話帶來的痛楚。
痛過便痛過罷,剜去腐肉哪有不痛的道理。
腐肉總歸還是要徹徹底底地剔除掉,往後才會長出新肉。
***
自那日後,容玘回去後細想了許久。
他知道他的答複傷了她的心,可事到如今,他不敢、也不想再瞞她任何事。當初既然做下了那樣的事,他就該有勇氣承認。
而今他也看得明白,真心喜歡一個人,不是嘴巴上說說,而是處處為她着想,實實在在地為她做一些事,哪怕最後她仍是不願跟他重歸于好,起碼他盡了力了。
頭一樁事,便是幫明熙醫好她怕黑的毛病。
這日下了早朝,容玘便回了東宮,将李泰和宋硯都叫到他的跟前,神色鄭重地來回看着他們二人。
“有一樁很重要的事要你們兩個去辦。”
“殿下,您請說!”
“去找一位能醫治怕黑之症的大夫!”
李泰和宋硯皆是在容玘身邊跟随數年的心腹,只是宋硯雖更聰慧,武功卻遠不如李泰,是以很多事情,容玘只能交代李泰去辦。
尋名醫一事,兩人都可去做,且他們二人分頭去找,或許還能省下不少時間。
李泰那日便已從忍冬的口中得知楚明熙落下了怕黑的毛病,因事關楚明熙的私事,容玘不許他跟任何人提起此事,故而宋硯并不知曉內情,聽了不免覺着有些疑惑,幸而他在容玘身邊多年,又素來是個謹慎寡言的性子,知道不該問的事就不問,只躬身應下。
容玘沉吟片刻,又囑咐道:“務必要快,一旦有了消息,即刻差人來報!”
***
自那日從公主府回來後,楚明熙便按照跟長公主約定好的,隔日就去一趟公主府給長公主治病。
這日她來得略微早了些,才進了院子,便遇見了站在門外等着向長公主請安的蔡世子。
前幾日她來的那回便見過蔡世子,因着長公主只育了這麽一個兒子,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猜此人是否是長公主的兒子,待聽得長公主身邊的下人喚他一聲‘世子’,她便越發明白自己猜對了。
下人見楚明熙來了,忙進去通傳,無論長公主心裏是如何不喜楚明熙的,明面上倒也不故意為難她,不過片刻,便命人将楚明熙請進了屋裏。
楚明熙見蔡世子仍站在屋外,不着人進屋替他通傳一聲,裏頭的人也不請他進去,有些不解其意,但想着到底是人家的家事,便也沒去插手此事,佯裝沒留意的樣子步入屋內。
長公主見她來了,擡手指着桌上的梅子酥:“瞧見這碟梅子酥麽?本宮那個太子侄子今日一早就來了本宮這兒,嘴上說着是為了見本宮,本宮想着這梅子酥做得不錯,特意叫廚子多做了兩碟出來想讓他嘗嘗,結果他連話也沒跟本宮說上幾句,這點心更是沒吃過一口。本宮看啊,他哪是來看望本宮的,分明是借着這由頭為了見你一面才是。”
楚明熙對此未置一詞,只垂首看着擱在膝蓋上的雙手。
長公主手腕撐在下巴上,好奇地道:“你當真一點兒不在意阿玘了麽?”
她眉頭挑了挑,明顯有些不信,“本宮記得從前你可是陪着他在南邊待了整整三年。怎麽,莫非你們倆只能有難同當,卻不能有福同享麽?”她捏着帕子摁了摁額角,繼續道,“前些日子本宮可是聽聞阿玘已親自去楚家退了親,還道非你不娶,本宮若是你啊,就會毫不猶豫地嫁給阿玘了。”
她定定地打量着她,“如此,你早前付出的那些真心也不算白費了,可你倒是古怪,不想着利用眼下的局勢,反倒還晾着他,你不會以為他就這麽一直苦等着你回頭,一輩子不娶妻罷?”
楚明熙眉頭微蹙,抿住嘴唇沒有言語。
“他雖是本宮的親侄子,照理本宮不該道他的不是,但本宮知道,本宮這侄子性子看似溫柔敦厚,其實骨子裏是有些薄涼的。”長公主擡眸望着窗外,唇瓣微牽,透着幾分嘲諷的意味,“何況這世上的男子,又能有幾個是好東西?哪怕今日是真心待你,待這股熱乎勁過了,便也抛之腦後不在意了,你再這麽晾着他,小心竹籃打水一場空!”
楚明熙站起身,斂裙屈膝行了一禮:“民女謹記長公主的教誨。”
長公主自嘲地輕嗤一聲:“你該在意的是阿玘會如何,光謹記本宮的教誨又有何用!”
“民女和殿下,雲泥之別,實不般配!”
字字句句,擲地有聲。
長公主将她的反應看在眼中,忽而想起一人,眼裏的黯然一瞬而逝。
“你父親當年但凡在皇兄面前如你這般拿這套說辭婉拒皇兄的賜婚,而非一口拒絕地絲毫不留餘地,皇兄興許還未必會記恨上你父親。你父親不去那窮鄉僻壤之處,或許現如今還能活得好好的。”
那樣年華正好的郎君,渾身的光芒遮都遮不住,最後卻那樣無聲無息地死在了異鄉。
長公主雖施了粉黛,仍是蓋不住她渾身的頹然氣色。
楚明熙望了她一眼,分明與她還隔着些距離,卻能深切感受到她心裏的悲痛。
她忽然就不想再跟她多計較什麽了。
自雙親雙亡已過去數年,長公主卻至今還記着當年的事,聽長公主方才話裏的意思,長公主似是還替父親感到惋惜和難過。
如今被困在此處的,是一具碎了心的軀殼。
感情這種事,會讓人覺着甜蜜欣喜、同樣也能惹人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