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欺山匪
欺山匪
山賊不講天理,講天理那還叫山賊?
陳守虛被迫杵在一旁當木樁,面無表情,但心底已經把記仇的小本本給劃破了。
老三搬來一把圈椅,放在堂下,請林辰入座。
林辰神色如常,輕輕一點頭,坦然落座,舉止之間是說不出的矜貴傲慢。
仿佛本應如此。
傅秀才凝視着她,見她泰然自若,更是高看一眼,笑道:“夫人好膽識”。取過酒盞,向林辰敬酒。
林辰從老四手裏接過茶盞,氤氲的茶氣濕潤她的桃花眼,送來一股甜香。
傅秀才起身,居高臨下,舉杯。
林辰仍舊坐在圈椅上,懶懶散散,将茶盞裏的茶潑灑一地。
好不給面子!
衆山賊齊齊看向傅秀才。
笑容還未來得及消散,眼底卻突然爆發出怒。那張斯文清秀的臉一時竟有些扭曲,是僵硬的笑,也是僵硬的怒。
林辰的神态沒有絲毫的改變,平靜如常。她将酒盞随手丢在地面,漫不經心地彈着裙間并不存在的灰:“你不配”。
哪兒受過這種侮辱?
傅秀才咬牙切齒,捏緊手絹:“喲,夫人,我以禮相待,你可不要得意忘形,不識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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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掃他一眼,桃花眼如劍:“以禮相待?你講的是哪門子的禮?我娘在世時,可不見你用這般的禮待她”。
話音甫落,堂上堂下都陷入困惑。
連陳守虛都不知道她這話是何意,傅秀才就更是迷惘:“你娘是誰?”
林辰冷笑:“大當家貴人多忘事,四五個月前的事,現在就忘了?這般記性,想必挂柱時候的事也忘了個徹底”。
“挂柱”就是“入夥”。
更重要的是,“挂柱”是山賊間的黑話,倘若沒入過夥,是絕不會知曉的。
她的眼神堅定,傅秀才莫名懷疑起自己,他緩緩回憶自己入夥時的情況。
家中貧寒,科舉不得意,他決心當土匪,請隔壁山頭的“老白龍”做保人……
老白龍,附近有名有姓的女山賊,也就她了。
推算年紀,傅秀才變了态度:“你是老白龍的女兒?”
林辰似笑非笑,不置可否。
陳守虛瞥她一眼,這流氓真會騙。
随即就見林辰緩緩起身,雙手抱拳舉過左肩,是山賊特有的行禮法:“西北連天一塊雲,烏鴉落在鳳凰群。不知哪位是君,不知哪位是臣。(誰是大當家的?)”
傅秀才端正神色:“西北懸天一塊雲,君是君來臣是臣。不知黑雲是白雲?(你闖進來做什麽?誰是大當家不是很清楚了嗎?你是從哪兒來的?)”
林辰伸直左手中指、無名指和小指,指向自己:“黑雲過後是白雲,白雲黑雲都是雲。(我們是一家人)”
傅秀才不信,冷笑:“天王蓋地虎!”(你好大膽!敢來氣你祖宗)
林辰神色淡淡:“寶塔鎮河妖。”(要真是那樣,讓我從山上摔死,掉河裏淹死)
一套見面的規矩完了,傅秀才仍然懷疑,哪兒能這麽巧,搶到老白龍的後人。他追問:“報報迎頭,什麽蔓?” (姓什麽?)
林辰淡淡道:“千斤蔓。(姓陳)”
傅秀才好似抓住她的把柄,獰笑:“老白龍可是補丁蔓(姓馮)”。
林辰瞥一眼陳守虛:“随夫姓”。
陳守虛收到她的視線,紅了耳尖。雖然不知道他們究竟在說什麽,但眼見傅秀才望來,一挺身,傲道:“嗯!”
莫名哽塞,傅秀才說不出話,但心底已信了七八分。良久,緩過勁兒,他最後問道:“老白龍已經被掉腳子(被兵抓了),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和兵勾道關子(合夥勾結)?”
林辰神色如常,平靜道:“大當家可別忘了,不是我要來,是你們不講道義,接財神(搶劫)接到我頭上。和兵勾道關子?對不住我娘。熟脈子不騙熟脈子(自己人不騙自己人)。”
“熟脈子不騙熟脈子,說得好!夫人果然是裏碼人(同行)”,傅秀才拿手絹掩面大笑,從堂上走至堂下,向她行禮賠罪,“唉喲,兄弟們不長眼,是我管教不嚴。我代兄弟們賠罪”。
說完,傅秀才讓老四給自己端一杯酒,又給林辰上一盞茶湯。他賠笑道:“夫人随意,我先幹了”,一飲而盡。
林辰見此,徑直潑了茶湯,淡淡道:“酒”。
酒烈,燙嗓子,傅秀才不歡喜地皺眉,正拿手絹擦嘴。聽見她這話,又笑道:“唉喲,是我疏忽了。夫人既然是裏碼人,就該用招待裏碼人的規矩”。讓老四給林辰端一杯酒。
林辰接過,一飲而盡,面不改色。
傅秀才捏着手帕,鼓掌道:“夫人果然是女中豪傑”。
衆山賊也是這般想法,一改先前的威懾,嘻嘻哈哈地湧上來向林辰敬酒。林辰毫不推辭,全數飲盡。衆山賊看她的眼神越發熱切。
等見她漸漸有了醉意,傅秀才阻止衆人,輕揮手帕:“好了,好了。今夜夫人喝得夠多了,不能再喝,傷身。明日我們給夫人辦個賠罪宴,大家再喝個盡興,怎麽樣?”
衆山賊哈哈大笑,紛紛叫好。
傅秀才便吩咐老四給林辰和陳守虛安排一間小院。
老四領命,但出門時冷不丁念叨一句:“夫人這般好,如果是我們的大嫂就好了”。說罷,也不曾回頭看,揚長而去。
說着未必有心,聽者必定有意。好似平地一聲雷,衆山賊突然被炸醒,先是紛紛應和:“老四說得對”。
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齊齊地落在陳守虛身上,不言自明。
陳守虛攙扶着林辰,心尖發涼,面上卻看不出變化。
空氣凝滞。
半醉的林辰倚靠着陳守虛,淡淡一笑:“不可”。
老三不滿:“為何?難道大當家的不比他好?”
林辰輕笑,桃花眼醞釀光彩:“不比”。
傅秀才不悅,掐着腰問:“老娘,咳,老爺們兒我差在哪兒?”
論地位,論身家,都不比他差。
林辰不假思索:“容貌”。
衆山賊這才細細打量起陳守虛,劍眉,高鼻梁,果真英武,面沉如水,又為他添上一分穩重。再看向傅秀才……
傅秀才掐着腰,捏着手帕,頗為自信。
衆山賊沉默。
只有傻乎乎的老三幾欲含淚:“不願就不願,何必如此羞辱人!大當家的,天涯何處無芳草,讓她後悔去”。
衆山賊紛紛應和:“是”。
傅秀才氣笑,揮着手絹作驅趕狀:“去,你們別給我找不痛快”。
衆山賊又是哈哈大笑,也不再提大嫂的事,任由陳守虛和林辰休息去了。
陳守虛攙扶林辰,走出正堂,沿着門廊,漸漸遠離身後的喧嘩。
夜色沉寂,周邊漆黑如墨,門廊卻是一路燃燈,燈火輝煌。
她的臉靠着他的手臂,他還能隐約聞見混雜的淡淡青草香和酒香,垂眼看去,桃花眼欲睜還閉,似眠未眠。
陳守虛抱怨說:“你可真是愛折騰人。分明只拿我當誘餌,偏偏還騙我說我很重要。遇見你我可真是倒黴”。
林辰醉了,不語。
跟醉酒的人置氣,氣的只是自己。
陳守虛不說話,壓着生氣。扶她走到住處,邁過院門,跨過屋門,将她抱上/床榻,打水,替她擦手擦臉。做完這一切,更氣了,毛巾丢進面盆裏:“進匪窩裏還要帶個服侍的人”。
林辰睡熟了,聽不見他的話。
陳守虛報複她,唯一一床被褥,只分給她一個角,惡意滿滿地期待她半夜被冷醒後痛哭流涕地後悔。
想法傻得冒泡,但自我安慰很有效。
他哼着小詞,洗漱完,心情舒暢。
吹滅油燈,輕手輕腳地躺上床榻,閉眼。本以為今日被迷了那般久,今晚是一定是睡不着的,誰知道,聽着耳旁悠揚飄蕩的呼吸聲,一起一伏,莫名安心。
困意襲來,他安心入睡。
破舊的房舍裏回蕩着兩個不同節奏的呼吸聲,或是此起彼伏,或是此伏彼起。漸漸地,兩種呼吸聲慢慢賈蓉,雜亂的此起彼伏,即将化作一起一伏。
突然,女子的呼吸聲消失。
床榻內側,那雙本該含醉的桃花眼,陡然變得清亮。
流光潋滟。
林辰星眸微動,緩緩起身,偶然掃到自己身上僅有一角的被褥,眉眼含笑。她伸手在陳守虛眼前微微晃動,見他沒有反應,知道已經是睡熟了。
當真心寬,她腹诽。
卻也不想擾了他的夢。
林辰蹑手蹑腳地繞過他,輕輕下地。在衣櫥中随意取山賊的衣裳換了,以便稍後行動。
透過薄薄的紙窗,隐約可見清冷清浏亮的月和張牙舞爪的樹影。
林辰坐于胡凳,閉目眼神。
她的耳朵始終注意着屋外的動靜。
沉寂,沉寂,所能聽見的只有輕微的呼吸。
耐心等待。
忽然,一聲尖銳的喜鵲的長鳴劃破所有的寂靜,林辰陡然睜眼。
她起身,猛地推醒陳守虛,将圓領衫随手丢給他,簡潔道:“穿好”。
說罷,林辰迅速走出院門。四周是純黑的夜,她就站在這片純黑之中,打一個清亮的馬哨,響徹雲霄。
哨聲一起,夜晚再無寧靜。
右邊傳來馬的嘶鳴聲,左邊傳來山賊罵罵咧咧的吼叫聲,而前方,林辰已經聽見獵犬壓抑的低吼聲。
她是黑夜漩渦的中心。
所有人都知道今夜即将到來的混亂。
除了他。
屋內,迷糊愣登的陳守虛坐在床榻上,抱着自己的圓領衫,聽見屋外的喧鬧,摸不着頭腦。
發生甚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