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定山賊

定山賊

屋外四起的混亂聲使得陳守虛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出事了。

他迅速套上圓領衫,穿好烏皮靴,快步邁出屋門。走到半道,想起自己兩手空空,倒退幾步,随手抄起一個胡凳,再次邁出屋門。

陳守虛站在黑影搖曳的庭院裏,已經可以窺見院外四起的火光。耳邊是琅琅作響的兵戈交接之聲,偶爾夾雜着憤怒的嘶吼和辱罵。

不必思考,他神情堅定,握緊掌中的胡凳,大踏步向院外趕去。

一派混亂之中,無人注意到院門後突然冒出的身影。正是趁着這份無人注意,陳守虛一雙杏眼,快速掃過混亂的人群。

她在哪兒?

林辰正與傅秀才打在一處,她手裏握着農家常用的菜刀,傅秀才揮舞着砍柴用的鐮刀。

都說兵器一寸長一寸強,但林辰手執的菜刀,對上傅秀才掌中的鐮刀,絲毫不顯弱勢。正相反,林辰步步緊逼,傅秀才幾乎無抵抗之力,接連後退。

四起的火光燃燒了黑夜,她那雙桃花眼裏依然是波瀾不驚的平和。

并不需要我,陳守虛想。再瞧他們一眼,默默向院內退去。但倒退幾步後,卻見即将落敗的傅秀才突然死死地盯住他。

傅秀才心底明白,自己戰不過林辰,但總有讓她痛苦的辦法。猛地轉身,也不顧身後的林辰做何反應,拿鐮刀斜砍向陳守虛的腰間。

陳守虛下意識用胡凳抵擋。

來得迅猛,胡凳被砍作兩半。

陳守虛向後踉跄幾步。剛站直身子,一擡眼,鐮刀直沖他面門襲來。

陳守虛無暇思考,本能向右一閃,耳邊竟聽見鐮刀破空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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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眨眼,鐮刀再度沖向他的腰間。

躲閃不及,陳守虛腦海裏一片空白。

正在此時,一人突然用刀背勒住傅秀才的頸項,猛拽。

傅秀才掙紮片刻,終究是抵擋不住,向後摔倒在地,發出一聲疼痛的悶哼。

鐮刀落地。

林辰抽掉傅秀才的革帶,向後縛住他的雙手。菜刀抵住他的頸項,她高喊道:“賊首已擒!”

一呼百應,官兵們跟着高喊:“賊首已擒!”

勝利的歡呼聲沸反盈天,猶如波濤壯闊,淹沒尚有抵抗之心的山賊。

山窮水盡,四面楚歌,抵抗也再無意義。恐懼與頹喪,老三最先丢掉手中的菜刀,随即是一陣乒乒乓乓的兵器掉落聲。

兵敗如山倒,衆山賊紛紛跪倒在地。

塵埃落定。

直至此時,意識逐漸清晰,陳守虛方才感受到額間現出的滴滴冷汗。他舉起衣袖,拭去,思緒飄向天邊,視線卻無法離開林辰。

無歡,無悲,她的桃花眼裏依舊是一派波瀾平靜。

注意他的視線,她側首,微微一笑。

不是天明之時,勝似天明之時。

所有的山賊全部緝拿,無一逃脫。林辰沒有特別的吩咐,反倒是陳守虛,瘋狂在林辰耳邊暗示:“刺青,刺青”。

林辰自然知曉,他明為提醒公事,未必不含有私仇。只縱容道:“想去便去就是”。

陳守虛杏眼發光,嘴角上揚,笑容扭曲。卷起衣袖,磨刀霍霍向山賊的布袴去了。

趙二虎見此情景,啧啧兩聲,哀嘆大好青年的堕落:“本來挺正經一人,終于被你給逼瘋了”。

林辰淺笑:“憋屈一整天,總得找機會發洩”。

趙二虎斜眼瞧她,絡腮胡一抖:“以往可沒見給過人發洩的機會”。

林辰一揮手:“他運氣好,遇見我心情好的時候”。

趙二虎大笑:“你說是就是”。

林辰瞥他一眼,懶得管他奇怪的言行。一揮衣袖,自己去秧子房放肉票。

“肉票”就是人質,除去攔路搶劫,綁架人質進行勒索也是山賊常用的謀財手段。

釋放肉票時,林辰命人一一記錄他們的年紀、籍貫,以便替他們尋找親人。詢問時發現,被關時間最長的一位,二十五歲,但已經在秧子房裏待過二十一年,衣衫褴褛,瘦骨嶙峋,骷髅臉,手臂和腿都如同枯樹枝一般。

問山賊日常給他吃什麽?雙眼無神,搖頭。旁人替他回答:“逼他吃狗食,或是吃土”。

問他是否會說話?雙眼無神,搖頭。

唯獨在提及送他回家時,渾濁的瞳仁裏顯出恐懼,反反複複四個字“爹娘贖我”。

林辰有心送他回到親人身邊,傅秀才卻獰笑着說他父母湊不出錢,早已不要他了。林辰踹傅秀才幾腳,命人将他送到伏陸縣的悲田養病坊裏。

陳守虛亦是氣憤,借查探奸細為名将山賊的布袴又扒過一遍。

趙二虎邊看,邊捋着大絡腮胡嘆息,這孩子徹底瘋了。

也有情況好些的,都是親人允諾交納或是已經交納贖金的“肉票”。有位道號玄真的坤道,尤為特殊。她也是“肉票”之一,但衣食住等均與旁的“肉票”不同,問過後方才知曉,尼姑庵不僅替她交納贖金,還額外支出一筆錢托山賊好生照料。

眼下要送她回庵裏,她反而不願,說此處比清冷的尼姑庵有趣太多。

玄真生得貌美,細眉鳳眼,鼻梁小巧,唇是一顆不在樹上的櫻桃。這般容顏,倘若是在普通人家,定能稱一句國色天香。但若是在常伴青燈古佛的尼姑庵裏,實在美色過甚,不大正經。

趙二虎圓眼直瞪,斥責她:“出家人不守清規戒律,何必出家?”

玄真不搭理他。

林辰打量她許久,微微一笑,似有所悟。她将趙二虎趕至一旁,溫聲勸道:“山賊已滅,坤道一人待在此處,恐怕也是極其孤單。還不如早些回到庵中,畢竟庵裏還有其他作陪的師姐師妹。”

玄真一撇嘴,女子的嬌氣一顯無餘:“庵中好不快活,無趣至極”。

林辰道:“哪怕拖得一時,也終歸是要回去的”。

玄真瞥她一眼,見她容貌清俊,忽的鳳眼輕轉,銀鈴一笑:“回去?可以,但我有個要求。”

林辰細問:“坤道有何要求?”

玄真笑靥如玉:“此處有一只烏雲蓋雪,甚是親人。倘或林将軍能将它抱與我,我便回庵中。倘或不能,我便要随林将軍去燕然城好生玩一玩。”

燕然城地處邊塞,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飛,哪裏是好玩的所在?當真孩子氣。但林辰有意哄她,笑道:“可以”。

趙二虎氣得眉毛不是眉毛,胡子不是胡子:“林将軍為什麽要遷就這臭尼姑?”

林辰只說自己已經答應,不能言而無信。

趙二虎的話被堵了回去,絡腮胡一抖,繼續去看陳守虛扒山賊布袴去了。

林辰命衆兵士先放下手中的事,先去找那只烏雲蓋雪。

一時之間,山賊的賊窩裏,奇怪的呼喚聲四起。這邊兒喚着“咪咪,咪咪”,那邊兒就應着“喵~,喵~”。還有士兵另辟蹊徑,扮老鼠“吱吱”叫,美其名曰“引貓出洞”。另外更有突發奇想的,“汪汪”叫,問他原因,他倒理直氣壯:“貓和狗是天敵!我用狗叫将貓吓出來”。

或許是叫聲太多太雜,使得烏雲蓋雪以為是自己的新奴才來了。它懶懶地舒展筋骨,端着天子巡游的架勢,傲慢地巡視着自己的土地和百姓,

士兵都想捉住它,但它一個也不願親近。

循着檀香,懶懶走到玄真腿邊,仰首一躺,四爪朝上,正想賞她摸一摸自己珍貴的白肚皮。但一擡貓眼,偶然瞧見林辰,迅速打了個滾,翻到林辰的烏皮靴邊,溫順地癱成一張餅,求抱。

不費吹灰之力,林辰彎腰将它抱起,遞與玄真。

玄真接過,抱在懷裏。烏雲蓋雪似乎還有些不滿,向林辰的方向掙紮。玄真替它順毛,玉指輕點它的額心,好氣又好笑:“貍奴可惡。你平素最是黏我,怎麽今日就朝着林将軍去了?壞我大事”。

烏雲蓋雪輕搖尾巴,頗為無辜。

玄真抱着它,“哼”過一聲。随即向林辰行禮道:“多謝林将軍救命之恩。來日若是有緣,再見時必定好生酬謝一番”。說罷,再不需要旁人勸說,徑直登上馬車,徑直往長安城去了。

林辰輕笑,大抵猜到她的身份,只是不曾想到,她竟是這般性子。微一搖頭,抛至腦後,進屋去找另一個嬌氣包。

陳守虛扒完山賊的布袴後,坐在圈椅上歇息。他正和趙二虎閑聊,問林辰喜歡什麽物件。

趙二虎坐在胡凳上,絡腮胡一抖:“你問這個做什麽?”

陳守虛理理衣冠,又是一個正常人:“林飛星救我一命,我總該感謝她一番”。

趙二虎瞧他一眼,覺得這孩子果然傻了,提醒道:“她是救你一命。可你深陷險境,不也是因為她嗎?”

陳守虛一怔,猶猶豫豫:“好像,是?”

話音甫落,林辰恰好走進屋內。

陳守虛扭頭看她,沒好氣道:“快,給我道歉!”

林辰不明所以,但想起“嬌氣包”三個字,也不管緣故,先用哄小孩的語氣哄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下次一定不會再犯”。

說完之後,再瞧一眼。

果然陰雨轉大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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