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荷葉雞
荷葉雞
林辰站在東廂房屋頂,緩緩解釋:“王隐家的後院專門設了一個雞窩。他養的雞極美味,雞肉不柴,嫩,熬湯很香。但最香的做法還是荷葉雞”。
陳守虛聽她語氣熟稔:“你似乎與王隐很熟?”不然怎麽能嘗到他養的雞?
林辰正想回答,但感到晚風乍起,似有寒意,于是讓陳守虛先搬木梯,讓自己下屋頂。
是,她還在屋頂,陳守虛仰首半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此事。他搬木梯,搭在屋頂,讓她下地。
嗖嗖風聲作響,竹影搖曳,月華的明與暗在她的臉上交替。林辰踏地,收起木梯,和他一起坐在東廂房的臺階上閑聊。
回到先前的話題,她說:“我和王隐不熟,但對他家的雞,我是很熟悉的”。
陳守虛還是不明白:“你既然和他人不熟,又怎能嘗到他家的雞呢?”聽她說話的口吻,還不是一次兩次。
林辰沒有說話,伸出食指和中指,比出一個小人兒模樣。這個小人兒先是在地上,然後跳到牆上,然後翻進院子裏。再然後,另外一個小人兒追着它跑,它急急忙忙地翻出牆,揉了揉肚子,似乎是吃飽了。
他好像明白了:“不請自來?”
林辰颔首。
陳守虛默然良久:“給錢嗎?”
林辰搖頭。
陳守虛都要同情王隐了:“這不是愣搶嗎!”
林辰蹙起眉:“什麽搶?武将的事,能叫搶嗎?只是平常的友好切磋交流之後,順手帶走一份小禮物罷了”。
陳守虛想,可是你描述的場面,既不平常,也不友好。他微一沉吟,無意讓王氏雞窩雪上加霜:“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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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辰左眼眉尾微微上揚:“真的?”
陳守虛堅定:“真的”。
林辰再次确認:“你确定?”
陳守虛依然堅定:“确定”。
林辰桃花眼含笑,流光溢彩:“你可想好。王隐養得細致,三四個月大的時候還專門請人來給雞彈古筝,說是肉質會更鮮美。他家的雞肉,在別處是絕對沒有的,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你當真不去?”
陳守虛略有猶豫:“真的?”
林辰颔首。
陳守虛:“去!”
兩人飛速行動,借着夜色,深入雞窩。林辰抓兩只,陳守虛抓一只,耳邊隐約聽見卧房內的吼聲時,他們翻牆到街,迅速逃回陳宅。
坐在庭院內,提着一只雞。陳守虛問林辰:“該怎麽吃?”
林辰用細繩将自己手中的兩只雞綁緊:“黃泥荷葉雞最香”。
陳守虛将自己提着的雞也交給她綁緊:“現在是秋日,沒有荷葉”。
林辰輕輕拍掉手心的灰:“我有”。說完,她翻牆去自己家中,取來一包幹荷葉。陳守虛看見至少有三四十張,啧啧兩聲,越發同情王隐。
同情歸同情,不耽誤吃。林辰三只雞處理後,包裹荷葉,敷上一層厚黃泥,放進廚房的爐竈裏燒。
她掌握着火候,坐在爐竈前顧着火。陳守虛站在爐竈旁,看騰騰火焰在她眼裏燃燒。
看着看着,他忽然生出疑惑:“我們兩個人,你為何要奪……額,友好地攜帶三只雞”。
林辰的眼睛沒有離開過爐竈:“兩只是我們自己吃的,還有一只明早送給王隐。這叫知恩圖報。”
陳守虛思索半晌,還是覺得“殺人誅心”更符合林辰的行為。
但誅心便誅心吧,橫豎他們已經做了。陳守虛心底向王隐道歉,轉頭便對着三份黃泥荷葉雞流下忏悔的口水
果然真香。
兩人今夜吃得歡喜,隔日,王隐收到林辰的回禮時就沒那麽高興了。八字眉一耷拉,氣得跳腳,恨不得直接和林辰約一架。
他平素小肚雞腸慣了,幕僚們也不敢勸他,皆是悶聲不語。堂下唯有一位幕僚,長臉,鷹眼,蒜頭鼻,兩撇小胡須,聽着王隐的抱怨和怒吼,兀自沉思。
王隐瞧見他思索的神态,好奇詢問:“趙君可有什麽良策?”
趙無咎聽王隐喚他,起身行禮。卻沒有立即回話,一雙眼睛左顧右盼,似是在說:此處還有旁人。
王隐明白他的意思,一揮手,讓其餘人退下。
幕僚們素來知道王隐寵信趙無咎,倒也沒有抱怨,魚貫而出。
等衆人退盡,他傾身向前,迫不及待:“趙君有什麽好辦法?這林辰屬實太過猖狂。往日裏,一晚偷我一只雞也就罷了,昨夜竟然偷我三只,氣煞我也!”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為着幾只雞發怒,趙無咎屬實看不上他的行為做派。但他面上不顯分毫,謙遜道:“某智謀有限,哪兒能有什麽好辦法?”
王隐一笑,八字眉松展:“趙君過分謙虛。前日您獻的謀略,我覺得就極好。您說陳禦史初來乍到,衆位官員必定會百般巴結,果真如此。幸好聽了您的話,我在宴飲上刻意為難他,以顯示我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品行,想必陳禦史一定會深深記得我”。
趙無咎嘴角一抽,面上仍然笑道:“王都護說的是。我們第一步,是要讓他記住您。但光記住也不行,還得讓他對您有一個好印象”。
王隐一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難道不是好印象嗎?”
趙無咎皮笑肉不笑:“品行無暇,傲然獨立,這自然是好印象。但您展現印象的方式,多少都有些冒犯陳禦史”。
王隐緊張:“啊?這可如何是好?”
魚兒上鈎,趙無咎笑得越發歡喜:“王都護莫慌。某正要為都護獻上第二策”。
王隐大喜,一擺手:“趙君別賣關子,快說”。
趙無咎神色得意,不慌不忙地捋着兩撇胡須:“第二策,便是先抑後揚,逆轉乾坤之法。陳禦史現下對您不滿,但人心易變,只要您在他期待極低的情況下突然做出讓他感到驚喜或滿意的事,他對您的印象便會突然逆轉”。
王隐拍腿大笑:“趙君不愧是‘小周瑜’,極妙,極妙。我該做些什麽呢?”
趙無咎鷹眼一眯,奸笑道:“林氏不是已經将機會放在都護跟前了嗎?禦史臺選任标準之一,即是為人正派。既然正派,又如何能喜歡這等偷雞摸狗的行為。倘或王都護将此事告訴陳禦史,陳禦史必将此事上達天聽,如此,便是功勞一件,自然歡喜。當今得知林辰行跡卑劣,必定撤換掉她,對都護而言,不也是喜事嗎?”
王隐略一思索,爽朗大笑:“趙君所言極是”。
趙無咎心底再罵他一句“田舍漢”,笑着應付他。
确實聽信趙無咎的話,王隐次日便向陳守虛遞過門帖,登門拜訪。
陳守虛本不願接待他,但想起前夜的雞肉,心底終歸是有些讒……咳,歉意。他讓門子引王隐在中堂稍候,自己先去東廂房換一身衣裳。
換完衣裳去見王隐。
王隐起身迎接他,态度不是初見時的傲慢,但他一笑,仍然顯得格外奸猾。
懷着一絲歉疚,陳守虛請他上座:“王副都護找我,有何要事?”
聽見他的問話,王隐的八字眉一皺,三角眼裏忽然擠出幾滴眼淚。邊流淚,便沖陳守虛擠眉弄眼,故作嬌柔。
陳守虛從未遭遇過這般大的驚吓,抿一口溫茶定神:“王副都護有何事?直說便是”。
王隐顫顫巍巍:“陳禦史,禦史臺是否掌監察百官之權?”
陳守虛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問這話,照實回答:“是”。
王隐拿衣袖抹去眼淚:“既然如此,假如官員品行不正,禦史是否應該告知天子?”
陳守虛不假思索:“是”。
王隐突然站起,抱拳行禮:“那麽,本官便請陳禦史主持公道!”
想起雞肉,陳守虛立刻攙起他的手臂,義正嚴詞:“不必行禮,王副都護請說。我身居禦史之位,自然應該主持公道”。
王隐惡狠狠道:“本官要狀告林辰,這臭小子表面上光風霁月,實際最愛做些偷雞摸狗的壞事。本官在院中養雞,她每月來一次,雞就少一只。更可氣的是,昨夜竟然少了三只。此等奸猾小人,怎能受到重用!”
他滿腔憤懑,以為說完之後,陳守虛便會同他一樣憤懑。
誰知陳守虛瞧他一眼,緩緩收回攙扶他的手,偏頭,避開他的視線。
王隐哪兒能不明白他的意思,聲線顫抖:“陳禦史”。
陳守虛心虛。該怎麽告訴他,你昨夜消失的三只雞,一只在我胃裏。
王隐不知道陳守虛的想法,誤以為他有意包庇,怒道:“陳禦史!”
陳守虛咳嗽兩聲,委婉表示:“王副都護,你養的雞,口感極好”。
“陳禦史果然有眼光……等等”,王隐先是沒意識到他話裏的深意,八字眉一松,笑得和善。但話語未盡,他漸漸意識到不對勁,三角眼眯成一條縫,“陳禦史為何知道我養的雞口感好?”
陳守虛躲開他的視線,給出關鍵詞:“昨夜,三只,黃泥荷葉雞”。
王隐懂了,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說,沒想到你濃眉大眼的,竟然做出這等事?
陳守虛向他道歉。
王隐不說話,矗立在原地。一動不動,神情略顯滄桑。
良久,久到陳守虛懷疑是否該給他叫位郎中的時候,王隐僵硬緩慢地擡起右手,伸出食指,指向陳守虛。
我錯了,陳守虛自我批評:“王副都護,一只雞多少錢?我賠給你”。
王隐怒氣上沖:“是多少錢的問題嗎?這是尊嚴的問題!你們偷的不是雞,是我的尊嚴!”
陳守虛心虛,再次道歉:“我一定勸林飛星,不能總偷你的尊嚴”。
王隐不吃這一套,一甩手,淚流滿面還頑強地保持冷笑:“向徐都護解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