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攻與守
攻與守
一夜之間,老都護帶兵離開燕然城。偌大的城池內,只剩林辰領着三百輕騎兵殿後。
她知道,老都護以為的殿後是守城,他以為她要帶着三百兵卒抵抗突厥數萬兵卒,但她的殿後,從一開始就是要舍棄燕然城,南退。
三百兵卒,用以幫百姓撤離。
大軍南撤的消息瞞不住燕然城的百姓,他們隐約猜到,燕然城要出事了。但和所有唐人一樣,燕然城的百姓安土重遷。即便猜到燕然城要出問題,也會猶豫是跟着大軍南退,還是仍然待在燕然城。
林辰沒有鼓動他們的想法,任他們自己選擇。如果想要南退,便以輕騎盡快護送他們離開燕然城。
趙二虎也看不懂林辰的想法:“突厥南攻,最多也就百萬大軍。徐都護可調動周邊近三十萬軍隊,如果以命相搏,未必不能守住燕然城”。
她聽過,微微搖頭,問他:“守住了,然後呢?”
趙二虎不明白她的意思,絡腮胡抖來抖去:“然後就守住了”。
廢話文學學得極好。
林辰神色淡淡:“以守為守,是萬不得已之後的下下策”。
趙二虎問她:“上上策呢?”
林辰桃花眼掃他一瞬:“将劣勢化作優勢,轉守為攻”。
趙二虎想不通她如何轉守為攻,再問她,她閉口不言。相處多年,趙二虎知道她的性格,不能說的東西,她一個字也不會透露。兵者,詭道也,倘或因為管不住嘴導致謀略外洩,哪裏還有一個“詭”字呢?
他相信她,于是不再多問,按照她的吩咐來辦,先去安撫軍民,随即召燕然城為首的官員來見。
兩日之後,颉利可汗兵臨城下,不願離去的官員向他獻降。颉利可汗面色沉穩,鷹眼中看不出太多情緒,喜怒不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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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進入燕然城,百姓仍然安穩地生活,全然沒有戰時的慌亂。
突厥大軍所到之處,哪裏不是一陣破敗?此地的煙火氣倒讓他有些動容。颉利可汗命令突厥士兵切莫擾亂百姓們的生活,随即便問獻降的官員:“此城為何沒有守護的軍隊?”
獻降的官員跪在地上,聽聞此言,擡眼微微瞥一眼颉利可汗身旁的王隐,卻在收到他的視線時默默低頭:“王副都護先一步棄暗投明,徐都護和林副都護知道無力抵抗,所以領兵南退。”
颉利可汗看王隐一眼,放下心防:“王君不受重用,棄暗投明,是明智之舉。”
獻降的官員們沉默不語。
王隐八字眉舒展,三角眼一擡,得意洋洋:“唐人不知道我王隐的好處,可汗卻是知道的。我從唐朝一個小小的副都護變成突厥重權在握的別克,當然是明智之舉。不過,姓徐的和姓林的,不戰而逃,也就是懦夫行徑罷了”。說罷仰天大笑。
颉利可汗端坐在高頭駿馬之上,身披铠甲,鷹眼輕掃王隐。他本就生得一副龍章鳳姿,鷹眼,懸膽鼻,不怒已經顯出威嚴,含怒時更是讓周圍的空氣都寒冷幾分。
他單手牽着馬缰,嗓音沉穩有力:“兵書有雲,将不聽吾計,用之必敗,去之,王君的行跡符合此道,是明智之舉。兵書又雲,用兵之法,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徐氏和林氏明白無力抵抗,不戰而去,亦是明智之舉。先考曾感慨說,赫赫大唐,遍地皆是人才,果真如此。”
不能與之争辯,王隐露齒一笑:“可汗說的是”。
颉利可汗讓自己的下屬和獻降的官員們交接燕然城管理的各類事宜,自己獨身一人去往軍營。
軍營裏該燒的都已經燒了,是預計之中的事。但或許是走得匆忙,圖紙不曾燃盡,還留有一些殘頁。
他從紙灰堆中拾起,細細查看,卻沒有什麽有用的信息。
事情辦得嚴密,可見是細致的人。
颉利可汗隐約覺得他們或許會是自己的一生之敵,但甩頭,又覺得可笑。徐氏、林氏,不過是唐皇帝手下的将領罷了。他的對手和敵人,是,也只會是高高在上的唐皇帝。
随手将殘頁丢進紙灰堆,颉利可汗乘馬出軍營。
将燕然城四周巡視一遍,心中确定王隐獻上的守備圖是真的。
回到軍營,下屬迎上前,替他牽馬,問他該如何安排王隐。
颉利可汗穩住黑駿馬,下馬,給出早已想清楚的答案:“王隐誠心投靠,就按當初許諾的話,給他‘別克’的官職,加以重用。記住,一定要好好待他,讓他成為唐人投降的示範,引更多唐人歸附”。
下屬領命。
塵埃落地,燕然城歸入突厥。消息加急傳到京兆府,天子派遣特使調查此事。知曉此事的來龍去脈,天子大怒,先是罰徐都護六月俸祿,罰林辰三月俸祿,随後又将徐都護降職為副都護,命林辰為正都護,總管安北都護府的各類事宜。
陳守虛得知此事,向天子上書,自我揭露,告知偷雞并非林辰一人所為。
天子回信告訴他,林辰罪名有一,不能和睦同僚;徐都護罪名有二,一是不能管制下屬,二是不能守城死戰。在燕然城失陷這等罪名面前,偷雞實在是再小不過小事。天子讓他不必耿耿于懷,照舊監軍,但切莫再犯。
陳守虛收到天子的回信,實在感到愧疚。兩人一同犯錯,最後受罰的卻只有林辰。他去軍營向林辰道歉,林辰正在看地圖,聞言,平靜地看他一眼,讓他不必放在心上,視線又回到地圖。
陳守虛站在她身旁,手足無措:“你替我擔錯,我總不能安心地受着,什麽也不做。當今罰你三月俸祿,我将我的俸祿補給你”。
林辰的視線從地圖移到他的臉上,唇角上揚:“按副都護算,我是從四品官。按都護算,我是四品官。你的侍禦史是從六品,三個月俸祿可不夠補償我。”
陳守虛在心底一算:“那我補六個月的俸祿給你,這總是夠的”。
林辰輕笑:“如果你将六個月的俸祿補給我,不就相當于只有你受罰?你不能安心地看我一個人受罰,我也不能”。
陳守虛試探:“那,還是補三個月?”
“不必”,林辰搖頭,視線重新回到地圖,“三個月的俸祿無足輕重,天子自己一定明白。他只是借罰俸敲打我和徐都護罷了。如果我收下你的俸祿,反而是忤逆聖上”。
陳守虛是突然生出想法,考慮并不周全。聽她說得有理,也不再提及此事。他見林辰專心查看地圖,不打擾她,先行告退。
後續也如林辰推測一般,颉利可汗并沒有揮兵南下,而是駐守在燕然城。林辰也沒有立刻反攻的意圖,就地整頓軍隊,并命令依憑山勢盡快修建伏陸城。
伏陸城半個月修建完成,五髒俱全,但太過簡陋。
陳守虛巡視一趟,心中懷疑。白日裏他就想詢問,可一直沒碰見林辰。日暮時分,他在自己家中聽見隔壁的動靜,知道是林辰回府,前去拜訪
林辰讓他在外舍稍事等候,随即在中堂接待他,問他有何要事。
陳守虛進入中堂時,便察覺出不對勁。一呼吸,空氣裏好像摻雜着一絲血腥味,若有似無。
她受傷了?他正想詢問。
林辰卻先說話:“找我何事?”
陳守虛一怔,突然忘記自己前一刻要問的話。便先說起正題:“伏陸城的城池太過粗陋。假如突厥大軍來攻,恐怕守不住。”
林辰坐于木凳,看向他,唇色比平日略顯蒼白:“無礙。伏陸城只是暫時的據點,并非久居之地。”
陳守虛大致明白:“久居之地是燕然城?”
林辰輕輕點頭,動作比平日稍顯遲緩:“除了燕然城,沒有任何一座城池能成為安北都護府的治所。”
她說話的語調也比平日裏要輕,一句話直接飄進他的耳裏。可就是這種輕飄飄的語氣,讓她的話語變作一句簡單的陳述,仍然是那種盡在掌握之中的安定感。
陳守虛相信她,不必多問,準備告辭。但一起身,前一刻忘卻的話,此刻重新回到腦海:“我好像聞到一股血腥味,你受傷了嗎?”
林辰的神色有些微妙。她啓唇,好似是想說“不”,但話到嘴邊,說出口的卻是:“是”。
陳守虛想起自己家中有上好的傷藥,想問林辰是否需要。還沒說出口,屋外突然響起敲門聲。
林辰道:“進”。
屋外人入內,是林家的丫鬟。她手裏端着一碗紅糖水,進門。擡眼發現陳守虛,驚訝,向林辰請罪:“奴婢不知道林将軍在議事,實在冒犯。我先将糖水放在爐上溫着,稍後再端來”。
林辰讓她不必麻煩,将碗放在桌上。
丫鬟看一眼林辰,又看一眼陳守虛,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放在桌上,出門,帶上門。
林辰端起紅糖水,小口細抿。
陳守虛望着她,滿臉錯愕:“我竟不知道……”
不相信他能猜到,林辰桃花眼看向他。
陳守虛很是歡喜:“我竟不知道你喜愛甜食”。
預想之中,桃花眼的視線從他移向碗裏的紅糖水。太甜,實在不喜歡。她皺着眉說:“是,我喜愛甜食”。
陳守虛看她眉間緊蹙,實在不像是愛的模樣。再次确定:“真的?”
又抿一口,苦大仇深,滿臉不悅:“真的”。
表情說着不喜歡,嘴裏卻說着喜歡,太過矛盾。陳守虛疑惑,思前想後,突然明白其中關竅。說喜歡,應當是喜歡吃甜食。表情裏的不喜歡,是伏陸縣貧苦,紅糖難吃。
他拊掌,笑道:“我懂了”。立刻起身告辭,飛快跨出門外。
林辰不知道他又懂了什麽,想攔住他問問,但有氣無力,又覺得無所謂,幹脆罷了。
結果次日,她收到他送來的上等紅糖。
她說不必,他說要的。
次次日,她收到他送來的甜食馃子,滿天星。
她頭疼地說不必要,他開心地說要的要的。
次次次日,她收到他送來的甜食馃子,大小虹橋。
她咬牙切齒地說不要,他歡天喜地地說一定要。
連送一個月,每一次都會附上一張便箋,上書“不能久放,盡快食用”。
一月以後,春節将近,陳守虛愉悅地認為他們馬上就能成為八拜之交。
林辰盯着今日送上門的甜食,神游天外,懷疑自己應該同他絕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