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明心意

明心意

看出門的架勢,陳守虛是很不想讓她平安。但越是靠近千燈湖,陳守虛的氣焰越弱,甚至止不住地自我懷疑。

他有什麽立場呢?

似乎沒有立場。

陳守虛提着木棍和麻袋,越是往前,就越是覺得自己應該轉身回家。誠然,他可以找到許多理由,證明林辰應該遠離清雪。

可是這又如何呢?

僵硬地走到千燈湖旁,陳守虛凝視着湖中斷斷續續的殘光,心中慘然。他盯着湖中倒影,神游天外。

陳守虛不由自主地想:憑借林辰的信息渠道和判斷能力,她一定比我更清楚清雪的存疑之處。如果是擔心冤枉,難道端陽宴一事,還不足以說明清雪的身份有問題嗎?

或者,是因為她愛之深,深到寧可忽視所有的問題?

他被自己的想法逼得心頭一涼。即便不斷地告訴自己“不可能”,但總逃不過“萬一呢?”三個字帶來的愁緒。陳守虛禁不住想起小妹的話,心內越發凄涼,也終于知道,絕不是林辰喜歡自己,而是自己喜歡林辰。

但這一切都只可能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兩個男子如何可能長相厮守?

陳守虛望着湖心游船,在岸邊随便找了塊巨石坐下。日落不久,巨石的熱氣還未完全散去,他坐在巨石上,望着夜裏的湖。

繁星散落在湖水裏,如同螢火蟲飛翔于湖面。幾條游船高懸六角燈籠,燈光與星光交相輝映。

一番美景,落在陳守虛眼裏,卻沒有落在他的心裏。他呆呆地坐在岸邊走神,視線凝滞在遠方,一動不動。但漸漸地,卻瞧見一條畫舫似乎向自己劃來,越來越近。

懸浮的燈籠停在他的眼前,他看着畫舫上的人撩起船簾走出,那張想念的面容就出現在他的眼前。

林辰悠然站于船沿,蹲下身,但依然是俯視的姿态:“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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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守虛不搭理她,默默地偏過頭。

林辰瞧見他手裏的東西,唇角上揚:“哦,不是,還有你的麻袋和木棍。”

陳守虛氣惱,瞪視她:“與你無關。”

“怎麽與我無關?伏陸城現在歸我管轄,財物器具的管理、人員的安全等等事宜,都與我相幹。”林辰輕笑,瞥見陳守虛不歡喜地挪開視線,笑容更甚,“深更半夜,陳禦史一個人在此荒郊野外,倘或出了些意外,那就是本官的罪過了。”

心中有氣,陳守虛依舊不願得看她:“能出什麽意外?被山裏的老虎叼走,還是被河裏的大魚給吃了?”

林辰的桃花眼流光潋滟,藏不住笑意:“也許是先被老虎叼走,随後被大魚吃掉?人生嘛,很無常的,現在陳禦史還在岸邊,等會兒說不定就在哪兒了。”

這哪裏是無常,分明是詛咒。陳守虛又瞪她一眼,卻沒什麽殺傷力。他從巨石上起身,但不知是否因為坐了太久,綿軟無力,他腳底踩到一個凸起,随後竟搖搖晃晃地跌落湖水裏。

跌落之前聽見一聲呼喊。

但很快他就沒了關注的心思,因為他不會水。他屏住呼吸,奮力掙紮,湖水接連湧入他的喉腔裏。很快,肺部儲存的空氣消耗殆盡,他無法自主地用鼻腔呼吸,試圖得到一口清新的空氣,可實際得到的卻是涼意的湖水。

他嗆了口氣,幾乎以為自己要因這種窩囊的原因死于此。神思恍惚之際,突然感覺自己被人用手肘勾出了下颌,緩緩擡高。

“放松,不要掙紮”,那人在他身後,托住他的後腰,上擡。

熟悉的聲音讓陳守虛能夠安心放松。他的正臉朝上,在她的托舉下很快呼吸到空氣。他咳出幾口水,爾後才感到自己能夠正常呼吸。

真正從瀕死的狀态走出,他如獲新生,大口呼吸,黑發淩亂地散落額頭。

這次林辰沒有嘲笑他,她從身後看着他的狼狽,心中隐約後怕。怕他當真命喪于此,從今往後二人便只是陰陽相隔。

船家努力将船劃近二人,又用船槳和繩子将二人拉上船。林辰先将陳守虛推上船,等他伏在船沿大口喘氣,她才不慌不忙地上船。

船家急忙給二人找來幹淨衣物,讓他們在船艙的隔間裏更換。

林辰微微喘氣,輕拍陳守虛的肩:“你先去。”

劫後餘生,此時陳守虛也顧不得什麽形象,箕坐在地,呼吸急促:“腿還軟着,你先去吧。”

湖水浸濕她的衣裳,隐約可見身體的線條。雖然無人注意,但林辰仍有不适感,便沒有推辭,先一步走下船艙,換了衣裳。

陳守虛再見她時,錦衣華服已經換成粗布麻衣。可她生就的一身風流氣度沒有絲毫改變,款步從容。

林辰的桃花眼裏仍有關懷之色:“現在能走嗎?”

陳守虛回答說再緩緩。

林辰卻沒給他再緩的時間,強制将他攙扶起身。把他的左手環過自己的肩膀,同時又扶着他的腰,讓他身體的重量都落在自己的肩上。

陳守虛便任由她攙扶着自己走。

兩個人的身量差不多,陳守虛稍高。日常來往,也不會注意到些許細微的差別。但此時她在他的攙扶下,全身重量都倚靠于她,過分貼近,便能感受到林辰的身形,不似一般男子的壯碩。

陳守虛正欲說話:“你……”好小一只。

熟料林辰搶先一步:“沒想到你平時慣愛偷懶,竟然還能摸出腹肌。”

一愣,陳守虛也忘了自己要說的話。跟她聊天,總是不能順心,他沒好氣道:“我什麽時候愛偷懶?愛偷懶的明明是你。”

林辰挑眉不語。她本就無意與他争辯偷懶的問題,只不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隐約能猜到他要說的話,所以刻意打斷。

她抖了抖陳守虛的手臂,稍微扶正他的身子。

患難之際見真情,這句話果然是沒錯的。林辰不由得回想到方才天人永隔的恐懼。她是敏銳的,即便只是片刻,但也足以讓她意識到自己額外的情愫,也大致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總是對他那般相信和縱容。

只是,可惜。

林辰斂了桃花眼。

不多時,兩人到了船艙口。入口小,只能容得下一人通過,林辰便将他扶至入口,搭把手,方便他下船艙裏。

等确定他到了底部,林辰便預備将木板搭上船艙口。

夜裏本就昏暗,即便是在甲板上,也未必能看清。而在船艙裏,更是只能依靠甲板上的微弱燭光視物。

因此,林辰一搭木板,船艙便漸漸暗了。

減少的亮光讓陳守虛吓了一跳。他捏着衣物,仰首驚呼:“做什麽?”

林辰用木板遮擋入口,只掩了一半,并未擋死。聽見陳守虛跟被踩住尾巴似的,桃花眼便微微升起笑意:“既不謀財,也不害命。稍微擋一擋,免得陳禦史的貴體讓旁人看了去。”

此處就他們兩人,哪兒來什麽旁人?

陳守虛料定她又是在打趣自己,不願回他。自己褪去已經浸透的衣物,換上幹淨的粗布衣裳。

正套着新衣,忽然想起些什麽,他的面頰泛起一層薄紅。有些羞赧,但仍然強打勇氣:“謝了。”

透過狹窄的入口,微弱的聲音由船艙傳到甲板,飄進林辰的耳裏。

林辰心中很清楚,可她仍然明知故問:“謝什麽?”

謝你救我一命,陳守虛想。

如果因為不留神而死在湖裏,享年兩位數,那也太慘了。

但終究還是嘴硬,不願說出更多解釋的話:“你自己明白。”說話時正在穿外衫,微微低頭,說話時聲音便有些含糊不清。

林辰在門外笑他:“這就是你感謝恩人的态度?”

陳守虛推開門,瞪她:“就是,怎麽着?”

她還能怎麽着?林辰無奈地聳聳肩。等陳守虛說自己穿完新衣後,她起身挪開木板,讓他上來。見他登上甲板,林辰輕笑,轉身離開。他快步跟上,在她身後半步。

陳守虛望着她的背影出神,遲鈍的大腦沒有任何多餘的思緒。他跟着她進入到畫舫的船室裏。還沒進門,先聞見一股清新淡雅的衙香,等踏入門中,便見室內雕梁畫棟,說不盡的富貴風流。

畫舫室內中央擺着一張棋桌,桌上設着棋盤,棋盤裏零星地落着二三十顆黑白子。不過這局棋并非二人對弈,因為黑白棋簍都放在同一邊。

清雪則坐在另一邊,身後由兩個随從看守。

看見林辰和陳守虛入內,清雪死死地瞪着他們。饒是陳守虛再遲鈍,也能反應過來這絕非寵妾的狀态,可想而知,是自己再次誤解了。

林辰落座在棋簍的一邊,與清雪相對而坐,又讓陳守虛随意。

沒有什麽拘束的理由,陳守虛随便挑了個方位,落座。

林辰的注意力便轉向棋局,口中卻問道:“還不肯說?”

顯然問的是清雪。

陳守虛看向清雪,便見清雪冷冷一笑:“沒什麽可說的。”

她極不配合,林辰的桃花眼卻仍然是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她右手執黑子,落定:“無礙。你不願意說,總有人願意說。”

清雪譏笑:“我知道你想做什麽,攻心為上?可是你低估了我與夫君之間的信任。我相信他不會背叛我,更不會背叛大業。”

林辰手執白子,看她一眼,唇角上揚,沒說話,卻似乎在無聲嘲笑她的天真。

“怎麽?”清雪仍然對她的裝腔作勢嗤之以鼻。

林辰落下白子,也不看她,只顧着拈自己的棋子:“我笑你天真。你是唐人,他是突厥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道理,難道你第一次聽說?”

清雪鼻腔冷哼一聲:“這不過是唐人的偏見罷了。”

林辰挑眉,擡眼瞧她一眼:“你錯了。”

清雪不服:“錯在何處?”

“非我族類誠然是偏見,但絕非大唐的偏見,而是普遍的偏見。這世間,但凡存在兩個種族,就必然存在一個種族對另一種族的偏見”,林辰凝視着她,“所以你告訴我,作為一名自小生活在大唐地界的唐人,你怎麽可能融進對你滿是偏見的突厥呢?”

清雪不信她的話。可對上那雙桃花眼裏的篤定和質詢,回憶起往事,她的心裏竟然也生出些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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