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千面人
千面人
清雪此前也曾随着丈夫去過突厥。身處異地,一開始她的心中的确是惶恐不安,但很快,周圍人的熱情便驅散了她的不安。她安心地享受着在大唐從未感受過的呵護,甚至覺得自己能随着丈夫融入突厥,成為一位真正的突厥人。
可待了僅僅兩個月,她就隐約感覺到這是不可能的。最初因陌生而興起的新奇感漸漸散去,旁人對她的态度便漸漸冷卻。即便日常仍有關照,可總不似最初那般無微不至。
而更讓她難以忍受的,則是突厥人野蠻的婚俗。不同于大唐的一夫一妻多妾,突厥實行的如果清風的父親去世,他還要娶他的後母為妻。
與自己的婆婆共事一夫?清雪實在無法接受。但好在丈夫并不是常居突厥,沒幾日,他便帶她回到大唐,答應按大唐的風俗娶她為妻。
如果那時沒有離開突厥,她能适應突厥的生活嗎?
清雪自問,随即在心底搖搖頭。她不理解突厥的一夫多妻,突厥也不能理解唐人的一夫一妻多妾,想必日子久了,她也只會感到厭煩。
可是,比起對突厥婚俗的厭煩,還有更令她厭惡的東西:“即便突厥人對我存在偏見,那又如何,難道唐人對我沒有偏見嗎?家境貧寒,我年幼時被父母賣給青樓,之後便一直受到各種冷眼。比起唐人的偏見,與突厥人的沖突不過是一些小問題罷了。”
林辰的注意力仍然放在棋局上,聽完她的話,又是一笑。
清雪受不了她的笑,那種笑容裏總是藏着嘲弄,似乎是在嘲笑她的無知。
可是自己哪裏無知呢?她在風月場裏摸爬滾打數十年,見慣了不同人的醜态,難道還不如一個養尊處優的将軍看得透徹?
清雪不信,惱怒道:“你笑什麽?”
林辰正執起黑子,聽見她的問話,上下打量她幾眼,随後便将已經執起的黑子丢回棋簍。起身,左手撐着棋桌,右手前伸,食指挑起清雪的下颌,仍然是笑:“你看你……”
溺在風流的桃花眼和溫柔的腔調裏,清雪緊張地忘了動作。渾身緊繃,于是聽她柔聲道:“多麽天真,又多麽可憐。”
清雪一怔。食指的溫度仍然停留在下颌,她忽地掙紮,頭擡高,離開林辰的食指。林辰沒有絲毫的介懷之色,微笑着收回手,定定地看着她。
林辰知道清雪一定會回應,而她也确實回應了:“天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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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天真,可憐”,林辰勾起唇角,桃花眼裏的風流散去,彙聚一股冷冽,“寧可相信圖謀不軌的外邦人,也不肯相信自己的同胞,這不是天真的話,又是什麽?被外邦人利用而不自知,還傻傻地以為自己尋找到最後的歸宿,這不是可憐又是什麽?”
外邦人指的,自然就是徐清風。
清雪不肯相信,情緒激動:“你究竟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其實你自己心裏很明白”,林辰的眉心擰成一座山,她憐憫地看着清雪,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在大唐,妓是連奴仆都不如的存在。雖然徐清風是一個外邦人,但他久居大唐,自然明白這一點。可奇怪的是,他卻表現得毫無介懷,與你夫妻相稱,許諾與你天長地久。你真的不明白是因為什麽嗎?”
清雪難以置信地望着她:“你騙我。”
“是,是,我是在騙你,只有徐清風是為你好。所以他不肯在大唐與你成婚,僅僅只是在一夫多妻的突厥給了你一個名分,這一定是為了保護你吧?帶你去見一群假親戚,一定是為了讓你免受真親戚的羞辱吧?把你送給年老的徐都護,一定是為了你們美好的未來吧?”林辰蹙眉,一臉懶得同她争辯的不耐,“既然他對你這般好,那便祝願你們來世再成夫妻。”
清雪聽明白了。心中一酸,眼眶中已經凝出溫熱:“假親戚?”
林辰瞥她一眼,佯作驚詫:“你同徐清風那般恩愛,竟不知道他的身世?”
“他……他說自己的身份不便細說,便只告訴我,他的父親是突厥中的大戶。我見他出手闊綽,以為他有什麽難言之隐,就沒有追問”,清雪支支吾吾,眼中含淚。在自己的描述中,她也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似乎太過輕信。
林辰冷冷地掃她一眼:“這他倒沒有騙你。徐清風的父親的确是突厥中的大戶,而他的身份也的确不便細說。”
雖然林辰如此說,但清雪的心中并沒有些微的放松。因為透過她古怪的語氣,清雪已經明白其中必然還有其他問題。
于是她問:“他的父親是誰?”
“突厥大戶中的大戶,颉利可汗”,林辰笑得燦爛,“不過,你認定的郎君并非颉利可汗的親子,而是養子,他其實是孤兒,所以的确是身份特殊。他沒有騙你,開心嗎?”
什麽開心?分明是殺人誅心。
因為與自己關聯不大,所以陳守虛此前只是安靜地喝茶。現在聽到這裏,也忍不住擡頭,向清雪送去一個同情的眼神。
清雪的臉果然已是慘白。
再沒有比這一刻更清醒的時候了,她的眼承載不住如此多的淚水,于是淚滴奪眶而出,順着臉頰滾落在地。
“徐郎,你好……”清雪仰首。她似乎是想嘶吼,可是卻沒有氣力,用喑啞的嗓音說出半句話,後半句都歸于無聲。
林辰無意再審問她,讓随從将她押回府內看管。
兩位随從聽見吩咐,伸手壓住清雪的肩,擒住她的手。
肩上的力道讓清雪不安,她再度看向林辰,在平靜無波的桃花眼裏,她讀出了死亡的結局。恐懼如潮水溢滿她的心頭,她掙紮着:“林将軍,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你饒我一命!”
長眉微揚,林辰沖兩位随從使了個眼色,他們便松開手,任由清雪摔在棋桌上,侍立在一旁。
手臂略微有些疼痛,但對剛剛擺脫死亡恐懼的清雪而言,這點疼痛算不上什麽。她傾身向前,手肘和手臂不小心将棋桌上的黑白子碰落,可她無心關注,直勾勾地盯着林辰,試探着說:“只要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您,您就能饒我一命,是嗎,林将軍?”
林辰依舊是眉眼含笑。她拾起被清雪碰落的棋子,悠然從容:“如果有價值的話,我可以答應你。”
得到林辰的保證,清雪心中的巨石落定。她長舒一口氣,再次感受到生的喜悅,迫不及待地抛出自己最有價值的消息:“我和徐清風在不同的權貴間游走,為了避免引人生疑,我們都不會直接與突厥人聯系。”
說到此處,清雪頓了頓,似乎是在等待林辰的追問。
但林辰沒有說話,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繼續。
清雪的預想落了空,緩慢道:“我和徐清風都是通過一個江湖異士與突厥人聯系,那人的外號叫‘千面人’,形象變幻莫測,一般人都無法通過外形辨認他。”
“千面人”的故事,林辰倒也聽說過。坊間傳聞,說他能夠随意變幻形象,男、女、老、少皆能變幻,神态、言語、動作都沒有一處漏洞。
如此,辨認倒真有些難度。
林辰正眼看她:“所以,你有辦法?”
“是”,她的正面回應給了清雪鼓勵,她覺得這正代表着“價值”,于是回複得更加積極,“千面人沒有別的漏洞,但唯獨一點,特別喜好‘燈’。無論是真正的燈,還是燈形飾品,只要做得華美精致,他就一定會想法子弄到自己手裏。”
聞言,陳守虛再次擡眼。他明白了此前清雪為什麽會買小銅燈,應該是為千面人準備的。
林辰聽完她的話,則是贊許地颔首:“這一條很有用,還有其他的嗎?”
“有用”二字仿佛某種激勵,徹底打開了清雪的話匣子。因為知道自己的性命捏在她的手裏,同時也是出于報複突厥的心态,清雪知無不言,言而不盡。短短半個時辰,她就已經抛出四五條,林辰都命随從細心記錄。
不過,最重要的還是“千面人”的消息。
林辰眼裏閃過暗光,盯着滔滔不絕的清雪。
清雪卻沒注意她的表情,兀自說着自己的話。直到說無可說,她向林辰要了一盞茶,微抿:“就這些了。”
林辰微一颔首。
清雪放下茶盞,雖然是詢問,但言語間卻極為确信:“林将軍,這些消息應當足夠妾身免于一死了吧?”
“按道理來說,可以”,林辰淡淡掃她一眼。
這一眼叫清雪遍體生寒,同時升起的還有不可遏制的憤怒。她右手捏成拳,猛地一敲棋桌:“林辰,你什麽意思?你答應過我的!”
“是,我答應過你”,林辰依舊是一派風輕雲淡。她飲一口茶,沖清雪笑道,“我是答應留你一命,可是陳禦史答應嗎?陛下答應嗎?大唐的百姓答應嗎?如果他們都不答應,那我的答應自然不值一提。”
清雪徹底反應過來。她猛地起身,掄圓右手,似乎想給林辰一個耳光。
林辰看見她的動作,擡眼,沒有躲避的神态和動作,仍舊淡定地飲着杯中的茶。
清雪的手揮了出去,但離林辰還有大半距離,她突然感到身後一股力,将她的身體直接壓在棋盤上。
她被身後的随從死死地按住,精致的臉龐緊緊地貼着棋盤,可凸起的棋子卻令她分外不适,被擠壓的胸腔也使得她呼吸困難。有心掙紮,但身後的力量明顯不是她能對抗的。
那一瞬間,她恍惚地覺得自己是一條竭澤中的魚,無論如何掙紮,最終都不過是走向死地。
于是她徹底放棄。
船靠岸了。
兩位随從将清雪架起,在林辰的吩咐下将其押上岸。在即将走出畫舫的房門時,清雪突然回首:“清風的事,是真的嗎?”
林辰回答是。
清雪扯出一個笑,卻不敢再相信她:“你這人詭計多端,說是,未必真是。”
“你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林辰瞧她一眼,似有疑惑。
清雪也不知道。
或許只是因為她內心期待着,自己曾有一次是被真正愛過的吧?
她略有失神,但很快回神,視線突然瞥向兀自飲茶的陳守虛,一眼,快速收回。随後便對林辰笑道:“林将軍,縱然你位高權重,卻也并非沒有弱點。”
林辰看她一眼,不明所以。
忽然,清雪忽然向陳守虛大喊:“陳禦史,她是女……”可惜“子”字還沒吐出來,就被身後的随從捂住嘴,半拖半押帶了出去。
清雪慣常說的是吳侬軟語,說雅言時總有些含糊不清。再加上事發突然,陳守虛也沒有完全聽清她的話,只隐約聽見“他是綠”之類的字句。
于是他從茶杯中擡首,疑惑地看向林辰。
林辰讀懂了他的疑惑,微笑道:“她還在記恨你,所以臨走時還要罵一句,‘陳禦史他是驢’。”
手裏的茶頓時不香了。
陳守虛生氣:“哇呀呀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