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清白
清白
那貓撞倒了三根貢香,香體摔斷混着香灰掉落在了地上。原本凝聚成一股的煙霧瞬間分散,飄飄渺渺找不到方向。
事發突然,現場幾雙眼睛全都望向了門內,鈴聲已不知何時停了。
陸震左手提劍,右手掌心托着那枚鈴铛,眉峰微蹙,目光幽暗,正盯着那張亂七八糟的香案。他身旁的孩子又昏了過去。
陸靈蘊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三兩步走到陸震跟前,看到師父鼻尖鬓角已微微冒汗,氣息也不平穩。做法時最忌被中途打斷,輕則法事無效,重則身心重創。
她小心翼翼問他:“師父你還好嗎?”
陸震點點頭:“小的已在鈴中,大的跑了!”
聲音不大,卻是讓在場的人聽得心頭一震。周中陽下意識問:“兩個?”
陸震說:“對,子母煞!但看起來還不止如此,你家那貓,怕也不是善類!”
聽他這麽說,周中陽和周聰又下意識地望了眼香案。陸震解釋說:“我以子為質,引母煞現身,原本可以一并收服,可就在關鍵時刻,這只黑貓闖了來,不偏不倚,就只沖擊香案,香倒魂散,讓那母煞跑了!”
周聰說:“聽說這貓還叼了塊人骨,院子裏人都散了,我還沒顧得上查。不過,這兒怎麽會有人骨?”
“這個你們去查,今晚的事還沒結束。”陸震說完回身,去那孩子嘴裏取出那塊黑玉,稍加擦拭,收進了乾坤袋。又對兩名壯漢說,“勞煩兩位兄弟,把這孩子解開,抱到我房裏去,不用再綁他,今晚你們和他一起,都在我房裏睡。”
那孩子邪祟上身,雖然沒事了,但還需要安魂,兩個漢子盡管命硬,做了一回護法,但同髒東西打過交道,也需要去去晦氣,陸震免不了要為三人費些心神。
他又囑咐周聰:“這孩子幾乎一天沒吃東西了,等會兒醒了要餓,你給他準備點粥之類好消化的食物。”
安排完孩子,陸震又招呼周中陽,把手裏那枚銅鈴遞給他說:“這東西你帶回去,就放在正對房門的地方,門窗全都關緊,若有意外,銅鈴會響,我自會處理。”像是終于想起來還閑着一個陸靈蘊,他又補充說,“讓丫頭陪你,她近來倒是很喜歡拼命。”
這叫什麽話?陸靈蘊眉頭皺了皺。周中陽側了側眼鋒看她,嘴角噙着笑,繼而又對陸震說:“陸爺是說,今晚這東西還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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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震說:“孩子在這裏,她不會走遠。但這裏道氣太重,我房裏法器太多,你那裏正合适,我猜天亮之前,她八成會來搶魂!”
陸靈蘊小聲嘟囔:“那她也太傻了,這麽明顯的圈套。”
“她不是傻,是癡。”陸震語氣裏多了絲感慨,“做父母的,即便知道前面刀山火海,但為了救孩子,哪怕明知是圈套,也會一試。”
這麽一聽,竟還有些悲怆。
陸震帶着那孩子和兩名壯漢回房,陸靈蘊便随着周中陽去他房間。一路上周中陽拿着那枚銅鈴左看右看,說道:“有點意思,剛才見你師父搖的叮當響,怎麽現在倒是不出聲了?”
陸靈蘊随口說:“不是說了麽,有事才會響。我師父明顯是把咱倆當餌了,你也不怕?”
他倒不以為意:“怕什麽?不是有你麽?再說咱倆可不是餌,餌在這裏!”他說着還晃了晃手裏的鈴铛。
陸靈蘊瞥他一眼,這家夥是吃準了她不會袖手旁觀了。她之前或許是,但聽了師父的話,又瞧着他此刻無所謂的态度,她竟覺得,倘若再來一出倩女幽魂投懷送抱的戲碼,她才不要管他,倒是要看看他的定力,是不是比他爹周照奇要強些。
她這樣想着,便直接說了:“我師父讓我來,是守那鈴铛的,可不是為了保護你。再說了,我看上回雨濃那樣子,這美人對你好得很,我多餘出現在那,壞人好事!”
“壞人好事?”周中陽氣笑,這丫頭一本正經地說渾話,擠兌人還顯得自己挺委屈。他反問道:“在你們這一行,管豔鬼女妖迷惑男人叫好事?”
“難道不是?”她嘴硬,“你看聶小倩,多少男人都求之不得呢,還有青蛇、白蛇、畫皮裏那個小唯……”
“行了,行了!”周中陽打斷她,“這豔福我消受不起,算我求您老人家,護着我點,別污我清白,成麽?”
“你清白麽?”她想起會所裏那一幕,她雖沒什麽閱歷,但那場面,大抵和清白也沒多大關系。況且還有雨濃呢,即便兩人是裝出來的,那依雨濃所說,沖着他人和錢來的美女大有人在,他眼裏的清白,怕和她不是一個概念?
周中陽被她這麽一問,當真像被玷污了清白的小姑娘一樣認真起來,反問道:“我怎麽就不清白了?你看到我不清白了?”
“你清不清白,跟我又沒關系,激動什麽。”她說得輕描淡寫,明顯是不信他,但又不在意他的解釋。這讓周中陽覺得,像是憋足了勁兒的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他反應了一下說:“你說會所那次是吧?那是別人要的,我可什麽都沒幹!”
“嗯。”她随意地哼了一聲,這下徹底把天聊死了。
倆人沉默着到了周中陽門口,他推門進去,先按陸震的交代,把銅鈴放到了正對門口的一張寫字臺上,想到被撞翻的香案,他又自以為是地找了個胡桃木的盒子,把銅鈴放了進去,又擺回到寫字臺上。做完這些,回頭看到陸靈蘊還站在門口沒有進來,又招呼她:“陸小天師,是打算當門神護銅鈴嗎?”
陸靈蘊不是不進去,她是吸取前面的教訓,先在門外沿着外牆查看了一圈,萬一有個牆窟窿、窗戶洞什麽的,再鑽出個貓啊蛇的,平白惹麻煩。但這理由她沒說,讓周中陽聽了,八成要嘲諷她,這是周家一個多億的老宅,可不是村頭二狗家的土坯房。
所幸門外一切安好,陸靈蘊擡腳進門,四下打量他這房子。進門靠牆角有個小木馬,旁邊的一排書架上,還有許多老物件,看這樣子,這裏應該是他小時候住過的。客廳很大,但陳設并不多,再往裏還有一間,門關着,猜測應該是卧室了。
周中陽一邊關窗戶,一邊笑着打趣:“參觀古建呢,要不要講解,免費的。”
她笑道:“講風水布局,還是歷史典故?”
周中陽說:“風水布局你自己看,歷史典故我倒是有一些。”
她擺出一副聽衆的樣子說:“那你說說看。”
周中陽一本正經:“這歷史還要追溯到二十多年前……”
陸靈蘊突然咯咯笑起來:“哇,這古建歷史好久遠耶!”
她眉眼彎彎,眼睛裏像是藏了星星,亮晶晶的,捧着他的故事搭腔,聲音嬌俏又清脆,周中陽覺得又甜又暖。
笑過了,他從書架上找出來一小沓資料,拿回到書桌前說道:“我倒是真找到了一些關于這宅子的舊資料,過來一起看看。”
陸靈蘊在他對面坐下,看到桌上有一些打印文件,還有2本地方志。他回來處理老宅的問題,把焦點放到了追查老宅來歷之上,看起來要刨根究底,已經下了不少功夫。
他簡單總結:“之前周叔查到,這宅子在清朝時,主人就做過大規模的法事,雖然是野史,但基本可信。最新的資料是這本縣志,這片區域,曾是明末一個許姓富商所有,可惜記錄不多,但有個線索值得關注。”他翻開最上面一本,指着其中一頁說:“你看這裏,其三子寅,字山君,豢異獸家妓,嘗以人飼虎!”
陸靈蘊腦子裏嗡地一聲。
許寅,山君,以人飼虎……
還有什麽,比被現實證實的噩夢來得駭人!
她手掌不自覺地攥緊。
留意到她細小的動作,周中陽問道:“你怎麽了?”
她聲音發寒:“我見過。”
他問:“見過什麽?”
陸靈蘊一字一字:“許寅,他的老虎吃人。”
那頭白額猛虎,撲倒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姑娘,對其撕咬、抓撓,在她慘烈的哀嚎聲中,将其一點點撕碎、吃掉,再悠然地舔舐嘴角和爪子上的鮮血……
怎麽會做這麽嚴絲合縫的噩夢?讓人不得不懷疑,那夢裏的男人就是許寅,兩個相繼發瘋的女人,喊得同一個名字,是許山君。
周中陽沉默半晌說:“你們修行的人,是不是有什麽辦法,通過做夢獲得真相?”
不用說,他覺得不可置信。
陸靈蘊其實也不太确定,她這個夢是巧合還是靈示。
她倒是知道,道家修神仙之道,有修為的人通過打坐,是可以元神出竅的。這個元神又分陰神和陽神,陽神有形有象,可以被看見,而陰神無形無象。有些性命雙修的得道之人,是可以通過自身精氣神配合意識生出身外身的,也就是陽神。陽神出竅,可以理解為一個分身或者化身在行動,它是真實的,而有些陰神出竅,卻恍恍惚惚像做了一個夢。
據說唐末的時候,西安曾有一僧一道,都認為自己已經獲得元神成就。兩個人盤腿入定,約好了一起去揚州看花,兩人都是元神離體到了揚州,看了花喝了茶,又各自折了一支花帶回去作紀念。待到兩人出定一笑,和尚往袖中一摸,空空如也,而道士一摸,花在。這就是陽神出竅和陰神出竅的差異。
所以曾有佛家笑道家“只修命不修性”,嫌他們只管身體,求祛病延年、長生不老,而不參禪,不管心性。道家卻笑佛家“但修祖性不修丹”,嫌他們只修明心見性,沒有煉丹修這個□□,修不出身外身,獲得不了即生成就。但其實無論佛道,通過修行,将元神、精、氣合一,三身具足,是可以修出大神通的。這是自古佛道對于生命科學的認知。
陸靈蘊這個算不算靈魂出竅,她不知道,但回想那個夢,那種恐怖、傷心、絕望的畫面和情緒又那麽真實,歷歷在目。
她将桌上那些資料都拿過來,一樣一樣地細看。
關于明末這個富商的記載,确實不多,只有短短幾行。大意是這個許姓商人財勢雄厚,在這一帶頗有威望。他有三個兒子,縣志只提及老三許寅,字山君。他無心家業,多情且風流,喜歡豢養異獸,當然這一愛好在明朝實在也不稀奇,有錢有勢的達官貴人,好此道者不在少數。但許寅能被記錄,實在是有點出格了,他把自己曾十分鐘愛的一個女人,喂了豢養的老虎。
還有份資料裏,記錄了這個宅子在清朝年間舉辦的一場法事。主人也是個商賈,請高僧連開了七天水路道場,恭請諸伽藍、揭谛、功曹等神消災洗業,保家宅安寧、財源廣進。
再就是一些零散的宅院修葺、買賣資料,沒什麽要緊的了。
陸靈蘊說:“看起來這宅子不安穩,是歷任主人都知道的。只是旁人的記錄未必知道底細。現在看來,這個許寅許山君,的确可疑。那日我一身的符文法器,它都敢攻擊我,泛泛之輩是不會這麽莽撞的。若真是三百來年的怨氣,确實不好辦。”
他若有所思:“難道是在許寅手裏枉死的家妓?可那日雨濃……看着倒也不像是對山君有恨,反倒深情得很。”
陸靈蘊說:“可不是麽,她那晚對着你千嬌百媚,怎麽可能是恨?若說有恨,倒是恨不得撕爛我。”
她前半句似在陰陽他,後半句又顯得委屈巴巴。周中陽望着她,忽然就笑了,那笑有些無奈,還有些寵溺。
他站起身,想給她倒杯水,兩人聊了這大半天,也該潤潤嗓子。
一杯水剛倒了一半,門口突然就起了陣風,陸靈蘊只覺得後背陰冷,她猛地站起轉身,身後空無一人。門口也什麽都沒有,院中的燈投下的樹影,竟也絲毫未動。
哪裏有什麽風。
她再轉回身,看到周中陽正站在她跟前。
他面色陰冷,目光幽暗深不見底,薄唇緊閉,就那麽死死盯住她。
這一刻,陸靈蘊覺得,他不是周中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