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我偏袒你,何錯之有?……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我偏袒你,何錯之有?……

正月初十, 福王入宮拜見太後與皇貴妃。他近來行事做派甚是小心,生怕被人抓住了小辮子,而今安穩的情況如同?鏡花水月, 稍有不慎就可能崩坍。

太後照例安慰了他幾?句,卻也不輕不重地敲打着他。

這?一次福王險中求,想要保住自己的安危,不得?已劍走偏鋒,甚至還拉了其他藩王下水。

太後最終出面, 卻也只是将這?事态壓下來,并?不意味着最終的結果。

福王面上應着,也是一派老成的模樣。待他離去後,太後方?才咳嗽了幾?聲,看起來比方?才要老态些。

身旁的女官上前,為太後按捏着肩膀:“太後娘娘都?修身養性多年?,這?些時日卻是累得?很。”要不是福王與楚王這?一遭, 都?未必會有這?種事。

太後慢慢地說:“底下的兒孫都?大?了, 就有了自己的心思?。”這?話她說得?,其他人卻不敢接。

“您該喝藥了。”自外頭進來一位上了年?紀的嬷嬷,手中端着熱騰騰的藥汁, 讓太後聞了不免皺眉, “這?又是什麽東西??”

“是昨兒禦醫來了後開的,您可不要不認。”嬷嬷在太後的身邊伺候多年?, 也清楚太後老小孩的脾氣,就哄着說,“您若是喝了,待會奴婢做好的糕點正要出爐……”

“呵,你這?潑猴, 就怪藏着。”太後不滿瞥了她一眼,“往常我要吃,就推三?阻四。”

嬷嬷無奈笑了笑,誰讓禦醫說太後不能多吃糖呢?

待太後吃了藥,宮內寂靜片刻,緩緩的,又聽得?一聲嘆息。

太後自言自語:“要是能早些去了,倒也不用看着這?些煩心事了。”

“娘娘……”嬷嬷輕聲說,“您在,方?才是這?後宮的主心骨呢。”

太後呵了聲:“我這?把老骨頭,怕是有些人恨不得?我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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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

延禧宮內,皇貴妃正在與福王說話,多是皇貴妃在說,福王在聽。

這?一次福王入京,可是把皇貴妃吓了一跳。想起來那幾?日的驚險,她還是忍不住訓斥。

“你說你,好端端在外頭,做什麽要來京城?像楚王那樣什麽也不做,平白卻得?了便宜,而你呢,這?一場奔波不說,還要在陛下面前挨訓……”

“母妃,若我這?一回不上京,那才是真正要命。”福王搖頭說道,“兒子可不像楚王,還有太子在朝中為他圖謀。”

皇貴妃惱怒地說:“你是覺得?,以我與孫家,都?無法為你回旋?”

“母妃,我并?不是這?個意思?。”福王沉穩地說,“只是您瞧,陛下想要削藩,可不是一日兩日的事,若是沒能安撫下這?件事,往後還是會出事。”

就如現在,其實也不過是一個尚未明确的雷點。

只不過是現在福王絞盡腦汁地讓天啓帝意識到,現在并?非一個好時機。

天子之所以能退一步,根本不在于太子或是誰的勸說,而是因?為時機不對,倘若有個合适的時機,那就絕不會像今日這?般容易。

福王又說:“您可別以為,太子與我們就站在一塊了,說到底削藩這?件事于他有利,他不支持一是因?為時機不合适,二來是牽扯到了楚王,若是此事與楚王無關?……呵,您覺得?他會怎麽做?”

太子看着溫和?,卻也是個狠茬子。

“我自不會這?麽想。”皇貴妃瞪了眼福王,嘆氣着說,“只是你這?次冒險過來,僥幸沒事還好,要是陛下真的動手,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皇貴妃自然清楚福王說的話沒錯,只是想着楚王什麽事都?沒做就白得?了利益,心中到底是不爽。且福王在菏澤的時候還能有自己的衛兵護着,人到了京城那可真是任人宰割。要是天啓帝沒打算把他放回去,那可就完了。

福王卻是笑了起來:“母妃,這?倒也是好事。”

皇貴妃瞪了眼福王:“這?還能算是什麽好事?”

福王:“您不覺得?,父親老了嗎?”

皇貴妃微愣,蹙眉看向福王。

福王自顧自地說下去:“其實是人都?知道削藩好,可是眼下這?局面,端看邊關?與剌氐的争鬥,就知道眼下朝堂是分不出太多的精力處理這?件事。本該徐徐圖之,可父親的手段卻又直接了些……”

這?說明天啓帝老了,也比從前要急躁了。以前皇帝的脾氣是強硬,卻也是在該爆發的時候爆發,從不曾肆意亂來,而今這?有些亂了章法的動作?……

皇貴妃吃了口茶,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我兒當真聰明。”

福王嘆了聲:“壞就壞在,這?一次惹出來的麻煩的确糟糕,往後的日子只能慢慢來。”天啓帝有了戒備心,那可與往日不能同日而語。

說到這?裏,皇貴妃不免埋怨了幾聲:“這麽大的事,往來你都?不曾派人盯着,惹出這?麽大?的麻煩。”

福王只覺得?冤枉,他一開始自然是小心警惕,每次都?是派人盯着,誰能想到那群兔崽子時日久了居然疏于防備,惹出這?樣的亂子。

事後福王已經細細查過,還真是個意外。

可意外才叫人心煩意亂呢。

福王壓下心裏的焦慮不說,和?皇貴妃又說了幾?句話後,就被她打發去拜見天啓帝。

現在這?個時辰,朝會應當結束了。

福王朝着皇貴妃行禮,而後離了延禧宮往前頭去,在穿行過禦花園的時候,正正與東宮一行人擦肩而過。

福王下意識站住,朝着太子行禮。

太子微微一笑,只說兄弟間不必如此。福王又忙說這?是應當的禮數,你來我往間,又是客套了好幾?回。

待福王離去後,太子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來處,身後的馬赫悄聲說:“福王應當是自延禧宮出來的。”

“入宮拜見母妃,是合情合理的事。”太子并?未将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下了朝後,原本是要回東宮,可在路上想起來太子妃近來胃口不是很好,小廚房做的東西?都?不和?她的口味,偏生只有禦膳房的幾?個師傅叫她喜歡。

孕期口味有了變化,這?是誰也無法控制的事。

想起近來太子妃食難下咽,太子便打算親自去一趟禦膳房,這?不就在路上與福王撞見。

待到禦膳房,太子的親臨叫禦膳總管戰戰兢兢,聽完吩咐後,這?心倒是放下了一半,直說會好好對待,又忙交代禦膳房的人将備好要送去東宮的糕點取了出來。

太子離開時,是總管親自送到門外。

就在轉身的時候,太子一眼看到了道路盡頭的一行人。

為首的太監卻是有些眼熟,是天啓帝身旁的董元九,這?人很是沉默老實,在皇帝的身旁不算出挑,卻是跟了許多年?。

看到董元九不稀罕,可是董元九身後跟着的那幾?個小女郎就有些奇怪。

太子不免問了一句:“近來宮中可有選秀的打算?”

難道是他忙昏了頭,錯過這?件事了?

可不能夠呀。

就算宮裏真的有選秀,也不該有這?麽小的孩子,這?看起來也頂多七八歲。

身後的宮人只道沒有,太子微微蹙眉,餘光忽而瞥見禦膳總管的臉色不太對勁。

……奇怪。

太子面上不顯,只嘀咕了幾?聲,便好似什麽都?沒有放在心上那般離開了禦膳房。

只走了幾?步,避開了總管的目光後,太子遣散了身邊大?部分人,只帶着一二宮人繞了遠路又重新?回到禦膳房的附近。

禦膳房本就在皇城西?南,除卻飯點與食材往來,一貫安靜。

許是多年?一貫如此,許是從來沒有被發現,當太子跟做賊似地靠近那片牆角時,竟是沒人覺察。

一牆之隔,是禦膳總管的聲音,壓低着,幾?乎難聽見,卻是斷斷續續。

“……方?才太子……差點……好在無事……”

另一道聲音響起,帶着幾?分沙啞。

“你怕什麽?太子畢竟只是太子,難道還能抵得?過陛下?”

“是是,爺爺說得?是,今兒送來的這?幾?個,都?是肉質好的,近來陛下可有別的……那就按照以前的做法……”

“嗯,就照着以前的做法,只要最細嫩的部位,做鮮嫩些,陛下不愛吃老的……”

太子很想懷疑自己的耳朵,可董元九和?禦膳總管說的話,卻赤|裸裸地在暗示着一個可怕的事實。他只覺得?自己的腦袋嗡嗡響,好像要炸|開那樣,一時間都?有些站不住。

“殿下,殿下……”

是身後兩個宮人将太子叫得?回神,那兩人面色慘白,顯然也意識到了同?一件事。

“你們兩個回去。”太子緩緩地說,神色有些蒼白,“不許叫任何人看到你們的行蹤,也不許對外洩露哪怕一個字,不然你們的命……”

不用太子多說,這?兩個宮人自是省得?。

一聽太子這?話,便知道自家主子想要保住他們的命,當即露出感激涕零的神情,而後聽從命令迅速離開。

徒留太子站在那裏,平靜地深呼了一口氣,這?才朝着偏門走去。

砰——

猛地一聲響,幾?乎響徹寂靜之所。

“誰這?麽大?膽!”禦膳總管是第一個暴怒的人,他急匆匆跑來,正要怒罵,卻是一眼看到闖進門的太子,“……殿下?”

他臉色驟然大?變。

鐵青着臉色的太子并?未看他,而是越過禦膳總管看向他身後的董元九,哪怕是原本平靜的中年?太監這?時候也不免有些心驚,他快步走了上來,正要給太子行禮,卻見一貫儒雅的太子暴起,一拳砸在了董元九的臉上。

“殿下!”

“人在哪?”太子狠狠踹了幾?腳董元九,而後才看向渾身發軟的禦膳總管,“怎麽?需要孤重複第二遍?”

“殿下,殿下,這?萬萬……”

太子沒等禦膳總管的話說完,就飛起一腳也給他踹開。

“現在不把人交出來,你們不能活着離開這?裏。”只是一人,卻說出了千斤重的話,“自己選,是現在就死,還是晚些再死。”

那禦膳總管連滾帶爬,到底是去叫人來,很快就見三?四個懵懂的小孩給帶了出來。

在看清楚她們的模樣與歲數後,一股熱血直沖太子的腦門,他強行壓下怒火,只冷聲道:“人,孤帶走了。”

他朝着那幾?個小孩招手,她們不明所以,可看到剛才那個高高在上的太監也摔倒在地的時候,自是知道太子的身份比他們還要尊貴,到底是遲疑地走向他,幾?雙小手緊張地揪住他的袖子。

不知為何,被她們抓住的時候,太子竟是有些想要哭出來,許是想到了太子妃肚裏的孩子,也許是想到這?些年?天啓帝的親厚,某種可笑荒唐的情感爬滿了心頭。

太子帶着人離開時,董元九許是掙紮過勁,趴在地上嘶啞着說:“殿下,您可想過,帶着她們離開,叫陛下知道會是什麽後果?”他疼得?站不起來,只覺得?渾身哆嗦。

太子硬邦邦地說:“孤晚些便會去見天子!”

聽得?這?話,董元九也感到大?難臨頭。

太子這?是瘋了不成?

太子帶着這?幾?個小孩離開了禦膳房,本是打算将人送到東宮,可一想到懷孕的太子妃,又生怕這?件事驚了她的胎氣,思?來想去,到底是将人送到了太後的宮中。

慈寧宮的宮人還是第一次看到太子這?麽狼狽,衣裳淩亂,身邊一個宮人都?沒有不說,甚至還跟着幾?個年?紀小小的花骨朵。

宮人連忙進去傳話,很快出來将太子引了進去。

太子在看到太後的那一瞬間,什麽話也沒說,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太後的目光自太子身上緩緩挪到了幾?個小孩的身上,她的臉色變了又變,而後坐直了身。

“恒兒,你想好了嗎?”

太子壓抑地說:“難道連您也……”

太後沉默了許久,緩緩說道:“日子久了,總會略有耳聞。”

太子也就跟着沉默。

良久,他又磕了三?下,啞聲說:“太子妃有孕在身,孫兒無法将她們帶到東宮,只是這?禍事由我而生,應當由我解決,還望祖母……”他的聲音哽咽,有些說不下去。

太後嘆息了一聲,而後,又是一聲。

嘆得?太子心頭發涼,還以為太後不願答應。

“去吧。”太後緩緩說道,“哀家同?你保證,她們幾?個都?會活着。”

太子扯出笑容,“多謝祖母。”

而後,他利索起身,大?步朝着宮外走去。

太後沉默地注視着這?幾?個年?紀小小的女孩,她們不安怯懦地打量着四周,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雨彤,将人帶下去好好安置。”

“唯。”

“緊閉宮門,自今日起,哀家不見任何人。”

“唯。”

太子進門的時候,福王正與天啓帝說着話。皇帝雖然寵愛這?個兒子,卻也不願意見他動搖社稷,這?些天都?是冷着他,直到今日方?才給了些好臉。

太子剛進來,福王就意識到不對。

這?人一貫溫文爾雅,何時有過這?麽冷的表情?他一見太子,就下意識站起來。

他剛站起來,太子卻撲通跪倒下去,先是朝着天啓帝結結實實磕了幾?個頭。

這?一副做派驚得?天啓帝都?站了起來,聲音滿是不解:“你這?是在做什麽?”

“父親,我帶走了那幾?個孩子。”

只這?一句,就讓天啓帝變了臉色,而這?正正讓擡起頭來的太子看得?清清楚楚。

太子心中最後一點奢望也消失了,他勉強扯起一個微笑,卻是比哭還要難看:“……您為什麽不反駁?”

天啓帝沉下臉來,面無表情地看着太子。

當皇帝褪|去父親的溫情,只餘下徹頭徹尾的皇權時,那股攝人的威壓足以壓垮人的脊背。

太子跪在地上,腰卻挺得?直直,他大?聲說:“您為何不罵我,為什麽不訓斥我,告訴我,我說的全是錯的?”

“太子,住口。”天啓帝冷冷地說,“出去,寡人就當今天什麽都?沒發生過。”

太子知道天啓帝是護着他的,若不是這?樣,他不會到這?個時候還要壓住脾氣,想要将這?件事壓下來,不欲分裂父子的感情,可正因?為皇帝對他是有幾?分真情在,更襯托出禦膳房這?件事的瘋狂與扭曲。

“可我不能啊……”太子絕望地說,“父親,您為什麽要這?麽做?”

為什麽?

看着太子這?般質問他,天啓帝只覺得?一股邪火直沖腦門,他不由得?撐住桌案,死死地盯着底下的兒子。

為什麽!

他也想問呢!

為什麽偏偏是他有這?樣的怪疾?

普天之下有那麽多人,為何偏生是他這?萬人之上的帝王有了這?樣不能為外人道也的毛病。

可既是得?了病,那就該治病。

偏生要治療這?個病,就得?完完整整地吃掉一個人……

這?能怪他嗎?這?分明得?怪這?個該死的,會在皇室內不定時誕生的怪病啊!

太子身為兒子,不體諒他這?個父親也就罷了,怎麽還能來質問他!

他是多麽、多麽地寵愛着太子啊……

一看到太子那雙眼睛,就不由得?讓天啓帝想到他一母同?胞的兄弟。

哈哈哈哈哈……

明明少司君也同?他一般,是個赤|裸的瘋子,而今太子在這?苦苦哀求,質問他為何會如此的時候,可想沒想過,他一心維護的幼弟,也正是這?樣的怪物!

天啓帝以最惡毒,最不堪的語氣開口:“太子,你可曾有一日去質問過你的好兄弟,去問一問你護在身後的人,到底又是個什麽東西?!”

“不可能!”太子幾?乎反射性地開口,“他絕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那你覺得?寡人如何?”天啓帝攤開手,幽冷地說道,“不正是一類人嗎?”

那赤|裸裸的暗示,叫太子遍地發寒。

……父親的意思?,是說少司君也有這?樣的怪病?

可這?麽多年?來……

太子驀然想到了先前去祁東時,少司君一心一意地圍着某個搶來的人轉,難道那個人……可阿蠻還活着啊!

太子的心平定下來,他仰頭看着居高臨下看着他的天啓帝,認真地說:“父親,這?便是錯事。如果他做出同?樣的事,那我也不會維護他。錯便是錯。”

可他覺得?,七弟不會這?麽做。

天啓帝看着太子臉上倔強的神情,那邪火直沖腦門,再也無法壓抑,他随手抄起邊上的硯臺就朝着太子砸了過去。

太子躲也不躲,硬生生吃了這?一擊。

血自太子額頭留了下來,他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時已經恢複平靜。他朝着俯身拜下,聲音鎮定:“煩請父親停止這?種滅絕人性的行為。”

“好哇,”天啓帝捂着心口,放聲笑了起來,“這?麽多年?,寡人對你的寵愛,真是喂到狗肚子裏去了,竟是養出了你這?麽一個不知感動的畜生!”

這?樣的評價,對于一國儲君甚重,邊上聽着的福王已經傻了眼。

這?對天家父子争吵起來的時候,壓根沒有顧忌到邊上的福王,而他們那語焉不詳的對話,又不足以讓福王探聽清楚消息,只知道現在兩位吵得?不可開交,以天啓帝那麽寵愛太子的性格,竟都?沒忍住動起手來。

……到底為何事,究竟是為了什麽?

就在福王沉思?,想着自己到底是要打斷對話,還是這?樣聽下去時,那激烈的争辯聲伴随着一聲脆響,突然什麽都?消失了。

福王猛地擡頭,就見天啓帝站在高臺上氣喘籲籲,而太子……太子正倒在一片血泊中。

身邊碎開的花瓶,正是明晃晃的兇器。

福王突地一驚,猛地往前走了幾?步:“父親!”

這?一聲,将天啓帝所有的注意力吸引過來,那渾濁兇惡的眼神釘住了福王,險些将他吓退。

這?種殘暴的壓力,遠比之前福王感受的要深刻得?多。

原來,這?才是天啓帝暴怒的模樣嗎?

福王盯着這?壓力,朝着天啓帝行禮:“父親!兒臣雖不知兩位争吵的緣故為何,可太子受傷頗重,還是要趕緊請太醫過來……”

聽到福王這?話,天啓帝被氣暈的腦袋才轉動起來,他低頭看着躺倒在血泊裏的太子,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緒壓垮了先前暴怒的情感,他猛地反應過來,扯着嗓子叫着:“王章,王章,個狗東西?死哪去了,快叫太醫——”

太醫來了後,正是一片兵荒馬亂。

受傷昏迷的太子在包紮好後送回東宮,天啓帝對外只說是太子激怒了他,所以下了禁足令。對內,尤其是福王則是森然的警告,不許任何人外傳殿內的言論。

那一夜,福王甚至還被扣在宮中不曾離開,可随後又發生了一件大?事。

許是白日天啓帝大?動肝火,晚上一時氣不順便暈厥了過去,一連幾?日都?躺倒在床上沒有起來的力氣。

彼時只有福王在京,且在宮中,只得?臨危赴命操持了好幾?日,待天啓帝恢複後,方?才重掌朝政。

只是這?一次昏厥,對于天啓帝而言仍是一記重擊,文武百官都?看得?出來陛下精神不振。

以往朝會堅持兩個時辰都?不帶停,現在不過剛開半個時辰,就已經哈欠連天,滿臉倦容。

若是皇帝身子不适,讓太子幫忙便是,可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太子卻被下令禁足。

再結合先前皇帝昏厥的事情,光是猜都?能猜出來這?二者的關?系。朝堂上看着安穩,實際上都?在猜測太子到底做了什麽惹得?皇帝大?發雷霆。

只是誰都?探聽不出來,就連最有可能知道的福王也緘默不語,或許注定是一個難以揭露的謎題了。

楚王府的氣氛不一樣了。外頭的人或許什麽都?覺察不出來,可是身處王府的人卻能輕易感覺到那種牽一發而動全身的緊繃。

阿蠻倚在軟榻下,手裏拿着的書遲遲沒有翻開下一頁。

陽光慢慢爬到了他的膝蓋上,繼而滾落到了手中卷起來的扉頁上,阿蠻蹙眉看着那些螞蟻般大?小的字,心思?全然沒在這?上面。

屋內,只有“三?紫”在。

日子漸久,誰都?清楚阿蠻是個喜歡自力更生的人,更不喜歡有人呼前擁後跟着。

尋常只要在屋內,基本上只留着“三?紫”伺候,也是個非常省事的脾氣,連喝水都?只吃熱水,泡茶都?不用。

這?也方?便了他們兩人交談。

十三?将手搭在阿蠻的肩上,遠遠看起來像是在給他按捏。

阿蠻很快回過神來,抓着他的手指晃悠了兩下,低聲說:“我沒事。”

“你還沒事?”十三?不客氣地說,“你的眉頭都?要皺到一起,分都?分不開了。”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阿蠻輕聲說,在十三?還沒有提問前,便主動将答案告知,“關?于太子。”

十三?很聰明,立刻就從阿蠻這?話聯想到這?幾?日楚王府的變動。

“是太子出事了?”

“或許和?主人有關?。”

十三?的臉色變了又變,下意識看向門口。

盡管他們兩人說話的聲音不大?,而且也确定不可能有人聽到,可吐露到這?種要緊的事情,還是會有莫名的心驚。

“你的意思?是……”

這?幾?日,阿蠻也不是不想與十三?商量這?件事,只是少司君時常将他帶在身旁,也就沒有了能交流的時間。

阿蠻揉着眉心,低聲将知道的事情說給十三?知。

十三?臉色微變,此事可大?可小,然依着楚王府的氣氛,或是要一路朝着嚴重的方?向滑坡。

“你是如何看的?”十三?沒忍住問阿蠻。

阿蠻沉默片刻,平靜地說:“若這?是一個機會,那主人不會錯過。”

這?是阿蠻第一次如此鮮明地點出了主人的意圖,而十三?無法反駁。

身為死士,本不該思?考這?些問題,然現在身處漩渦之中,卻是不得?不想。

阿蠻:“太子禁足沒有消息,天子又暈厥身體不适,而今京城中,也就只有主人在。”

這?無疑是個非常好的機會。

福王絕不會錯過。

“可主人的根據地不在京城。”十三?幾?乎是脫口而出,“若是真的要起事……”

“何必起事?”阿蠻平靜地說,“皇帝,身體不适。”

阿蠻将這?句話緩緩又讀了一遍。

十三?的臉上流露出某種驚恐的神情,這?對他來說,或許是難以想象得?到的事情。

十八是在暗示主人會弑父嗎?

阿蠻有些疲倦,他将手裏的書籍丢到一旁,壓着聲音說:“從前太子聲望好,皇帝身體也好,根本動搖不了根基;可現下不同?,這?便是主人苦等許久的時機。”

倘若等太子熬過這?一遭,或是天啓帝病好了,焉能有這?樣的機會?

十三?也是無話。

畢竟十八說的可能性太大?了,如果主人對那個位置沒有意思?,這?些年?何必派他們四處游走執行任務?又為何要對楚王動手?

這?些都?是一旦暴露都?要掉腦袋的危機,偏生主人做得?手到擒來。

“……那楚王府……”十三?的聲音變得?有些艱澀起來,“最近的動靜,可就不大?對了。”

阿蠻抿緊了唇,回想着最近少司君的做派。

少司君在阿蠻面前從來不遮掩什麽,所以他也能知道最近這?幾?天男人的動作?……那讓阿蠻毛骨悚然。

他一遍遍回憶着這?幾?天少司君的調令,那一道道都?帶着千鈞一發的威壓。

少司君從前看起來對那個位置并?沒有什麽想法,對朝廷那一面都?很敷衍,很多事情都?是交給太子在苦命地幹……若真要給他的行為找一個合适的解釋,那少司君應當是為了太子的安危。

阿蠻又捏了捏眉心。

雖然平日裏少司君很煩他兄長,可要是太子真的出事,阿蠻不覺得?他會聽之任之。

“十三?,若是有法子,你最好該做完你的任務離去。”阿蠻忽而說道,“再留下來,就麻煩了。”

一旦福王真有這?樣的心思?,留在王府內的死士定會被加以利用。若是從前,便是為之生死也不為過,只是現在……最起碼阿蠻不希望十三?為此犧牲。

十三?皺眉:“那你呢?”

阿蠻:“我自有辦法。”

十三?嗤笑了聲:“可別了,你每次的自有辦法都?讓我擔心得?要命。”

阿蠻笑了起來:“可我不是活到現在了嗎?”

十三?搖頭:“我不放心。”

阿蠻正要說話,兩人忽而一起安靜下來,“三?紫”稍稍往後靠了靠,阿蠻則是摸向手裏的書。

不多時,少司君自門外走來,一身煞氣。

阿蠻将沒摸熱乎的書丢開,起身走向他,而“三?紫”則是趁着這?個時候退了下去。

少司君走到阿蠻跟前,低頭抱住他,将腦袋埋在阿蠻的肩頭蹭來蹭去,看起來有幾?分疲倦。

阿蠻輕聲說:“今日可還要出去?”

“不必。”少司君的聲音難得?有幾?分倦意,“餘下的事情,就只能等。”

等?

等什麽?

阿蠻壓住一閃而過的念頭,反手抱住少司君的後背。

兩人晃晃悠悠的,過了好一會,少司君才深深吸了一口氣。

“餓了。”

微熱的吐息拍打在阿蠻的肩膀,帶着幾?分癢。

阿蠻壓住少司君的後腦勺,往他的脖頸上靠了靠,漫不經心地笑起來:“那你便吃幾?口。”

牙齒咬在皮肉上,來回啃噬了一會,到底沒有咬破,只是舔了幾?口。

少司君站直了身,捋過自己的頭發,“心情不好,怕太過分。”

阿蠻揚起眉,看着少司君的眉眼,難得?在他漆黑的眼眸裏捕捉到了一絲焦躁的情緒,這?讓他不由得?在心裏嘆了聲。

“太子洪福齊天,不會有事的。”阿蠻輕聲說,“再則說了,要是人真的……消息不可能壓到現在。”

這?是基于阿蠻對主人的認識。

福王就在京城,要是太子真死了,那傳回王府的消息必定不是這?樣。

“擔心的不是大?兄。”少司君平靜地說,“他應當沒死。”

“那大?王在擔心什麽?”阿蠻有些好奇,“……陛下的身體?”

少司君冷笑了聲,冰涼的聲音帶着徹骨的寒意:“真希望那老家夥能早些暴斃。”

這?赤|裸的攻擊欲,讓阿蠻有些驚訝,看來天啓帝和?楚王的沖突已經到了難以磨合的地步。

“他不會輕易動了太子,若是真有什麽能激怒他,叫他沖動到這?個地步,那只可能是太子那個蠢貨戳穿了他的秘密。”少司君提及太子的口吻帶着幾?分恨鐵不成鋼。

阿蠻有些迷惑:“那太子為何會……”

他突然停下,對上了少司君幽冷的目光。

阿蠻猛地打了個一個激靈,他微微瞪大?了眼,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卻還是在這?個瞬間頓悟了少司君的意思?。

阿蠻抓住少司君的胳膊,一時間也難以接受此等暴虐:“……陛下,也與您一樣?”

或許之前在言語中有過暗示,卻從未有如此鮮明赤|裸的時刻。

少司君微涼的手掌撫摸着阿蠻的側臉,“他忌憚我,厭惡我,恨不得?我死,仿佛只要杜絕了我的存在,就能抹煞他的罪惡。”男人的聲音如同?耳語低鳴,陰冷得?叫人打了個寒顫。

阿蠻被震撼到一時無語,忽而想到少司君方?才的話,“那太子,或許是因?為發現了陛下的惡疾……”

“他是個蠢貨。若真是發現了此事……”少司君淡淡地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在他看來甚是重要,他即為子,也為臣,自當要勸阻此等暴行。”

少司君有些驚奇地看着阿蠻臉上流露出來的厭惡,他撫摸着那細微的神情變化,忽而說道:“你很讨厭?”

“若真如大?王所說,事情正是如此,那我覺得?太子所為并?沒有錯。”阿蠻閉了閉眼,重新?睜開,“以皇帝的權威,這?些年?來,他到底魚肉了多少可憐的人?”

“可他忍不住。”少司君淡淡地說,“他也無法忍住。”

這?世上,或許只有少司君最清楚這?種痛苦。

阿蠻:“可你并?沒有這?麽做。”

“阿蠻,莫要将我想得?良善。”少司君漫不經心地笑了起來,“我只是覺得?他們惡心。”

一想到要将那些人的血肉吞入腹中,一想到那些暴動的欲|望不服從他的意願,暴虐的憤怒便油然而生,讓少司君過于刻薄這?與生俱來的罪孽。

而他待那些人的态度,也不曾好到哪裏去。

阿蠻歪着頭想了片刻,“或許你說得?不錯。”他上前一步,擡手停留在少司君的心口,聽着底下一聲又一聲強有力的跳動,他能清楚的感覺到,随着他的靠近,那種律動變得?更強勁,“可你是少司君,是我喜歡的人,那我偏袒你,何錯之有?”

他從不掩飾自己的雙重标準。

少司君的臉上浮現一絲似有似無的笑意,他主動往前湊近了些,似乎是想讓阿蠻将他的心跳聲聽得?更加清楚。

“阿蠻這?話,我好高興。”他就着這?別扭的姿勢又擁抱住阿蠻,那手掌緊貼在兩人的胸膛,仿若兩顆心的跳動也漸漸靠近。

阿蠻的話總會讓少司君覺得?毛絨絨的。那種毛絨絨的感覺在他的心口滋長,就好像塞進了很多個毛絨絨的阿蠻。

阿蠻親了親少司君的耳朵,而後親了親他的側臉,他低聲說:“不論天子如何認為,我都?不覺得?他能和?你相提并?論。”

不論少司君不願意的原因?是為何,可他沒碰就是沒碰,而天啓帝……一想到他的作?為,阿蠻只覺得?荒誕。

“若太子真的撞破此事,又為此受傷,陛下有可能廢掉儲君嗎?”

阿蠻這?話犀利而直接。

少司君揣着毛絨絨的阿蠻往屋內走,“若是他身體康健,他大?抵是會換掉儲君,可現在嘛……”男人的話裏有些薄涼,“他想,但不敢。”

現在的天啓帝,應當沒有心力堅持一場必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大?事。

他的身體撐不住了。

而他大?概還想多活幾?年?。

可不廢太子,天啓帝應當無法忍受太子對他的反抗……

“順其自然。”

阿蠻喃喃,又或者說,讓太子的死亡像是一場自然的病痛。

只要太子死了,自然能再換一個。

“可虎毒尚且不食子……”他看向少司君,有些遲疑,“陛下真會這?麽做?”

“阿蠻呀阿蠻,”少司君笑了起來,“可是忘了我?”

……哈,還真是忘了。

少司君這?個活生生的例子,不就擺在阿蠻的眼前嗎?

所謂的寵愛在觸及到根本利益前,定也會撕下僞善的面|具。現在太子在京城的情況就顯得?岌岌可危起來,而今甚至不清楚他究竟是死還是活。

阿蠻心中隐隐有一種預感,只是這?種預感象征的後果太過兇險,以至于他一直壓在心口,連十三?都?沒有說。

少司君将阿蠻放到軟榻旁坐下,自個卻是躺倒在他的膝蓋上,将臉埋在了阿蠻的小|腹上。

“阿蠻,”少司君叫着他,聲音甚是平靜,“我欲起兵。”

……嗯,平靜是很平靜。

就是說出來的話,有一種以卵擊石的瘋狂。

正正擊穿了阿蠻的猜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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