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吻
第六章 初吻
我的初吻,發生在十二歲那年。
有一次課間,後座的男同學忽然湊到我桌前,伸出胳膊靈活地從我書包裏捏出一片衛生巾,高高地舉起來示衆。我連忙去搶,推搡中男同學有意無意地低下頭,嘴唇直直碰上我的唇。
周圍驟然爆發出刺耳的起哄聲,班裏男生們像在擁護一個勝利者般,齊齊圍住那個男同學,對着他鼓掌歡呼,男同學紅着臉露出微笑。
害羞中,又夾雜着一絲得意。
我哭着回到家,等來的卻是大人的呵斥。
宋亮:“一個巴掌拍不響!你就沒有羞恥心嗎?小小年紀不知檢點!”
李婉娴:“小孩子打打鬧鬧不小心碰你一下而已,哭哭啼啼瞎矯情什麽?”
原來,是我不檢點,是我瞎矯情。
可那時的我還是哭了很久,很久。
然而,眼淚是世上最沒用的東西。
此刻,我騎坐在時遇身上,将所有力量集中在雙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腦子裏只有一個念頭。
用力地,狠狠地,掐死他。
唇上似乎還殘留着剛才的觸感,渾身每一處細胞都泛着惡心。
哪怕把他千刀萬剮,也抵消不了我胸口滔天的惡心。
時遇躺在地上,沒有一絲掙紮,仿佛早已習慣了死亡。
他淡然開口:“你上一世殺我時,臉上也是這樣的表情,迷人極了。”
我加重手上的力道:“所以,把我從天臺推下去的人,一直都是你,只有你,對吧?”
時遇呼吸變得困難,臉上卻浮起笑容:“那天你掉下天臺後,警察很快就追了過來,我可不想去無聊的監獄裏待着,就順便也從天臺跳了下去。所以說,你真的一點都不孤獨,我一直、一直都在陪着你哦。”
果然,他也是重生者。
他和我一樣,死在了同一天,也重生在了同一天。
可真是,太棒了。
這代表我囚禁的,折磨的,閹割的,從始至終,都是第一世的時遇。
就連上一世我捅死的那個時遇,也是重生後的他。
還有比這個更好玩、更刺激的事嗎?
我再也不必考慮眼前這個男人是否無辜,從此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地,玩弄他。
“原以為我這個重生者已經夠失敗了,沒想到鄰居先生更加好笑,先是被殺,然後又被囚禁閹割,重生的唯一意義就是被我報複,看來上天果然是在懲惡揚善呢。”我譏笑。
“懲惡揚善?或許吧。”時遇嘆息,“畢竟,活着的每一天,對我而言都是懲罰。”
“那你就去死啊。”我冷冷道。
“死過了,又重生了。”時遇眼底泛起委屈。
頓了頓,他忽然問:“鄰居小姐,你從我身上聞見了腐爛的味道,對嗎?”
原來他挺有自知之明的。
我嘲諷:“還不是因為你殺人太多,讓屍臭刻入骨髓了。”
時遇輕輕搖頭:“不哦,這是天生的。”
天生的?
什麽意思?
他天生就是個惡魔,變态,殺人狂?
“從記事起,每次照鏡子,我都會看見一個腐爛生蛆的自己。就像是,活着的屍體。沒有人相信我,大家都覺得我有病。為了不那麽孤獨,我只好把別人也變成屍體。父母,朋友,鄰居,陌生人,随便殺誰都無所謂,因為只有死人才是我的同類。所以,從天臺跳下去的時候,我沒有一絲猶豫,反正自己本來就是個屍體。”
我盯着時遇慘白的面龐,除了臉頰上有一些斑駁傷痕,再無其他。
他确實有病。
“第二世,我發現自己竟然重生了,真是諷刺,上天無非是想給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可對一個怪物來說,重生,意味着徹底擺脫了約束,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殺更多人。結果,你忽然敲開了我家的門。”
“按照前世的軌跡,你會在婚禮那一天被我殺死,可你竟然擅自改變了走向,毫不畏懼地闖入我家,一刀捅進了我的心髒。那一瞬,我明白,你也重生了。那個柔弱悲慘的新娘,成了我的同伴,我的同類。”
“你一刀又一刀地刺向我,刺穿我的脖子,刺穿我的眼球,刺穿我的舌頭,我的血濺到了你漂亮的唇上,你沖我揚起微笑,看上去燦爛又迷人。因為你,我第一次感知到了心跳與痛感。那種滋味,令人興奮,令人上瘾。”
“原來,我之所以一出生就已腐爛生蛆,是因為未來有一天會遇見你。”
“宋星玓,我的鄰居小姐,自那一刻開始,你的名字就牢牢刻在了我心裏。”
“盡管整張臉都已被你捅爛,可在那垂死之際,我唯一的念頭,是想要親吻你。”
“第三世,我實現了這個心願。”
“以上,”時遇凝視着我,眼底萬般柔情,“便是我對你心動的理由。”
因為我殺了他,所以他愛上了我。
對着一個把匕首插入他心髒的人,他的第一反應,是怦然心動。
縱然我也不是什麽正常人,可還是屢屢被這個變态的腦回路給震撼到。
我嗤笑:“下面都被割了,鄰居先生還有心情告白呀?”
時遇勾起唇:“被閹割的只是肉體而已,靈魂還在,精神還在。親愛的鄰居小姐,在我大腦編織的場景中,你早已被我奸淫了無數次。”
掐在男人脖子上的雙手,慢慢停下了動作。
憤怒,嫌棄,厭惡,這些情緒瞬間消失了。
只剩下平靜。
非常,非常,平靜。
我站起身,一句話都沒有說,徑直走進了儲物室。
比選購化妝品還要認真,在各式各樣的器械中,我精心挑出了一根黑色鐵棍。
粗細,長短,都正合适。
“既然鄰居先生那麽想體驗奸淫的滋味,”我輕撫着鐵棍,歪頭望向時遇,眼神裏溢滿興奮,“不如,我來滿足你?”
“你要幹什麽?”男人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錯愕。
終于。
他終于慌了。
他甚至掙紮着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看上去滑稽極了。
連死亡都不怕的變态瘋子,卻在畏懼我手中這根棍子。
壓抑不住的笑意,在我嘴邊蔓延。我随手一棍揮向時遇的腦袋,他頓時身體一軟,老老實實癱回了地上。
我擡起一只腳,用力碾上他的脊背。
“笨蛋,還能幹什麽呢?”
堅硬而又冰涼的長棍,緩緩抵在了他的後腰。
“當然是,幹你啦。”
那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夜晚。
時遇全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始終用那雙陰森的眸子死氣沉沉地盯着我。
他安靜地被撕裂,安靜地被刺穿,身體随着我手裏的鐵棍上下起伏,木然又機械,仿佛比冰櫃裏的屍體還要無知無覺。
可我知道,他心中一定翻湧着無盡的恨。
他必須恨我。
恨到想咬斷我的喉嚨,可他的脖子卻被我用鎖鏈牢牢束縛着。
恨到想扒了我的皮,可他每一寸肌膚都被我用刀割破,劃爛。
恨到想自殺結束這一世,可他的命由我掌控,逃不了,死不了。
這樣,我的所作所為才有意義。
時遇以為,只要說出他也是重生者,我就會把他當成同伴,就會從此不再孤獨。
不。
我只會覺得,自己被這個賤人耍了。
明明跟我一起重生了,卻一直在我面前演戲,扮可憐,裝無辜,差一點點就迷惑了我。
令人不爽。
令人作嘔。
所以,我自然也要去耍一耍他。
夾雜着鮮血的渾濁液體,在地板上四散彌漫。
血腥味與腐爛味交纏在一起,溢滿室內每一個角落。
直到窗口透出清晨的微光,我才打了個哈欠,将那根沾滿血的棍子伸到時遇嘴邊。
“舔幹淨。”我命令道。
時遇奄奄一息地趴在血污中,嘴唇發白,渾身都被汗液浸濕,顫着手扯過褲子蓋住血肉模糊的下半身,他剛才在劇痛中下意識抓撓了地板,導致指甲外翻脫落,十根手指頭沒一個完好的,慘不忍睹。
然後,他跪坐着,伸出舌頭,一點一點慢慢舔起了棍子上的血。
我嘲諷:“你真髒。”
時遇扯起一個無力的笑:“是啊,被我心愛之人弄髒的。”
我揉着酸疼的手腕:“可是你心愛之人很累诶,下次我雇幾個專業人士回家,讓他們幫我弄,怎麽樣?”
時遇拖着那副殘破不堪的身子,艱難地爬向我,死死抱住我的腳踝,仰頭望着我,低聲說:“不要,鄰居小姐,不要那麽對我。”
“求你。”
他眼裏竟然噙着淚。
慘白的臉上滿是倉皇,無助,和哀求。
多麽惹人憐愛啊。
我彎下腰,溫柔拭去他眼角的淚,模仿着他第一世的語氣:“瞧,人類為了生存而放棄尊嚴的樣子,可真是,低賤極了。”
然後,我微笑着,一腳踹開了他。
這便是,未經同意擅自親吻一個女孩的下場。
不久,宋珸終于主動給我打了電話。
“你多久沒去上班了?”他沉聲問。
上班?
原來我還有班要上。
忘得一幹二淨。
翻了下手機,發現單位領導老早就發消息通知我滾蛋了。
“哦,我被辭了。”我默默拉黑了前領導。
宋珸頓了幾秒,語氣更加低沉:“星星,你真打算就這麽頹廢下去?”
既然不打算接受我,幹嘛還要來關心我死活呢?
這樣只會讓我更加放不下他。
親愛的小叔,是真的不懂這個道理嗎?
見我半天不出聲,宋珸繼續說:“我給你發了個地址,立刻收拾收拾去那兒等我。”
他約我了。
我立刻跳下床,換上裙子,化上全妝,滿面春風地出了門。
約定地點是一家咖啡店,裝修得頗為文藝,店內擺滿了綠植和花束,空氣中彌漫着令人精神放松的淡淡香氣。
在這兒約會是不是太安靜了點?
一個穿着碎花長裙的女人來到我面前,溫柔道:“你好,我叫葉瓊芳,是這家店的老板,沒猜錯的話,你就是星星吧?宋珸經常跟我提起你,你們叔侄眉眼之間還挺像的诶。”
我愣了愣:“你認識我小叔?”
葉瓊芳低眸一笑:“我是宋珸的高中學姐,比他大一屆。”
高中學姐。
他們都畢業幾百年了?為什麽現在還有聯系?
比宋珸大一屆,也就是說葉瓊芳今年大概三十六歲,可她皮膚白皙剔透,眼神柔和清亮,笑起來的樣子微微含羞,一副純淨小白花的模樣,根本看不出真實年齡。
等等,在提起宋珸時,她臉上的表情為什麽會帶着羞赧?
雖然才見面不到五分鐘,但我已經确定,對面是個情敵。
這個女人絕對喜歡宋珸。
我禮貌地與她握手:“你好,我叫宋星玓。”
無所謂。宋珸那麽優秀,暗戀他的人又何止一個兩個。
葉瓊芳邀請我坐下,端了杯拿鐵過來,柔聲問:“聽宋珸說,你從小就愛黏着他?”
“嗯,我簡直太愛他了。”我低頭喝了口拿鐵,味道不錯。
“你們叔侄倆感情真好。”葉瓊芳笑得眼睛彎起來,“我最近正好想招個店員,宋珸便向我推薦了你,如果你感興趣的話,可以考慮來試試看哦。”
“好啊。”我敷衍地笑。
如果我告訴她,無論怎麽讨好我都沒用,我是不可能幫她在宋珸面前說好話的,因為我也喜歡宋珸,想跟他上床的那種喜歡,不知道這位姐姐會是什麽反應?
應該會吓得花容失色吧。
我被自己腦補的畫面逗笑,無意間瞥向門口,看見宋珸正推門走進來。
“小珸,你來啦!”葉瓊芳先一步迎了上去,碎花裙擺揚起又落下。
小珸?
連宋亮李婉娴都沒叫過他小珸。
“學姐,麻煩你了。”宋珸低頭沖她笑。
我坐着沒動,直直注視着這對無比般配的學姐學弟。
與葉瓊芳聊了幾句後,宋珸轉頭望向我,我立刻避開他的目光,專注于手中那杯咖啡。
宋珸走到我面前,一臉冷厲:“你什麽時候才能不讓我操心?”
剛才面對葉瓊芳時的好态度蕩然無存。
“你可以選擇不操心。”我想冷笑,但還是忍了。
“你這是對長輩說話的态度?”宋珸沉下臉。
對他太過親昵,他不高興,不那麽親昵了,他還是不高興。
真是難伺候。
葉瓊芳連忙過來打圓場:“小珸,別對小侄女這麽兇嘛,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麽嚴肅的樣子呢。”
也就是說,宋珸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個溫柔學弟。
他冷峻、嚴肅、不近人情的一面永遠只針對我。
我想沖出咖啡店,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開,但那樣只會讓我更像一個耍性子的幼稚小孩,讓宋珸更加認定我不夠成熟,不夠體面。
我站起身,盡力平靜地沖葉瓊芳笑道:“瓊芳姐,今天謝謝你的招待,不過我有點事要先離開了,你和小叔慢慢聊,改天再見。”
好累。
一直到推開門走出咖啡店,我都保持着微笑。
真的好累。
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走了幾步路而已,為什麽會這麽累呢?
陽光炙烤着我的皮膚,眼前的一切都開始扭曲搖晃,腳下的水泥地紛紛融化塌陷,翻湧起龐大如深淵的巨浪。
天旋地轉中,我決定放棄掙紮,把身子往後一仰,打算直直躺下去,結果卻栽進了一個熟悉的懷抱。
我艱難地轉動了下頭顱,看見了一臉擔憂的宋珸。
他伸手探向我的額頭,緊皺眉頭:“星星,你發燒了。”
我委屈地瞪他:“還不是被你氣的。”
宋珸嘆了口氣,不顧路人的注目,一把将我打橫抱起,往他的車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被他公主抱。
比起溫柔大方的學姐,他好像更在乎我這個任性煩人的侄女。
陽光突然變得柔和溫暖,巨浪化作了清風,五彩斑斓的花瓣朝我撲面而來,我擡頭仰望着晴天白雲,突然很納悶自己剛才為什麽會覺得累。
明明周圍一切都那麽美好燦爛。
想到宋珸很快就會把我放下來,我的心情又瞬間開始消沉起來。
該死的,我為什麽要長了腿呢。
如果将我的雙腿鋸斷,他會不會每時每刻都這麽抱着我?
抱着我吃飯,抱着我走路,抱着我去衛生間。
我閉上眼,依偎在宋珸懷裏,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來。
宋珸帶我去醫院打了吊針,确定我退燒後,便準備送我回公寓休息。
我賴在他的副駕駛上裝虛弱:“小叔,我渾身酸痛無力,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你放心讓我一個人待着嗎?”
宋珸擰着眉:“那我去給你辦住院?”
“不用不用,”我拉住他的胳膊,“去你家就好!”
宋珸冷着臉不說話。
“我不會待太久的,最多兩三天,等身體痊愈了就離開,好嗎?”我怯生生道。
兩三天的時間,足夠把他勾上床了。
宋珸沉默了好長時間,然後只說了一個字:“好。”
我故作平靜地轉頭望向窗外,趁他專心開車時,偷偷扯起了嘴角。
你完了,小叔。
第一晚,我打算悄悄從客房摸進宋珸卧室,卻發現他竟然把房門反鎖了。
這是把我當成什麽了?
有必要這麽防着我嗎?
雖然我的行為是有點流氓,可如果他不願意,我難道還能強上了他不成?
……他又不是時遇。
我立刻開始大力捶門:“宋珸!我頭又疼了!”
等了半分鐘,披着睡袍的宋珸打開門,黑着臉:“你這力氣可不像個病人。”
我迅速鑽進他的卧室,死皮賴臉地往床上一躺:“還是小叔的床睡起來舒服。”
“那你在這兒睡,我去客房。”宋珸轉身就走。
我連忙跳起來拽住他:“一起睡吧。”
宋珸冷冷甩開我:“又發什麽瘋。”
我一臉無辜:“怎麽啦?小時候我們不是經常一起睡嗎?”
宋珸臉色更冷:“那個時候都是你睡床,我在旁邊打地鋪,算不上一起睡。”
“那你今晚也在我旁邊打地鋪好了。”我再度拽住他的手,晃了又晃,“小叔,我真的好懷念小時候。”
我的童年,其實毫無值得懷念的地方。
回憶中唯一珍貴的事物,就只有宋珸。
最終,在我又是耍賴又是撒嬌的祈求下,宋珸同意留下來打地鋪。
我躺在床邊邊上,争取離他最近,探着頭看他:“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經常纏着你講睡前故事,我更想聽王子和公主的浪漫愛情,你卻總是把重點放在王子如何打敗大魔王上,聽得我直打哈欠,被你氣死了。”
宋珸臉上難得露出笑意:“因為當時我還不懂愛情,只能挑自己擅長的領域去編故事。”
“那你後來懂了嗎?愛情。”我輕聲問。
宋珸沒有回答。
我聆聽着他的呼吸聲,将手臂垂下床沿:“還記得嗎?小時候我經常這樣把胳膊放下去,等着你握住我的手,就那麽手牽着手慢慢入睡。”
宋珸依舊沉默。
我閉上眼,思緒飄回了五歲那年。
得知父母去世的消息時,我正在吃冰淇淋,直到奶油全部融化到了手心,才恍然回過神。客廳擠滿了大人,有的在哭,有的在吵。十五歲的宋珸穿過人群來到我面前,拉着我走進衛生間,關上門,隔絕掉外面大人的聲音,然後低下頭,仔仔細細地幫我洗掉手上的奶油。
“別怕,有小叔在。”他這麽跟我說。
我望着宋珸,眼淚源源不斷地流下來,他臉上僞裝出來的平靜一點點褪去,蹲下身,顫着手将我攥入懷中。失去父母的我,與失去哥哥的他,緊緊擁抱在一起,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相依相伴。
如果沒有宋珸,我的人生會是什麽樣呢?
我想,大概是沒有人生了。
如果沒有宋珸,我會立刻死去。
指尖忽然傳來溫暖的觸感。
修長的手指一點一點探入我的掌心。
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的手。
三十五歲的宋珸,如同當年一樣,又一次牽住了我那只垂下床沿的手。
“以後不準再傷害自己。”他用指腹輕輕摩挲着我手腕上的疤,聲音有點啞。
“你又不心疼。”委屈再度湧上心頭。
“如果你一自殘我就馬上依着你,只會縱容你養成壞習慣,說不定以後一出點什麽事就馬上掏刀子割腕,那樣是不對的。”宋珸一副長輩的語氣。
“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憤懑地想抽回手,卻被宋珸用力攥住。
“星星,聽話。”他的語氣無奈又溫柔。
我瞬間沒了脾氣。
他讓我聽話,那我就聽話。
第二晚,我趴在床邊循循善誘:“小叔,地板很涼的,還是上來睡吧。”
宋珸懶得理我,翻了個身,背對着我。
行,那我自己爬下去陪他。
一個利落的翻滾後,我重重砸在了地板上。
呃,還以為他會及時伸手接住我。
宋珸立刻将我撈起來,眼神複雜:“疼嗎?”
我摸着腦門上的包,可憐兮兮地點頭:“疼。”
宋珸一字一頓:“活該。”
又開始裝冷漠了。
我火速湊過去親了下他的唇,笑道:“好了,現在不疼啦。”
宋珸毫無防備,身體驟然一僵,表情凝固在臉上,足足愣了半分鐘。
趁他還沒有開口訓人,我一把拽着他躺到了床褥上:“困死了,快睡吧!”
靜默半晌後,宋珸扯過被子蓋到我身上,低聲開口:“下次不準亂親。”
嘴上那麽嚴厲,可他還是任由我睡在了他身旁,沒有呵斥我離開。
時遇那一吻帶來的陰影頓時煙消雲散,因為,我吻到了小叔。
就算之前被蛆啃了,也沒關系。
因為,小叔幫我消了毒。
我側躺着,直視他漆黑的瞳孔,問道:“小叔,無論我犯了什麽錯,你都會無條件原諒我的,對嗎?”
“比如呢?”宋珸問。
“假設我非常狠毒地報複了一個曾經欺負過我的仇人,狠毒到,有可能徹底颠覆我在你心中的形象,即便如此,你也會站在我這邊的,對嗎?”
“你能狠毒到哪兒去?”宋珸失笑。
他總以為我是單純小女孩。
“我是認真的。”我離他更近了些,幾乎是逼視着他。
宋珸的表情慢慢嚴肅起來,以同樣認真的口吻回應我:“我不贊成以暴制暴,對待仇人應該無視和遠離,一味跟對方糾纏下去,最終只會被怨恨吞噬,得不償失。”
我攥緊被角:“如果怎麽都躲不開那個人呢?”
宋珸随手揉了下我的頭發:“那就放下仇恨。”
我親愛的小叔,是如此單純。
單純到,竟然以為仇恨是可以說放下就放下的。
我靠向宋珸,伸手摟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懷裏,一句話都沒有說。
宋珸又是一僵,試圖拉開我,見我抱得更緊後,便輕嘆一聲,放棄了抵抗。
後來的每一晚,我都是抱着宋珸進入夢鄉的。他從抗拒到妥協,掌心落在我頭頂,然後滑到後背,又滑到腰上,悄無聲息地箍緊我,隔着睡衣将他指尖的溫度傳遞給我。
原以為住上兩三天宋珸就會不耐煩地趕我走,結果我竟然在他家賴了整整一星期。
美好得像是身處幻境。
又一次早上醒來後,我發現自己整個人都壓在宋珸身上,手腳并用地纏住了他,害他動彈不得。他垂眸盯着我,似乎早就醒了。
我生怕把他壓得血液循環不暢,手忙腳亂地試圖爬起來,小腿卻無意間蹭到了一個硬物,頓時當場愣住,剛睡醒的大腦本就沒什麽思考能力,此刻更是短了路。
“我今天休息,中午在家做飯給你吃,好不好?”宋珸伸手理了理我額前睡亂的頭發,聲音低啞。
“好啊。”我僵硬地點頭。
他看上去很平靜,沒有掩飾,也沒有解釋,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淡淡地将目光從我臉上移開,起身去了衛生間。
我呆坐着,還是有點愣神。
應該只是晨勃吧?
應該不是因為我吧?
無論如何,我剛才應該趁機撲上去的。
那是一個男人防禦力最低的時候,說不定半推半就間就從了。
我怎麽就傻愣住了呢?
後悔。
好後悔。
一直到中午吃飯,我還在懊惱自己錯失了大好時機。
飯後,我拉着宋珸依偎在沙發上看電影,想趁機再醞釀一下暧昧氛圍。
我特意挑了部叫《告白》的電影,試圖暗示宋珸趕緊放下內心芥蒂,勇敢向我告白,反正我們已經捅破了那層紙,沒必要再矜持下去了。結果看着看着卻發現,這竟然是一部暗黑懸疑複仇片,整部電影都在講述女主如何一步一步折磨、摧毀仇人。
我心虛地連連冒汗,不斷用手扇風。
宋珸點評:“你看,女主在複仇的同時自己也很痛苦,因為折磨他人亦是在折磨自己,唯有放下仇恨,才能獲得解脫。”
我點評:“即便女主那麽痛苦,也始終沒有放棄複仇,一直堅持到了最後,因為比起解脫,還是拉着仇人下地獄更痛快。”
宋珸警覺起來,皺眉:“星星,以前你從不會說這種話,方谏失蹤的事是不是刺激到你了?”
誰他媽在乎方谏!
“是啊,一想起方谏我就好難過,”我趁機哽咽起來,“也不知道他抛下我一個人去哪兒了?”
宋珸表情立刻變得柔和,伸手将我攬入懷中,低聲說:“抱歉,是小叔錯了,不該提起方谏的。”
無論我哭得有多假,他總能相信。
感謝死去的前男友,成功幫我營造出了暧昧氣氛。
我順勢勾住宋珸的脖子,跨坐到他大腿上,摘下他的眼鏡把玩,如此放肆而又大逆不道的舉動,卻被宋珸默許了。就連小時候我都沒有這麽面對面坐在他腿上過。
這個姿勢其實并不好受,男人的大腿肌肉實在硌得慌,我一時有些羞恥,只好低頭打量起手裏的金邊眼鏡,心裏盤算着下次一定要買副新眼鏡送給他。
喜歡一個人,就是會想讓他全身上下都用我送的東西。
我剛想問宋珸喜歡什麽牌子,卻發現他雙手箍在我腰間,正一點點加重力氣,讓我的身體與他更加緊密地相貼。那雙一貫嚴肅的眼眸中,不知何時染上了迷離和紊亂,低沉的呼吸漸漸靠近我的唇,沒有停下來的跡象。
他這是打算吻我嗎?
我不自覺吞咽了下口水。
直到大門忽然傳來開鎖聲,宋珸才驀然清醒過來,迅速而又果決地推開了我,立刻起身與我拉開距離。我毫無防備地摔坐在沙發上,看見李婉娴推門走了進來。
“媽,你怎麽來了?”宋珸快步迎了上去。
“我做了點冷菜送過來。”李婉娴放下手裏的袋子,狐疑地瞅了我一眼,“宋星玓怎麽在這兒?”
“星星最近生病了,需要人照顧,反正我這兒客房也空着,所以把她接過來住幾天。”宋珸一臉鎮定,不露痕跡地強調我這幾天睡的是客房。
“你平時在醫院就夠忙了,下班後還要再去照顧她?她是什麽金貴身子?也配讓你勞心費神?趕緊攆她回自己公寓去,住你家像什麽樣子!”
李婉娴當我不存在般,絮絮叨叨地埋怨了一通,把袋子裏的冷菜一一拿出來放進冰箱。我默默數了一下,一共有八盒小菜,都是宋珸最愛吃的。
沒有一盒是我的。
李婉娴有宋珸家的鑰匙,時不時就會帶些小菜過來,順便打掃下衛生,而我的公寓,她和宋亮只有在想當面責罵我的時候才會屈尊過去一趟。
宋珸好聲好氣地哄着李婉娴,很快便逗得她喜笑顏開,語重心長地叮囑他要注意身體,要按時吃飯,要照顧好自己,母子倆其樂融融,溫馨極了。
我的小叔,是被父母寵愛着長大的孩子。
跟我,不一樣。
從來都不一樣。
我将宋珸的眼鏡輕輕放在茶幾上,起身道:“我回去了。”
宋珸頓了頓:“那我開車送你。”
李婉娴立刻阻止:“天都沒黑,送什麽送?讓她自己打車去!”
于是,宋珸站在原地,直到我離開他家,坐上出租,都沒有跟過來。
我絲毫不覺得意外。
即便這幾天宋珸曾有過短暫的失控,可一見到李婉娴,所有的暧昧,情愫,悸動,都在他心中瞬間冷卻,化作壓抑和負疚。
現實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他的父母是我爺爺奶奶,我們是血濃于水的親叔侄,我們不可能,也不應該在一起。
我是如此了解小叔,但小叔好像并不怎麽了解我。
回到公寓,滿屋的冷清。
明明才過去一周而已,可我卻感覺似乎已經很長時間沒見到時遇了。
這些天滴水未進的他,會死嗎?
我明明應該不在乎的。
可此時此刻,我竟然希望他能活着。
活着跟我聊聊天。
我伸出手,緩緩推開那道暗門。
地板上斑駁的血跡,四處散落的鎖鏈,以及撲鼻而來的腐爛氣味。
一切都如往常無異。
唯獨沒有那個本該跪在地上迎接我的男人。
時遇,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