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告白
第八章 告白
月亮流溢出珍珠色的光華
那些長苔的堤,那些通幽的徑
那些快活的花,那些哀怨的樹
都無影無蹤;連那玫瑰的芬芳
也在空氣慈愛的手臂中消失
一切都消逝了——只剩你——只剩你
只剩下你那雙眼睛神聖的光芒
只剩下你仰望的眼中那個靈魂
——《致海倫》愛倫坡
我一邊喝着咖啡,一邊随手翻開桌上的書。
葉瓊芳彎起嘴角:“宋珸每次來店裏也會看這本詩集,你們叔侄倆真的太像了。”
有必要時時刻刻強調叔侄二字嗎?
我湊近葉瓊芳,親昵地挽住她:“瓊芳姐,我是不是可以改口叫你小嬸啦?”
挽在她胳膊上的手暗暗用力,我直勾勾盯着她,笑得虛假而又浮誇。
識相的話,最好不要說出讓我生氣的答案。
葉瓊芳瞬間紅了臉:“還沒到那個地步。”
很好。
我臉上笑意未減:“那講講你們是怎麽認識的吧?”
葉瓊芳眼神變得溫柔:“那年我上高三,父母給我施加了很大壓力,我一度陷入了痛苦與崩潰。有一天,趁教室裏的人都去了操場,我獨自爬到窗臺坐了下來,其實我并沒有跳下去的打算,教室才二樓,致死率很低,如果要自殺,我會選擇更高的樓頂,我只是想短暫地獨處片刻而已。正當我望着天空發呆時,忽然聽見樓下有個聲音在叫我。”
“那個聲音清朗而又明亮,不停地喚着,學姐,學姐。我低頭朝樓下望去,看見了一個穿着白襯衫的清俊少年。他正努力朝我揮着手,認真地對我說,只要我坐着別動,他就請我喝汽水。我知道他誤會了我想自殺,但我沒有急着開口解釋,而是乖乖聽他的話,坐在窗臺一動也不動,直到他拿着兩瓶汽水氣喘籲籲地跑進我們班教室。”
“我永遠忘不了那時的情景,少年白皙的臉頰因為奔跑而泛起微紅,額頭上的汗珠緩緩流進了脖子裏,他将其中一瓶冰汽水貼到自己臉上降溫,然後将另一瓶慢慢遞向我,嘴角揚起柔和的笑容,溫暖,而又清澈。”
“從那天起,我最喜歡的水果就變成了西瓜。因為,宋珸請我喝的那瓶汽水,是西瓜味的。”
葉瓊芳羞赧地笑起來。
溫暖,清澈,明亮,少年。
她口中的宋珸,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
我眼中的宋珸,好像一直都是小叔的模樣,總是那麽成熟,穩重,隐忍。
原來,他在學校裏也可以是活潑朝氣的少年,也可以英勇善良地去拯救失落學姐,也可以成為別人心中難以忘懷的太陽。
西瓜味的汽水,他都沒有買給我喝過。
“後來我們自然而然地成了朋友。”葉瓊芳繼續道,“每當我壓力過大時,都會向宋珸尋求安慰,而他在遇到解不開的題時,也會過來向我請教,即便後來各自上了大學,畢業工作,也一直沒有斷了聯系。後來,我想開一間咖啡店,那是我從小的夢想,身邊親友都笑我不切實際,唯一支持鼓勵我的人,只有宋珸。多虧有他,我才把這個夢想堅持了下來。為了照顧我的生意,他每天都要跑過來喝咖啡,一點就是好幾杯,讓我哭笑不得。”
“多年前他過生日,我問他想要什麽禮物,他竟然說要我店裏的咖啡香包就夠了。那只是贈品而已诶。雖然很無奈,但我還是每年都會親手做好多好多香包送給他。那麽廉價的小物品,他卻格外珍惜喜愛,很認真地放在他車裏,包裏,衣櫃裏,冰箱裏,搞得整個人都彌漫着咖啡香氣。你說,你小叔是不是很可愛?”
“這些年宋珸真的帶給我很多力量,現在,我也想成為他的力量。”
她的聲音溫柔而又堅定。
原來,宋珸這些年愛喝咖啡的習慣,是為了照顧葉瓊芳的生意才形成的。
原來,那些無處不在的咖啡香包,他身上熟悉的氣味,全都源自葉瓊芳。
胸口陡然升起密密麻麻的刺痛與酸楚。
從第一次見到葉瓊芳開始,這股酸楚就一直蔓延在我心頭。
這種帶着淡淡失落,又忍不住想要發火生氣的滋味,叫醋意。
宋珸說,我從來都沒有把他當成男人愛過。
才不是。
我就是愛他。
愛到想成為那個坐在窗臺被他仰望的學姐,伸手細細撫去落入他頸間的汗珠。
愛到想成為躺在他手術刀下的病人,他會溫柔凝視着我,劃開我,再縫上我。
愛到想成為一粒小小塵埃,悄悄躲在他口袋的角落,每分每秒都黏在他身上。
是小叔,也是男人,每一種身份的他,都令我怦然心動。
如果這都不叫愛情,那麽一定是定義愛情的人出了錯。
從這一刻起,我不會因任何人的質疑而動搖。
此刻我正在吃醋,明明應該充滿憤怒,卻因為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忍不住雀躍地彎起了嘴角。
當宋珸咄咄逼人地追問我當初為什麽要跟方谏交往時,又何嘗不是在吃醋呢?
之所以口口聲聲強調我不愛他,正是因為,那個最害怕我不愛他的人,是他自己。
真傻啊,小叔。
沒關系,每個人都有過去。
我的過去是方谏,宋珸的過去是葉瓊芳。
我們互相都有彼此的把柄,這樣也挺好。
以後如果他再搬出方谏,我就也搬出葉瓊芳,他啞口無言的樣子一定很可愛。
我們會像普通情侶一樣吵架,吃醋,賭氣,因為我愛他,他也愛我。
還有比這些更浪漫有趣的事嗎?
現在唯一需要解決的,就是宋珸和葉瓊芳的戀愛關系。
我盯着葉瓊芳纖細的脖子,居然一條頸紋都沒有,看上去很好掐斷的樣子。
等我到了這個年紀,能夠保養得像她一樣好嗎?
“小侄女,以後要常來玩哦。”
葉瓊芳溫溫柔柔地沖我笑着,端起咖啡與我碰杯。
這個女人對我毫無防備之心。
是啊,哪個正常人猜得到侄女會觊觎親叔叔呢?
她真心愛着宋珸,但很抱歉,宋珸是我的。
美麗的瓊芳學姐,只能乖乖退出了。
又一次深夜推開暗門,時遇正在睡覺。
他修長的四肢皆被捆縛,孤獨地蜷縮在牆角,垂下的睫毛微微顫動,身體時不時哆嗦一下,似乎正在陷入一個不怎麽愉快的夢中。
我蹲下來,專注地打量着他,從眉毛看到嘴巴。
就在我盯得出神時,時遇緩緩睜開眼,目光與我交纏到一起,漆黑的瞳孔暗湧流動,空氣安靜得仿佛連呼吸聲也消失不見。
“發生什麽事了嗎?”
時遇語氣透着關切。
“我決定了。”我伸手觸上他脖頸的鎖鏈。
“什麽?”
“放了你。”我說。
也放走我心中的黑暗面。
時遇先是一怔,試圖從我臉上尋找出開玩笑的痕跡,然而,我是認真的。
他臉上的表情逐漸凝固住:“為什麽?”
我忍不住譏諷:“作為被囚禁的奴隸,當主人好心放你走的時候,就應該老老實實地滾蛋,居然還敢問為什麽?”
時遇執拗地盯着我:“為什麽?”
“因為我玩膩了。”我勾起唇,“最重要的是,如果被小叔發現你的存在,他一定會吃醋的,我可不想為了一個怪胎去惹小叔不高興。”
“那就別讓他發現。”時遇低聲祈求,“我會聽你的話,不亂跑,也不亂叫,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你需要我的時候,我就當一條忠誠的狗,竭盡全力地幫助你,你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跪在角落當個隐形人,絕對不去影響你們。鄰居小姐,我們就這麽保持現狀,好不好?”
“……”
好惡心。
我皺眉:“賤貨。”
時遇伏在我腳邊,擡頭仰望着我,眼底溢滿癫狂:“沒錯,我是個賤貨。”
我伸手勾住他的下巴,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我讨厭賤貨,尤其是被閹過的。”
時遇蒼白的臉漸漸變成死灰色。
昔日嗜血殘暴的變态,此刻卻因為被我抛棄而露出了悲傷恐懼的表情。
真可憐,也真好笑。
我忽然沒那麽恨他了。
他殺過我,我也殺過他,他偷窺我,我囚禁他,他意淫我,我淩辱他。
仔細算算,我好像不虧。
所以,罷了,放了他吧。
“過兩天我會找工人把暗門封起來,到時候徹底放你自由。”我說。
時遇僵在原地,幽深的瞳孔仿若一潭死水,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
“乖,大家好聚好散。”
我柔聲細語,輕輕捏了下時遇的臉,像在安撫不聽話的寵物。
寵物揚起脖頸,滿眼絕望地想要靠近我,身上的鎖鏈卻制止了他的行動。
我收回手,轉身離去。
為了處理二老的遺産,我和宋珸見了趟律師。
律師用略帶尴尬的語氣告知我,宋亮和李婉娴已經提前列好遺囑,他們的積蓄和房産,全部留給宋珸。
我毫不意外,笑容滿面地向律師道謝。
“既然遺産全都留給了我,那我有權任意支配吧?”宋珸沉聲問。
“當然。”律師道。
“那我和星星平分。”宋珸道。
我連忙開口:“不需要吧?”
宋珸語氣堅定:“需要。”
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帶了些憐惜,不再像前幾日那麽淡漠疏離。
可愛的小叔,不用心疼我的。
我們以後是要永遠在一起的,你的人,你的東西,自然全是我的。
區區遺産而已,有什麽好在意的呢?
律師離開後,我牽起宋珸的手:“餓了,請我吃飯。”
宋珸默默抽回手:“我和瓊芳約好了晚上一起看電影。”
我再次牽住他,以命令式語氣道:“跟她分手,立刻。”
宋珸低頭看着我:“理由呢?”
我擡眸與他對視:“因為我愛你。”
宋珸的眼神微微閃動了一下,又迅速恢複正常。
我貼近他:“如果你還是懷疑我的感情,那我們就去做個愛好了,讓我用行動證明給你看。”
宋珸臉色一沉:“住嘴!”
我語氣放軟:“對不起,是我太心急了,如果你一時接受不了,那我們可以慢慢來,先試着把叔侄的關系放一放,循序漸進地約會,戀愛,接吻,總有一天會克服心理障礙的。”
宋珸緩緩搖頭:“星星,你是孩子,你可以随便胡鬧,但我不可以,我是大人,是長輩。”
我抱住他的腰:“不,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我沒有在胡鬧,我愛你,宋珸,我只愛你。求你,也來愛一愛我,好不好?”
宋珸默了許久,開口:“可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我盡力保持着冷靜:“沒關系,分手就好。”
宋珸低嘆一聲,眼中滿是疲憊:“星星,人這一生,難免會産生一些錯誤的悸動,這很正常,每個人都要經歷一番跌跌撞撞才會成長。錯的東西,改了就好,如果一錯再錯下去,那就真的不正常了。身為大人,要對自己做下的決定負責,既然我已經選擇跟瓊芳交往,就不可能再反悔了。瓊芳在等我,相信一定也有個更合适的人在等你。我們之間的關系,無論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永遠都不會改變,一直都是叔侄,只是叔侄。”
哇。
如此真摯的一段肺腑之言,換個正常人的話,肯定就被說服了。
可惜我不是正常人。
耐心被耗盡的結果,自然是徹底釋放出惡意。
“瓊芳在等你?”我沖他彎起嘴角,“可是怎麽辦呢?她已經被我殺了诶,應該等不到你了哦。”
“你說什麽?”宋珸表情變得僵硬。
“歸根結底,都是小叔的錯。”我惋惜道,“在沒有理清我們二人關系的情況下,你擅自把葉瓊芳拉入了這個漩渦,還遲遲不肯跟她分手,為了消除這個障礙,我只能無奈地解決掉她了。最近我之所以常去葉瓊芳店裏玩,就是為了找機會給她下毒。你的這位漂亮學姐,可真是對我一絲防備都沒有呢,估計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你看,我早就勸過你,不要連累無辜女孩子。”
“告訴我,你是在開玩笑。”宋珸直直瞪我。
“你居然為了她瞪我?”我有些委屈。
宋珸立刻掏出手機打給了葉瓊芳。
我确實在開玩笑。
剛才那番話只是為了吓唬宋珸而已,讓他以後不敢再拒絕我。
我從沒想過殺葉瓊芳。
因為我有足夠的信心,宋珸最愛的人永遠只有我。
死去的情敵是最不可戰勝的,因為記憶會無限美化她,裝飾她,把她變成永生難忘的白月光。
或許他原本并沒有多麽愛她,然而在得知她死訊的那一刻,愛意一定會猛烈暴漲,經久不散。
我可不會幹那種蠢事。
反正,宋珸一定會選擇我的。
一定。
因此,當宋珸一巴掌扇過來的時候,我恍然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然而,飛速腫起的臉頰,他眼底刺骨的寒意,無不在提醒我,這一巴掌,的的确确來自宋珸。
那只手,曾經溫柔輕撫我的頭頂,曾經緊緊箍住我的腰,曾經憐愛地與我十指相扣,現在,它用力地,落到了我的臉頰上。
在我感知到疼痛之前,眼淚已經先一步流下來,浸濕了腫起來的臉。
葉瓊芳沒接電話。
可能是手機沒電,可能是在忙,總之非常巧合地,配合了我的玩笑。
小時候,每次做錯事,爸爸都會這麽扇我,父母去世後,打我的人就換成了爺爺。
現在,又變成了小叔。
沒關系,跟他解釋清楚就好。
我試圖靠近宋珸,卻被他一把推開。
我再次靠過去,他更加用力地推開。
我踉跄着摔倒在地,後腦勺磕得生疼,我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勢,無比委屈地朝宋珸伸出一只手,帶着哭腔撒嬌:“小叔,拉我起來。”
只要死皮賴臉一點,他總會心軟的。
可宋珸一動也不動:“放過我,好不好?”
我的手臂僵在半空中。
宋珸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錢,房子,遺産,全都給你,我什麽都不要了,求你,別再纏着我,別再折磨我,讓我活得輕松清靜一點,好不好?”
他渾身上下都在顫抖。
他在發自內心的痛苦。
他求我,放過他。
這一刻,我終于清楚意識到,宋珸不可能跟我在一起。
他不是在嘴硬,也不是在裝正經,他只是,從未打算接受我。
喜歡我是真,拒絕我也是真。
他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正常人,一個長輩,一個叔叔,不可能為了一份錯誤的悸動,就輕易打破內心的桎梏。
比起我,他的生活中還有很多很多更重要的事物。
他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慰藉,而我卻是他人生路上的絆腳石。
我這段時間的窮追猛打,于他而言,從始至終,都是無盡折磨。
與黑暗糾纏太久,即便眼前出現了一束光,我好像也無法被照亮了。如果我繼續執拗地靠向那束光,試圖得到救贖,唯一的後果,便是弄熄那束光,拖着它,共同沉入黑暗。
那只伸向宋珸的手,被我緩緩收了回去。
我不能弄熄他。
不能。
宋珸轉過身,大踏步往葉瓊芳的咖啡店奔去。
他的腳步是那麽急促,連背影都帶着擔憂和無助。
幸好,幸好。
幸好我沒有殺了葉瓊芳。
他已經失去了父母,如果又失去葉瓊芳,一定會餘生都陷入忏悔和痛苦。
而現在,當他看見安然無恙的葉瓊芳後,會長長松一口氣,溫柔抱住她,從此更加珍惜她。
幸好,我沒有把他徹底推入黑暗。
我一個人躺在路邊,望着天空,望着白雲,望着飛過的鳥。
一開始還有好心路人過來詢問我需不需要幫助,後來他們選擇直接繞過我。
就這麽從白天躺到晚上,看着落日變成月亮。
心中的癫狂一點點淡化,消退,最終歸為平靜。
自從重生後,我的生活中就充滿了瘋狂與失控,漸漸遺忘了,自己也曾是個正常人。
宋珸那句“放過我”,似乎喚回了我一絲殘存的理智。
我愛宋珸,我想跟他在一起。
但我渴望擁有的,是一個同樣想跟我在一起的宋珸。
如果宋珸并不想跟我在一起,即便我掃除所有障礙,他也不肯跟我在一起,那麽就算打斷他的腿,把他永遠囚禁在我身邊,也沒有任何意義。
我想在他臉上看見溫柔的笑容,看見清亮的雙眸,看見幸福,看見快樂,而不是無休無止的痛苦和絕望。
哪怕墜入地獄,淪為惡鬼,在面對宋珸時,我想,我依然會保留一點人性。
如果對宋珸來說,壓抑住錯誤的悸動,會讓他活得更輕松,那就,随他去吧。
我決定,放下他。
放下對他的癡纏,放下對他的執念。
就像當初放下方谏一樣。
本人一向如此,拿得起,放得下。
既然他不要我,那我也可以不要他。
如果繼續死纏爛打下去,那我跟時遇有什麽區別?
我不禁自嘲一笑。
假如時遇看見我現在這個下場,一定會瘋狂幸災樂禍吧。
也或許,會稍微,安慰一下我。
被所愛之人一次又一次抛棄的滋味,他一定深有體會。
算了。
回家吧。
于是,我麻利地從地上爬起來,打道回府。
途經一個賣糯米丸子的路邊攤,我徑直路過。
走了幾步後,又倒了回去:“師傅,來一份。”
到公寓樓下時,手機忽然響了。
是宋珸打來的。
我在心裏默數了十秒,才慢悠悠地按下接聽鍵,一言不發。
“在哪兒?”宋珸語氣很溫柔。
呵,再溫柔也沒用了。
“在酒吧泡帥哥,”我态度漠然,“有事?”
“臉還疼嗎?”他聲音變低,帶着歉疚與疼惜。
“一點都不疼,畢竟我從小被打慣了嘛。”我陰陽怪氣。
“抱歉,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不該對你動手。”宋珸啞着嗓子。
我冷笑不語。
我可不會接受這個道歉。
宋珸繼續說:“學姐是因為店裏太忙了才沒接我電話的,确定她安然無恙後,我正式向她道了謝,感謝她這段時間一直在辛苦扮演我女朋友。”
我愣住:“什麽叫扮演你女朋友?”
宋珸自嘲地笑:“爸媽去世後,自責和愧疚占據了我的大腦,竟然一時沖動跑去委托了學姐幫忙扮演我的女朋友。生前我沒能如父母所願,至少,在葬禮上我想給他們一個體面,也方便應付親友熟人的盤問。還有一個原因,是我以為,這樣能讓你死心,讓你不再喜歡我。是不是蠢透了?星星,雖然小叔已經三十多歲了,但在某些事情上,我其實,幼稚至極。”
“……”
我有些懵。
宋珸低嘆:“我跟學姐從頭到尾都只是朋友而已,她明知道我的主意很幼稚,卻還是善良地配合我演了那場戲。所以,下午你騙我的時候,我一下子慌了神,害怕她真的因為我的一時愚蠢而喪了命,淪為最無辜的犧牲者。你說得對,我不該把她牽扯進來,落在你臉上的那巴掌,應該揮向我自己才對。”
“我以為,只要我假裝交了女朋友,只要我一次次推開你,你遲早會放下這段感情。比如今天,你一定對我徹底死心了,對不對?可是星星,我突然發現,那個最放不下的人,其實是我自己。當年,得知你和方谏确定了關系後,我整個人便墜入了冰窟,徹底封閉了自己的心,容納不下任何除你之外的人進入。直到你跟方谏分手之後,我才重新活了過來。”
“我很卑鄙吧?明明你剛失了戀,前男友還下落不明,作為小叔,我卻在克制不住地竊喜,慶幸你又回到了我身邊,慶幸我們又恢複了以往的親密。究竟是有多麽卑鄙和無恥,才會對自己的親侄女産生侵占之心呢?當你抱住我,說你也愛我時,積攢在我心口那麽多年的,罪惡而又無望的愛意,終于得到了慰藉。”
“可我是長輩,孩子可以任性,犯錯,耍賴,而長輩的職責,便是糾正錯誤。從小到大,父母一直都是這麽教導我的,我在他們眼裏必須要保持優秀,正直,不能出任何纰漏。即使內心再肮髒,表面上也要極力裝成正常人。盡管那個最先犯錯的人是我自己,可我必須擺出嚴肅的表情,逼自己推開你,呵斥你,疏遠你。真正折磨我的,不是你的糾纏,而是我一邊推開你,一邊又渴望攥緊你。”
“你看,小叔很會演戲吧?畢竟,從很早很早的時候開始,我就已經在演了。”
我在公寓樓下站了好久,久到小腿有些發酸。
宋珸低沉的呼吸萦繞在我耳畔,他的每句話,每個字,全部重重砸落在我心上。
我握緊手機,開口:“那你為什麽不繼續演下去?”
為什麽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宋珸安靜了幾秒,輕聲說:“因為我突然發現,我對你的感情,已經濃烈到,無論你做了什麽,我依然會無條件愛你。”
“早就從你十五歲那年開始,我便察覺到了自己對你的感情。曾經的責任與愛護,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扭曲,變質,摻雜了令我恐懼的欲望。我試過逃避,可逃得越遠,就越是思念你。盡管這是罪惡的,不可饒恕的,但我還是想告訴你,星星,小叔愛你,是說出去會遭人唾棄的愛,是男人對女人的愛,是渴望親吻你、擁抱你、占有你的愛。”
“星星,我愛你。”
盡管早已知曉他的心意,可當他親口說出來的這一刻,我還是震在了原地。
他竟然喜歡了我十年。
為什麽?
我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什麽?
宋珸柔聲道:“所以,星星願意接受我嗎?”
心跳驟然加速。
呼吸忽地失去規律。
我慌張步行到電梯前,又怕進去後手機會沒信號,便改走了樓梯。
每往上爬一個臺階,心跳都會愈發猛烈。
他這是,準備正式跟我在一起了?
偏偏在我下定決心放棄他的時候?
而且還是通過打電話這麽草率的方式告白?
這位小叔,果然很卑鄙。
總是如此擅長拿捏我的心。
有點歡喜,又有點不爽。
我清了清嗓子:“那你不準再推開我了。”
“好。”
“從今天起,你要主動親我,抱我,跟我講很多很多甜言蜜語。”
“好。”
“你要陪我一起旅行,拍照,看煙花,逛游樂園,戴情侶項鏈。”
“好。”
“你要跟葉瓊芳斷絕聯系!再也不許跟她見面!把她徹底拉黑!”
說完我又覺得自己太過分了,他們畢竟是多年老友,不可能因為我一句話就斷交。
于是我連忙改口:“開玩笑的啦,你跟她單純做朋友的話,我是允許的。”
宋珸低笑:“好,我以後再也不見她。”
這麽好說話?
我有些疑惑。
“所以,你接受小叔了,對不對?”他的聲音耐心而又溫柔。
“才沒有,讓我先考慮考慮再說!”爬完了臺階,我走到家門口。
一想到白天在路上躺了那麽久,宛如一個失智大傻子,丢臉至極,我心中升起諸多怨氣。
都怪宋珸!
這次說什麽也不能輕易原諒他,起碼要讓他哄我三天三夜才行。在床上哄。
我掏鑰匙開門,掌心握上門把手。
怪異的,黏稠的,濕漉漉的觸感。
我皺眉盯着掌心,昏暗的光線下,辨不清顏色。
拉開門後,客廳的燈光照過來,讓我看清了,那是血。
門把上,地板上,牆壁上,到處都是血。
順着那些觸目驚心的血跡,我看見地上有一副碎掉的金邊眼鏡。
眼鏡周圍,分別散落着血肉模糊的斷指,斷掌,胳膊。
視線再往上擡,是渾身被鎖鏈束縛,直直跪在地板上的宋珸。
那雙曾經擁抱我,撫摸我,牽住我的手臂,從肩膀往下,皆被砍去。
剛才打給我的電話,并不是宋珸自己撥通的。
撥電話的人正懶洋洋地靠在牆上抽煙,在我進門後,他随手把煙掐滅,抄起一旁的斧頭。
手上拎的糯米丸子直直墜落,灑了一地。
我連滾帶爬地沖過去,試圖用自己的身體擋下那一斧。
可已經來不及了。
早就來不及了。
宋珸最後望向我的眼神,沒有恐懼,也沒有絕望,就只有,無盡溫柔。
我早該想到的。
只有在死亡面前,他才敢表露真心。
被斧頭砍中的腦袋,脆弱得如同枯枝。
當我撲上去的時候,只迎到了噴出來的血。
我的臉頰,我的眼睛,我的嘴角。
濺滿了,小叔的,腦漿,與鮮血。
“親愛的鄰居小姐,”時遇勾起唇,笑得瘋狂又燦爛,“現在,你還要封了暗門嗎?”
我呆滞着,發不出任何聲音。
斧刃削下了宋珸的整張臉,露出森森白骨。
兩顆沾血的眼球,從殘肉上生生脫落。
慢慢地,滾到我腳邊。
我木然地低下頭,與它們四目相對。
天地之間,一切都消逝了。
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