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不渝
第九章 不渝
此刻,我渾身綁滿鎖鏈,跪在地板上,即将迎來死亡。
記憶如走馬燈般,一點點倒回了少年時代。
當星星還在大嫂肚子裏時,我就已經幻想過她的模樣。
一定會是個小小的,嬌滴滴的,受萬千寵愛的漂亮孩子。
然而,星星出生後,我逐漸發現,好像,并沒有人愛這個小侄女。
她父母漠視她,她爺爺奶奶厭棄她,只因為她是女孩,就被當成了病菌對待。
才那麽小的年紀,星星臉上卻總是習慣性挂着讨好般的笑容,只為獲得大人的一點憐愛。然而她父母是那般鐵石心腸,甚至連一句遺言都懶得給女兒留下,便果斷投了河。
在哥嫂的葬禮上,我做了一個決定。
那就是,去守護星星。
去關愛她,保護她,教育她。
盡管,那時的我,也只是一個無力抗争父母的孩子。
必須優秀,必須聽話,必須孝順。
從小到大,身邊每個大人都是這麽教育我的。
忤逆是錯,反抗是錯,讓父母傷心失望,更是錯。
從童年開始,父親就一直教導我男孩子不能随便哭,我牢牢記着,為了阻止星星被送養,十五歲的我跪在父親腳邊,哭着哀求他留下星星,所幸,他們最終妥協了。
那時,我沉浸在喜悅中,慶幸自己留下了星星,給了星星一個家,并沒有意識到,對我而言溫暖和睦的家,對星星來說,卻是煉獄般的存在。
作為爺爺奶奶,我父母沒有給過星星一丁點關愛,他們把失去大哥的痛苦與怨恨,全部發洩在了星星頭上。
我所能做的,只有在星星挨完打罵後,輕輕抱住她,說:“別怕,有小叔在。”
虛僞,懦弱,可笑。
我明明連父親朝她揮下的拳頭都不敢去接。
可星星相信了這句話,相信我真的會保護她。
遍體鱗傷的她,總是默默環住我的腰,把臉埋入我懷中。
那小小的,柔軟的,溫暖的身體,不斷發着抖,慢慢歸為平靜。
懦弱之人總喜歡向比自己更弱的人尋求慰藉,每當與星星相擁時,我都分不清,到底是我在慰藉她,還是她在慰藉我。
父母待我很好,可他們的控制欲又時常令我陷入痛苦。大哥去世後,他們更是把我當成了宋家唯一的希望,時而病态地順着我,依着我,生怕我會和大哥走一樣的路,時而又執拗地掌控我,管教我,盼着我成為一個完美無瑕的優秀兒子。一旦我試圖叛逆,他們就會整夜整夜的哭,哭死去的大兒子,哭自己命苦,哭到我聽話為止。
但無論如何,父母至少是愛我的。而星星,從始至終,什麽都沒有。
就連在飯桌上多吃了一個糯米丸子,她都會立刻遭到我父親的掌掴。星星無數次頂着一張紅腫的臉,扭頭望向我,勉強彎起嘴角。
每當星星那樣沖我笑,我都會在憐惜她的同時,又卑劣地,自私地,産生些許僥幸。
還好有她在。
還好有她做對比。
還好,我并不是最悲慘的那一個。
這種醜陋的心态,讓我無比惡心自己。
所以,盡可能地對星星好,便是我用來彌補她的方式。
她喜歡吃糯米丸子,我就常在放學後帶她去路邊攤買來吃。
她喜歡畫畫,我就買最好的畫筆送給她,鼓勵她,贊揚她。
她沒有房間住,我就把自己的床讓給她,每晚幫她蓋好被子。
我能為她做的,也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這些在我眼中微不足道的小事,對星星而言,卻已經是最大的奢侈。
在同齡人忙着打球、戀愛、參加社團時,我每天一放學就會立刻趕回家。沒有時間接受學妹的情書,也沒有時間對溫柔的學姐心動,我的人生只有一個目标,那就是照顧好星星。
高中畢業後,我放棄了外地的名校,特意留在了本地上大學。因為我知道,在那個家裏,只有當我在的時候,星星才能有片刻安心,才能少挨幾次打,我不能,也不該離開她。
一年又一年過去,星星越來越依賴我。
開心的,不開心的,她都會第一時間跟我分享。
“小叔,今天同桌又向我找茬了,最終我吵贏了,她氣哭了,好爽!”
“小叔,今天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讓我們寫最愛的家人,我可以寫你嗎?”
“小叔,好神奇啊,每次爺爺打在我身上的傷,只要被你揉揉就一點都不疼了诶。”
當一個女孩全身心信賴你時,她看向你的眼神,就像帶着光,帶着星星。
仿佛,你就是她的全世界。
懦弱無能的我,卻被她當成了神。
心中那個寂寥虛無的黑洞,在被一點一點填滿。
沒有社交,沒有戀人,好像也沒什麽要緊,因為,我已經有了更重要的星星。
我不自覺開始希冀着,能夠被她長長久久這麽注視下去。
長長久久。
戀人尚且會分手,知己也可能會絕交。
但我們是親人,自然會長長久久在一起的,不是嗎?
甚至當星星迎來初潮時,第一個告訴的人,也是我。
十二歲的她攥着一片被揉皺了的衛生巾,不安而又迷茫地湊到我耳邊,怯聲說:“小叔,你教我用,好不好?”
少女的呼吸輕柔地拂過我耳畔,聲音裏帶着對我無條件的信任。
關于月經方面的生理知識,我固然可以長篇大論地講解給星星聽,然而對于衛生巾的使用方法,我只能硬着頭皮發消息求助學姐,笨拙地拿着衛生巾研究了半天,引得星星忍不住發笑,我也跟着無奈地笑。
那天,我倚靠在衛生間門口,屏聲聽着裏面的動靜,片刻後,星星開門走出來,一頭鑽進我懷裏,笑容燦爛:“小叔,我終于會用啦!”
我撫摸着她頭上的發夾,柔聲說:“星星真棒。”
她是那麽信任我,信任到,無所顧忌,無所防備。
關系的裂變,總是隐藏在看似平淡的日常中。當你意識到的時候,已經紮根血肉,覆水難收。
最終徹底撕破平靜外殼的,是三年後的一個夜晚。
星星像往常一樣睡在我床上,在被窩裏搗鼓了好一會兒,最後苦惱地将腦袋探向我:“小叔,可以幫我解一下內衣扣子嗎?我自己怎麽都解不開,好不舒服。”
少女清脆單純的嗓音,在我心口激起驚天動地的巨響。
不等我反應過來,星星已經掀開被子,露出了僅穿着薄薄一層內衣的身體。
我迅速移開視線,沉下臉:“星星,你已經十五歲了,不知道男女有別嗎?對任何男性,包括親人,你都必須要有所設防,不可以那麽……肆無忌憚。”
星星表情怯怯的:“可你是小叔啊。”
我皺眉,語調冷厲:“小叔也是男人。”
可她并沒有被吓退。
她攥住我的手,細聲說:“我只會對小叔一個人不設防。”
猛然間,有一道隐形的屏障,被猝不及防地戳破,砸穿,揭開。
我呆愣着,體溫從被她攥住的指尖開始升高,飛速蔓延至臉頰,僵了許久才恢複鎮定。
星星小心翼翼地問:“小叔,你生我氣了嗎?”
我應該繼續呵斥她的。
我應該嚴肅教育她的。
我應該與她保持距離的。
然而,我将視線慢慢轉回她身上,啞聲道:“沒生氣。”
接着,我傾身靠過去,伸出手,輕輕地,解開了她的內衣扣子。
如同在釋放一個潛伏在我內心深處已久的惡魔。
少女白皙的軀體落在我眼前,灼人,而又醒目。
我們離得很近,她毫無提防,胸前的柔軟輕輕劃過我的掌心。
“謝謝小叔!”星星快速鑽回了被窩。
“把睡裙穿上。”我盡力保持着冷靜。
“知道啦。”她笑。
沒什麽的。
我是長輩,她是孩子,這樣沒什麽的。
我安慰着自己。
可那抹柔軟的,僅有幾秒的觸感,停留在我的掌心,久久揮之不去。
我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惶恐和焦慮,哪怕只是無意間瞥了眼星星嘴角沾上的牛奶,我的心都會瞬間狂跳不止,連正常呼吸也變得艱難。
她才十五歲,她是我的親侄女,我這是怎麽了?
我當然知道自己是怎麽了。
我只是不敢承認。
我厭惡着,唾棄着心底那股可怕的悸動,卻又奈何不了它。
最終讓我平息下來的,是那雙與我十指相扣的,星星的手。
每次接星星放學,她都會緊緊牽着我的手,我試過悄然松開,她便會立刻重新握上來,比之前牽得更加牢靠。
仿佛,永遠都不會離開我。
縱然我內心再怎麽罪惡醜陋,她也不會譴責我,離開我。
星星,是讓我陷入惶恐的源頭,也是唯一能撫慰我的解藥。
“宋珸,你侄女也太黏人了吧,去哪兒都要跟着,搞得你一點個人空間都沒有,換成我侄女,早就一腳踹過去了!”朋友這麽說。
“她現在還小,長大後自然就不會黏着我了。”我溫和地笑。
不。
無論長到多少歲,她都必須黏着我,依附我,離不開我才行。
無論我怎麽松開她的手,她都必須重新握上來,牢牢抓住我。
因為我是她的小叔,她最愛最愛的小叔。
就連星玓這個名字,也是我幫她起的,那麽相對的,她這個人,也理應屬于我。
對星星的占有欲,在日積月累中愈發膨脹,讓我心悸,也讓我沉迷。
我甚至開始渴望看到星星流淚,因為只要她一哭,就會下意識靠向我尋求安慰,我便可以肆無忌憚地攥她入懷,用自己的掌心一一撫過她的頭發,脖頸,後背,腰肢。
她正因被大人責罵而傷心難過,我卻因可以觸碰她而雀躍亢奮,幻想着去親吻她身上的傷疤和青紫。
所謂的溫柔小叔,不過是個卑劣的畜生。
因此,我從不敢喝酒,清醒時尚且抑制不住欲念,如果醉了酒,我不敢想象自己會對星星做出什麽。
每當與星星單獨相處,我都會短暫地遺忘一切煩惱,似乎就那麽沉淪進去也很美妙,而當我站在父母面前,又會瞬間被罪惡感吞噬。
我常常在想,假如星星不是大哥的孩子,假如自己和星星沒有血緣關系,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在一起了?
仿佛這樣就能掩蓋自己的罪行,把自己肮髒的欲念包裝為愛。
我一面放縱沉淪,一面又自我厭惡,神經時刻都在糾結拉扯,為了分散注意力,只能逼自己全身心投入學業和工作,經常忙得連續好幾日回不了家。
星星變得不安起來:“小叔,你是不是要丢下我了?奶奶說你遲早會結婚生子的,不可能永遠帶着我這個拖累。”
我這一生,曾向父母妥協過很多很多事,唯獨在結婚生子上,我堅持沒有順從他們。
因為,我已經有星星了。
我低頭注視着她,靜了良久,才沉聲問出口:“你希望小叔結婚生子嗎?”
“我希望永遠跟小叔在一起。”她摟住我的脖子,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
——永遠跟小叔在一起。
少女依偎在我懷裏,并沒有意識到她這句話給我帶來了怎樣的震動。
我情不自禁箍緊她的腰:“星星,耐心等幾年好不好?小叔會努力工作,努力賺錢,然後買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房子,把你接過去,從此我們永遠在一起。”
星星哽咽着:“沒有爺爺奶奶?”
我撫去她眼角的淚:“只有我和你。”
星星終于彎起了嘴角:“好!”
那時,我們明明約好了的。
她明明說過,要跟我永遠在一起的。
然而,幾年後,當我終于攢夠首付,買下人生中第一套房子,拿着鑰匙第一時間趕去星星的大學,迫切地想與她分享喜訊時,卻看見她站在寝室樓下,笑容甜美地收下了一個男生送的香槟玫瑰。
我從來沒有送過她玫瑰。
叔叔,是沒有理由送給侄女玫瑰的。
星星告訴我,那個男生叫方谏,是她同班同學,正在熱烈追求她。
我強作鎮定:“所以,你喜歡他嗎?”
——怎麽可能?我只喜歡小叔一個人。
求你。
求你一定要這麽回答。
然而她羞赧一笑:“看他表現再說吧,放心啦小叔,如果我以後真的談戀愛了,一定會第一時間通知你的。”
第一時間通知我。
通知我。
如星辰般燦爛的笑臉,化為撕裂我心口的獠牙。
那一刻,我終于意識到,星星從來都只是把我當成長輩而已。
是我錯把少女的依賴當成了愛慕,将自己龌龊的欲望強加在了星星身上。
是啊,她從小就夢想當一個漂亮的新娘,而我的身份,永遠,永遠也不可能讓她成為新娘。
我是那麽愚蠢,盲目,可笑,竟然會以為自己有資格擁有她。
顯然,我的星星已經長大了,有了傾慕她的男孩,也有了自己的主見,總有一天,她會徹底脫離我的羽翼,飛向屬于她自己的天空。
這樣很好。
本來就該這樣。
是該清醒過來了。
去做回一個正常人,一個不會觊觎自己侄女的正常人。
那之後,我開始拒絕她的牽手和擁抱,每當她讨好般地黏上來,我都會冷着臉,毫不留情地推開她。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需要花很長時間去建立和磨合,然而摧毀一段感情,卻只需要幾次刻意的疏遠。
起初,星星會不解,困惑,委屈,後來,她開始習慣我的疏遠。
仿佛我們生來就是那麽不熟,仿佛我們曾經相擁在一起度過的歲月全都不存在。
因此,當她拖着行李箱站在我家門口時,我淡漠道:“騙小孩的話怎麽能當真?”
沒當真的人是你啊,星星。
她眼眶迅速紅了,垂下頭盯着自己的腳尖,狼狽地攥緊一旁的行李箱拉杆。
我幾乎是瞬間就心軟了。
只要她像小時候一樣,環住我的腰,沖我撒撒嬌,我會立刻牽起她的手,将她拉進屋子裏。
這裏本來就是她的家。
牆紙,地板,櫃子,床單,漱口杯,每一樣我都挑了她喜歡的顏色和款式。
即使她不愛我,也一定會愛上我們這個家。
可星星沒有撒嬌,沒有哀求,她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離開了。
我站在原地,等了很久,很久,也沒有等到她回頭。
她沒有回頭。
後來,便是星星和方谏戀愛的消息。
那個從小就喜歡賴在我懷裏的女孩,踮起腳尖,吻向了別的男人。
徹徹底底地,離開了我。
我回到家,将房子從裏到外收拾得整整齊齊,把每一件物品都做好分類和規劃,仔仔細細地抹去角落的每一處灰塵。
收拾完,我獨自一人站在這個幹淨到像是異類的家裏,從白天站到天黑,然後,把剛才花了大量時間整理好的東西,又一一打散,弄亂。
在那一片狼藉中,我聽見了自己心髒結冰的聲音。
小女孩第一次談戀愛,肯定沒幾天就會分手的。我這麽安慰自己。
第一年,星星把男友的照片貼滿各大社交平臺,向全世界秀恩愛。
第二年,她和方谏正式見了雙方家長,而所謂的家長,也包括我。
第三年,方谏早早告知我父母,他準備在七夕那天正式向星星求婚。
我父母對這個準孫女婿很滿意,比對孫女本人還要熱情,不出意外的話,星星和方谏很快就會舉行婚禮,成為夫妻,成為一家人。
原本,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
原本,我已經說服自己,曾經過往,只不過是一場錯誤的悸動而已。
然而星星站在路燈下,目光灼灼地望向我,笑着說:“宋珸,我愛你。”
——宋珸,我愛你。
我曾無數次憧憬星星對我說出這句話,然而當她真正說出口時,我的第一反應,卻是推開她。
我無法相信她說的話。
她會不會只是在搞惡作劇?
她會不會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會不會只是失戀後的胡言亂語?
她知道跟我在一起會有什麽後果嗎?
如果我不管不顧地接受了她,世人知道了該怎麽辦?我爸媽該怎麽辦?
如果有一天她突然清醒了,玩膩了,又一次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我該怎麽辦?
星星仿佛重獲了一次生命,抛下所有怯懦,充滿熱情和勇氣,似要把全世界的規則都踩在腳下,可如今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勇氣早已消失殆盡的我。
大哥去世後,父母總是一遍遍提醒我,我是他們僅剩的指望,我是整個宋家的希望,如果我真的亵渎了大哥的女兒,父母不會原諒我,天上的哥嫂也不會原諒我。
我已不再年輕,曾經不懼一切的濃烈愛意,如今被無盡的顧慮包裹,心愛的女孩終于投入我的懷抱,而我卻連伸手抱緊她的膽量都沒有。
我們之間,好像總是在錯開。
人在瀕死之際,會不自覺回憶起人生中最快樂的那段時光。
屬于我的那段時光,大概就是星星住在我家的那一個星期。
她終于用上了我為她挑選的毛巾和漱口杯,她撒嬌又耍賴地躺在我床上不肯走,她傾身靠過來,蜻蜓點水地吻了一下我的唇。
我的星星,是如此單純。
她擔心這個吻會引來我的責怪,然而我只想壓到她身上,用舌頭撬開她的牙齒,咬破她的舌尖和嘴唇,親自教給我的小小侄女,這才叫接吻。
星星,你真的不懂嗎?一個淺淺的輕吻,是無法滿足男人的。
那幾個晚上,心跳聲讓我無法入眠,只能一眨不眨地注視着懷裏沉睡的星星,她的嘴唇,耳垂,頭發絲,敞開的領口,卷至腿根的裙邊,每一處都令我呼吸困難,身體仿若被灼燒般劇痛,甚至有一次,我的大腦竟被欲念占據,克制不住地伸手探入她的裙底,指腹緩緩往上游移,在觸到腿心之前又猛地收回手,垂下眸,輕輕整理好她的衣裙。
星星說,她愛我。
那麽,如果我真的打算做點什麽,她一定是願意的,對嗎?
可那天早上,當她不小心觸碰到我的欲望,第一反應卻是僵在了原地。
她在怕我。
她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怕我。
假如我們真的确定了關系,或許她就會發現,自己對我的愛,從來都不是男女之情。
星星需要的,是一個溫柔愛護她的小叔,親人,長輩,而不是一個對她産生性欲的男人。
或許,從頭到尾,都是我這個做長輩的誤導了她,誘騙了她,讓懵懂無知的少女誤以為自己愛上了我。
小孩子懂什麽呢?
只因我是所有長輩中對她最好的,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對我産生了依戀。
但那絕不是愛情。
而我這個龌龊的長輩,卻是真真切切地在迷戀自己的侄女。
這個認知讓我陷入絕望。
随之而來的,是我父母的意外離世。
就在不久前,母親還在電話裏勸我少跟星星來往,我一時沒控制住情緒,向她發了脾氣:“媽,我說過多少次了,不要對星星那麽刻薄無情,她也是我們宋家人!你和爸作為爺爺奶奶已經夠不稱職了,從小到大一直都是由我代替你們去照顧星星的,如今卻又怪我跟她走得太近,你們是想讓星星身邊一個真心愛她的人都不剩嗎?不要再費心思阻止我和星星接觸了,我不可能離開她的。”
那天,母親沉默了很久,然後挂掉了電話。
現在,他們死了。
我甚至還沒來得及為自己發的脾氣向母親道歉。
因食用變質木耳中毒,我無法接受這個死亡理由。
母親做了一輩子冷菜,怎麽可能犯這種低級錯誤?
那麽強烈的中毒反應,夫婦倆為什麽不及時就醫?
一切都太過突然,太過蹊跷,就像是被暗中操縱了似的。
那麽,是誰操縱的?
誰會那麽居心叵測地迫害兩個老人?
反正不會是星星。
從小到大,她一直是柔軟的,孱弱的,需要被保護的那一個。
她會在挨完我父母的打後,反過來抱住自責內疚的我,輕聲安慰:“不是你的錯。”
我心中的星星,永遠純淨,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陰暗面。
可是,真的,沒有嗎?
在本該最純真的年紀,她卻試圖用煙頭自殘。
哥嫂和她的合照,被她果斷撕碎扔進垃圾桶。
她望向我父母的眼神,分明帶着濃烈的恨意。
是啊,長期被家人漠視虐待的她,怎麽可能不恨?怎麽可能沒有怨氣?
回想母親先前的那通電話,當她提起星星的名字時,話語裏分明充滿了哀痛,恐懼和欲言又止。
難道,真的跟星星有關?
她曾告訴我,她用非常狠毒的方式報複了欺負她的仇人,她口中的仇人,會不會,是我父母?
她對我的那一系列告白,暧昧,親近,有沒有可能,從頭到尾,都只是為了報複我父母而已?
以我為籌碼,去誅我父母的心,要他們的命。
大哥當年的自殺已經擊潰過一次我父母,他們的精神狀态根本承受不了更多的打擊。
而我在電話裏發的那通脾氣,便是将他們徹底壓垮的,最後一根稻草。
不。
不可能。
我不敢再想下去。
惶恐,猜疑,焦慮,席卷了我的心。
我如同一個幼稚小兒,急切地尋求學姐幫助,讓她假扮我的女友,陪我操辦葬禮,試圖借此與星星保持距離。
只要離她遠一點,我一定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只要離她遠一點,我一定就不會再瞎懷疑了。
然而,當星星微笑着說她給學姐下了毒時,我心中的那根弦,終究是徹底崩壞了。
她用那麽輕飄飄的語氣說着令我毛骨悚然的話,像個天生的惡魔。
十五歲時的我,天真地以為,自己有能力對一個孩子的人生負責,可以愛護她,治愈她,救贖她。結果,卻是我親手加速了她的毀滅。
我顫抖着扇向那個自己護了二十年的女孩,掌心下的柔軟,化作尖利的鋸齒,割破了我的肌膚,我的心。
雖然學姐最後沒事,可我還是決定找星星問清楚。
我要她親口告訴我,我父母的死,到底跟她有沒有關系。
侄女犯了錯,做長輩的,理應要糾正她,無論那個錯有多可怖。
來到公寓,星星不在家。她當年留過一把公寓的備用鑰匙給我,但那時我們的關系已經開始變僵,所以我一次都沒用過這把鑰匙,只當是替她收着。今天,我第一次用它打開了星星家的門。
我在屋子裏仔細地搜索,我不确定自己要找什麽,可我知道我必須找點什麽,最終,我從她的電腦收藏夾裏翻到了幾個監控視頻。
視頻的主人公,是我。
沒有語言可以形容我那時的心情。
一瞬間,心中那些懷疑,猜忌,都有了證據。
我呆坐在電腦前,怔了許久才回過神,忽然注意到,卧室牆上似乎有幾處不合常理的縫隙。
如果我沒有推開那道暗門,我們的結局會有所不同嗎?
已經走到這一步的我和星星,會成為仇人,還是愛人?
沒有如果。
我推開那道暗門,看見了一個正被鎖鏈牢牢束縛住的陌生男人。
他年紀不大,瘦得幾乎只剩下皮包骨頭,裸露在外的肌膚上布滿傷痕,整個人泛着病态的蒼白,一看就是被囚禁了很長時間,需要立刻接受治療。
我條件反射地沖過去解開他身上的鏈條,男人擡眸打量我,嘴角緩緩勾起一抹笑。
人的一生要做無數選擇,每一個選擇背後,都是我們注定要付出的代價。
我選擇了釋放出怪物,那麽相對的,被怪物吞噬,便是我該有的終曲。
此刻,我渾身綁滿鎖鏈,跪在地板上,即将迎來死亡。
一切感官都在消失,身體上的疼痛成了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那個叫時遇的男人點燃一根煙,倚靠在牆上,跟我講了許多關于星星的秘密。
他口中的宋星玓,是一株邪惡的、沾滿鮮血的、帶有毒刺的食人花。
這個我看着她長大、最心愛的女孩,我好像從來都沒有真正了解過她。
換作平時,我定會嚴肅地板起臉,質問她,訓斥她,批評她。
然而,我的生命已經走向終點,一切都變得不再重要。
未來的漫長歲月裏,便只剩下我的星星獨自一人了。
我只想伸出手,最後一次摸摸她的頭,柔聲對她說:星星,不是你的錯。
可惜,我被砍斷的手掌散落在地板上,再也無法觸碰她了。
時遇告訴我,他的鄰居小姐一直有個心願,那就是,親耳聽到她小叔的告白。
“所以,宋先生,在您臨死之前,願意實現侄女的小小心願嗎?”
他的語氣非常禮貌。
“請不要傷害星星。”我懇求。
“放心,我跟你一樣深愛鄰居小姐,怎麽舍得傷害她呢?只殺你一個就夠了。”
他腳底踩着我的斷指,臉上是溫和無辜的微笑。
“好。”我說。
于是,時遇拿起我的手機,撥通星星的電話,按下了免提,遞到我面前。
我調整着呼吸,努力讓自己表現得溫柔和煦,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在控制情緒和音調。
這段時間我總是對她那麽嚴肅,冷厲,絕情,在這最後一刻,我想留給她一個溫柔的小叔。
時遇站在一旁聽着我們的通話,臉上的表情從狡黠,嘲弄,最後變成冰冷。
這個男人即将斬斷我最後一口呼吸,可此刻,我竟然有點想感謝他的仁慈。
感謝他,給了我告白的勇氣。
抛下生與死,抛下世俗與罪惡,坦誠地,毫無保留地,說出那句:星星,我愛你。
愛你燦爛的笑容,愛你落下的淚,以及,愛你危險的陰暗面。
無論你做過什麽,無論你對我是何種感情,無論你是天使還是惡魔,我永遠,永遠會無條件愛你。
至死,不渝。
大門被緩緩推開,我心愛的女孩一步步走進來,怔愣着,與我四目相對。
我想,我應該沖她笑一笑。
*
“所以,你接受小叔了,對不對?”
“才沒有,讓我先考慮考慮再說。”
那時,我為什麽沒有直接答應他呢?
為什麽,我最後留給他的,是那麽輕描淡寫的一句話?
未來的無數個日夜,我都将這麽質問自己。
混雜着小叔血液的淚,從我眼角滴落到地板上。
我抄起桌上的匕首,發瘋般地撲到時遇身上,用力刺向他。
殺了他。
我早該殺了他。
時遇握住我刺過去的刀刃,掌心霎時鮮血淋漓,無辜道:“啊,受傷了,你又要幫我上藥了呢。”
我抽出匕首,對着他的心髒再次捅下去。
時遇輕而易舉地躲過去,反手奪走了刀,嗤笑:“幹嘛這麽生氣?你不是一直很期待宋珸的告白嗎?瞧,我實現了你的心願,他剛才那番真情流露,可真是感人肺腑。”
失去了武器,我便用手掐向他的脖子,時遇惬意地伸了個懶腰,沒等我反應過來,便被一股強大的力量迅速鉗制,後腦勺重重撞擊到地面。
他整個人壓到我身上,低嘆:“鄰居小姐,如果不是我自願配合的話,你認為,就憑你,也能動得了我?”
我的身體,四肢,完全動不了。
直到此刻我才明白,自己和時遇的力量懸殊有多巨大。
我之所以能夠順利囚禁時遇,從頭到尾,都只是因為他在故意配合我罷了。
當他不打算配合了,便是我的死期。
時遇在我耳邊譏笑:“你小叔真的好善良啊,發現我身上的傷後,第一反應居然是想要救治我,搞得我差點就被他感動了。”
我沒有一絲力氣掙紮,想到宋珸也是被這麽鉗制起來的,眼淚再度流出來。
小叔該有多疼呢?
在承受了劇烈疼痛的情況下,跟我通話時,宋珸卻還保持着一貫的溫柔。
為什麽?
我何德何能,讓他如此愛我?
“怎麽哭了?”時遇靠過來,呼吸纏繞在我的唇畔,似要落下一個安慰的吻。
我主動吻了上去,時遇身形一僵,眼底滿是訝異。下一秒,我張開牙齒,使上全部的力氣,死死咬住了他的唇,鮮血的味道霎時在我齒間蔓延開來,我與他氣息交疊,唇齒相依,卻不帶一絲情欲。時遇反應極快地揪住我的頭發,陰沉着臉甩開我。
趁時遇的注意力還放在嘴唇上,我立刻爬起來重新撲上去,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如同一只瘋掉的野獸,不顧一切地撕咬他的臉,牙齒飛速刺破皮膚,滲入血肉,當時遇終于掙脫開時,他半張臉上的皮肉已經落入我口中。
我吐掉嘴裏的肉塊,露出血紅的牙齒:“去死吧。”
沒了刀,還有牙齒。
總之,我一定要殺了他。
時遇那張本就充滿戾氣的臉,此時變得更加猙獰可怖。
他遺憾地嘆息:“你對我總是如此狠心。”
我面無表情:“你把我從天臺推下去的時候,也挺狠心的。”
腦漿飛濺的滋味,我可是記憶猶新。
時遇聲音喑啞:“可你後來也殺了我一次,又囚禁了我這麽久,我們難道不該扯平了嗎?”
是啊。
我原本是可以和他扯平的。
我原本已經打算放了他了。
我原本,已經不想恨他了。
我凄然地笑:“就算殺你一千一萬次,也抵消不了一絲一毫我對你的恨。”
時遇又一次将手伸向我:“那就像之前一樣,把我綁起來,繼續囚禁我,折磨我。”
他表情格外平靜,讓我辨不出虛實。
我撿起地上的鎖鏈,緩緩走向他。
綁住他之後,我會立刻殺了他。
只要能綁住他。
然而我剛觸碰到時遇的手腕,便被他猛地攥入懷中,他用瘦長的胳膊牢牢箍住我,原本在我手裏的鎖鏈,反被他套在了我的脖子上。
“鄰居小姐,你好傷我的心啊。”時遇語氣落寞,“你的眼神,表情,甚至呼吸,無不在暴露對我的殺意,連稍微掩藏一下都不肯嗎?”
脖子上的鎖鏈越收越緊。
我奮力掙紮:“誰讓你殺了宋珸!?時遇,我不會原諒你,永生永世都不會原諒你!”
時遇似乎有些困惑:“我殺掉方谏的時候,你明明沒這麽生氣的。”
“宋珸不一樣,他不一樣。”我的呼吸漸漸微弱,“我愛他。我愛宋珸。”
“可他已經死了。”時遇低頭親吻我脖子上的鎖鏈,“不如,試試愛一下我?”
“好啊,殺了你之後,我會試着去愛你。”我咬牙。
“你保證?”時遇附在我耳邊,如情人般溫柔低語。
“我保證。”我說。
這種時候還敢信我的人,一定是傻子。
而時遇這個傻子,竟然真的緩緩松開我,任由我抄起斧頭砍向他。
第一斧,砍斷他半條腿。
第二斧,直沖他的心髒。
第三斧,削下他半塊腦袋。
原來人在只剩下半塊腦袋時,還能喘氣和掙紮。
“愛你?”我湊到時遇耳邊,一字一頓,“愛你媽去吧。”
可他卻在沖我笑。
無比醜陋的笑容。
猛然間,我吐出一口血。
我低下頭,掀起胸前被血浸透的衣服,發現自己肚子上不知何時被劃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口子,正在源源不斷往外滲着血,因為剛才動作太大,甚至有一塊腸子都被震得脫落了出來。
此情此景,血腥又滑稽。
剛才他親吻我脖子上的鎖鏈時,悄無聲息地,順手捅破了我的肚皮。
而我沉浸在憎恨和殺意中,絲毫沒有察覺到疼痛。
就連此時此刻,我也一點都不覺得痛。
在親眼目睹宋珸的死亡後,便沒有任何事能讓我痛了。
我冷靜地将腸子塞回肚子裏,本想砍斷時遇的脖子,卻再也舉不起斧頭,兩腿一軟,直直栽倒在時遇身上。
時遇竟然還沒咽氣,注視着不遠處灑落在地的糯米丸子,喉嚨發出模糊的聲音:“那是買給我的,對嗎?”
內髒被劇烈撕扯着,我又是一口血吐出來。
“我真傻。”我說。
“什麽?”時遇愣了愣。
“我竟然,會相信你對我是真心的。”
腥味在口腔蔓延,我自嘲地笑起來。
時遇瞳孔猛地放大,明明自己只剩了半個腦袋,卻手忙腳亂地捂住我的肚子,似乎想幫我止住洶湧流出的血,一副後悔捅了我的樣子。
“是真心的。”
每吐出一個字都在剝奪他的呼吸,可他依然着急而又執拗地強調着:“真的,是真心的。”
真他媽惡心。
我一腳踹開時遇,然後挪動着身體,一點一點爬向宋珸。
撿起斷指,撿起斷掌,撿起胳膊,撿起眼球,一一抱在懷裏。
血流盡了也好,腸子掉出來也罷,什麽都阻止不了我爬向宋珸。
我終于想起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什麽。
那時,同桌總愛打趣我:“你小叔長得那麽帥,怎麽一直不交女朋友啊?”
我不以為然:“人又不是生來非要談戀愛的。”
同桌追問:“他該不會還是處男吧?都二十五歲高齡了诶。”
我瞪過去:“別胡說。”
同桌玩笑道:“要不然你回家找機會讓他幫忙解一下你的內衣扣子吧,如果他當場臉紅了,那肯定是處男!”
……
就,只是一個玩笑而已。
一個玩笑。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兩顆眼球放回宋珸的眼眶,柔聲細語:“小叔,對不起,都是我的錯。但是沒關系,我還有重生的機會,到了下一世,我會拼盡全力保護你,再也不會讓你受傷,難過,生氣,一定會和你幸福快樂地在一起。放心,我絕對不會認輸的,要耐心等我,好嗎?”
眼球落在森然的白骨上,安靜注視着我。
身後的時遇早已沒了氣息,我的呼吸也即将停止。
我捧住宋珸被削成白骨的臉,微笑着,吻向愛人的唇。
*
周遭一切都在飛舞消散。
手中的白骨,變成了捧花。
映入我眼簾的,不再是熟悉的KTV包廂。
腳下是大紅地毯,頭頂是絢爛的燈光。
臺下每個親朋好友都在用祝福的眼神望着我。
這是我和方谏的婚禮。
前兩次都重生在了求婚那天,這次為什麽變了日子?
罷了,活着就好。
我立刻用目光搜尋臺下的宋珸,剛想提起婚紗裙擺奔過去,卻猛然發現他身旁正坐着葉瓊芳,以及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為什麽葉瓊芳會出席我的婚禮?而且還坐在家屬桌?
那個小女孩的眉眼,有點像宋珸,又有點像葉瓊芳。
他們舉止親密,其樂融融,就好像,是一家三口似的。
“在這七夕佳節之際,”司儀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讓我們誠摯地祝福,美麗的新娘宋星玓小姐,和英俊的新郎時遇先生,百年好合,至死不渝!”
渾身的血液霎時凝固了。
我僵硬地轉過頭,望向身旁的男人。
穿着白色燕尾服的新郎,正沖我緩緩勾起唇。
笑得,攝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