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會見筆錄
第3章 會見筆錄
看守所內,金屬欄杆像一張森嚴的密網,李呈昊帶着手铐在接見室的椅子上如坐針氈。
他眼中的希冀随着訊問的推進逐漸黯淡下去,直至消弭,最後垂下腦袋,不敢再看對面的谌意。
“細節問得差不多了,下面要告訴你我們的初步意見。”谌意跷二郎腿靠着椅背,一手拿筆尖往桌面上輕點,姿勢似是閑散,語氣卻嚴肅。
“公安起訴意見書定的罪名是故意殺人,我們經過讨論認為故意傷害致死更合理,故意傷害罪主觀上對傷害結果持故意心态,對死亡結果持過失心态,簡單來說你只是想傷害他,本來不想他死,故意殺人罪對死亡結果也持故意心态,這是兩罪的區別,懂吧?”
旁邊的齊樂青在筆記本電腦上打字記錄,李呈昊攥緊手指,垂着腦袋不說話。
谌意拿筆敲敲桌子:“問你聽懂沒,擡頭,看着我。”
李呈昊吓得背都繃直了,吞吞吐吐半天才擠出一句:“檢、檢察官,我是過失的,我沒想過他會死……”
“刑法上的過失和日常所說的過失不一樣,前者指對危害結果因為疏忽大意沒有預見,或者預見了但輕信可以避免,站在理性的角度看,你拿刀紮人過程中不可能不會預料到損害後果,所以檢察院更傾向于你屬于放任傷害發生的間接故意,還有疑問嗎?”
李呈昊肩膀發着顫,把頭垂得更低,又不吭聲了。
“行了啊,別裝可憐,你拿刀捅人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李呈昊擡起頭,猛地睜大眼睛:“沒有裝!真的沒有檢察官,我是害怕,我怕殺了人會償命……”
谌意說:“放心,死不了,兩個罪名的法定刑都在十年以上,鑒于你主觀惡性不強,社會危害性不大,外加自首情節,還有待定的防衛過當,在這些基礎上會酌情考慮減輕刑罰,盡量保障到你的合法權益。”
“訊問筆錄你看一下,然後簽字摁印。”谌意把文件夾合上,又道,“聽說你母親給你委托新的律師了,關于認罪認罰的事他會先和你商量,等檢察院具體的量刑建議出來了,我再過來見你。”
兩人一同出了看守所,去停車場的路上,齊樂青見他表情陰沉沉的,沒敢說話,默默跟着他走。
谌意上了車,手握在方向盤上停頓了半晌,眉目凜然,若有所思。
副駕駛的齊樂青看谌意遲遲不啓動,沉默的幾秒鐘內,他敏銳地猜到員額即将要發表工作指示,或者教他一些提審訊問的技巧,連忙翻出手機備忘錄,豎起耳朵時刻準備着。
蓄力半天,谌意莊重地開口:“中午吃什麽?”
齊樂青愣了一下:“啊?哦,按照4+6定律,今天葷菜應該是小雞炖蘑菇、蒜苔炒肉、烤鴨腿和清蒸魚。”
“刑訴法記不住,食堂菜單倒是能倒背如流。”谌意啓動了車,“終于清淡點了。”
齊樂青問:“谌檢喜歡淡口的嗎?”
“你們海州人太重口,食堂油鹽辣椒跟不要錢一樣地放,再過幾個月我健的身都白健了。”
齊樂青默默豎起大拇指:“身為院花的自律。”
“對了,明天組裏對案子集體讨論,主任說你也要發言,提前把思路理好。”
“我?”齊樂青指了一下自己,“我說不出來啊。”
谌意一個白眼:“你整天跟在我屁股後面究竟學了什麽。”
齊樂青撓撓頭不說話,谌意也懶得數落,畢竟他自己也不是什麽正經人,能教出正經人才怪了。
“你要真說不出來,到時候複述我的觀點,應付過去。”
“好耶。”齊樂青就等這句話,“額我愛你,我此刻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哥寶男!”
車駛出看守所大門,齊樂青往窗外探,突然說:“诶那不是聞律師嗎?”
話音剛落,汽車猛地一個緊急制動,輪胎刺啦一聲,齊樂青腦門差點被颠到擋風玻璃上。
齊樂青:“嗷嗚……”
谌意瞄了他一眼:“系好安全帶,我開車很野的,待會兒門牙都給你磕掉。”
他說完,裝作不經意間往窗外一瞥,視線恰好和一個熟悉的側影交錯而過。
聞途低頭看了眼表,加快步伐,頭也不回地往看守所走,沒注意到車裏的谌意。
陽光透過樹葉在聞途白色襯衫上落下碎影,他身材勻稱,光是從背後望過去就氣質脫俗,走路都掀起一縷風。
谌意握緊方向盤,眯着眼睛打量那截窄腰,邁步往前的長腿,以及黑色西裝褲包裹着的……
谌意飛速移開視線,踩油門把車駛進馬路。
齊樂青試探性開口:“我做過背調了,他單身,喜歡可沖。”
前方急轉彎,谌意猛打方向盤,險些把齊樂青的腦漿甩出去。
“我拿《刑法一本通》拍死你,你在放什麽屁?”谌意降低車速說。
齊樂青膽戰心驚地擺正了身子:“剛才您那個眼神,簡直如狼似虎,您不是寡了五年了,我還以為終于枯木逢春……”
“枯木?不是,我也算你上司,本上司在你心裏可謂是毫無威嚴,能不能稍微尊敬一下我?還有,讓你做背調,淨關心人家單不單身了,這很重要嗎?”
“有有有!其他資料也有的,我認真查了。”齊樂青怕他生氣,趕緊翻開備忘錄,“聞律師本科畢業于F大,執業五年,曾在天阖律師事務所刑辯組任職,以前主要辦理商業、金融領域刑事案件、公司經營治理中的企業合規、風險防範,參與多起走私案件、商業賄賂、金融犯罪……”
他念了一長串,谌意單手握着方向盤,時不時嗯一聲,目光卻有些游離,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去。
齊樂青念完,見谌意似乎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除了“嗯”沒有更多的回應,眼裏藏的情緒叫人捉摸不透。
不說又罵,說了又不聽,要怎麽才能順他的意。
齊樂青摸不着頭腦,偷偷打開社交軟件,随手寫下工作日記:體制內打工日常Day27,我愛我的員額,他刀子嘴豆腐心很可愛,但男人的心思別猜,揣摩員額的想法是一門終身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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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聞途也來了看守所。
李呈昊身穿看守所的橙色馬甲,面如死灰,從偏稚氣的長相能看出是個學生。
他怯怯擡眼看向西裝革履的聞途,眼中閃過一瞬間的希冀,很快又暗淡下去。
警察将他雙手铐在椅子上,随後走出去,關上接見室的門。
聞途朝他微微一笑,語氣很和藹:“你好,我是景恒律師事務所的律師,我叫聞途,受你母親的委托作為你的辯護人。”
李呈昊咬了一下嘴唇,問:“聞律師你好,我媽媽和小涵她們怎麽樣了?”
“你放心,一切都好,你呢,這裏的生活還習慣嗎?”聞途随意閑聊,試圖放松他的心情。
“還行,就是睡不着……”
“你的家人都在努力,我也會盡力幫你,今天是我們的第一次會見,主要是向你了解案情,順便告知我初步的辯護思路,就當今天是一次朋友間的聊天,不用太拘謹。”
李呈昊鼻尖微動,聲音有些哽咽:“好的……前兩天檢察官來過了,他講話語氣特別兇,說我可能會被判故意殺人罪,聞律師你要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理解你的心情,請先冷靜一下,別緊張,好麽,我們一步一步來。”聞途輕聲道,“最終的委托權在你手上,你跟我聊完以後如果對我的專業性滿意,再和我簽委托書。”
李呈昊點點頭。
“好,那現在把案發當晚的詳細情況告訴我吧,從你們遇到關賀開始。”
李呈昊開始敘述,因為緊張時不時卡頓,聞途一直耐心引導,直到他磕磕巴巴地講完了事情的經過,整體案情和他母親口中的版本沒有太大出入。
聞途問:“關賀是怎麽騎摩托撞你們的攤位的,撞成了什麽樣,當時你們人站在攤位的哪個位置?”
“我記得……我和小涵站在右前角,他從左前角方向加速開過來,往後方撞,沖擊力很大,攤位瞬間散架了,食材灑了一地。”
聞途又問:“你們受傷了嗎?”
“沒有,我們躲得快,否則肯定會被撞倒。”
“嗯,接下來的打架是誰先動的手?”
李呈昊猶豫了兩秒,垂着頭開口:“是我,我确實沖動了,可是那種情景之下我沒辦法保持清醒,當時場面很混亂,圍觀的人很多但沒人敢拉架,警察也還沒來,你知道那種無力感嗎?後來我們逃他就緊追,他手上還有刀,我腦子裏簡直一片空白……”
聞途蹙眉:“他是什麽時候拿出刀的?”
李呈昊吸了一下鼻子說:“是我們跑到街角後,關賀抽了刀出來,我怕小涵受傷一心想擋,但是燈光太暗,我眼鏡又在之前被他打掉了,找不準位置,拿着玻璃瓶一通亂揮,看他倒地了我擔心他爬起來,所以把他的刀搶了過來,我是個容易情緒上頭的人,一沖動就會失去理智,但我真的沒想到會把他弄死……”
聞途敏銳地抓住了一個細節:“你近視多少度?”
“啊……六百多。”
“嗯。”聞途在筆錄上劃了一筆,“目前看來,檢方以故意傷害罪起訴的可能性更大,我打算做無罪辯護,用正當防衛事由,但比較棘手的是檢方多半把你認定為了互毆,所以你得配合我,把真實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我,方便我整理辯護意見。”
對方捏緊了扶手,眼神唰的一下亮了,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支棱起來:“真、真的嗎聞律師!我有希望無罪?我、我我剛剛說的句句屬實!”
“那我再問你一次,你親眼看到被害人抽刀了嗎?”
“當然!他就是抽了刀,我心裏就一個想法——完了!我當時腦子全都空了。”
聞途搖搖頭:“可你剛才說你被打掉了眼鏡,六百度近視,加上街角昏暗的光線,真的可以看清楚對方這個動作嗎?”
“這……”李呈昊咬着嘴唇坐了回去,眼神不斷閃爍。
“如果在庭審中出現這種狀況,供述前後矛盾,會對我們很不利,一個纰漏都可能左右法官的裁量,所以你再冷靜一下,認真回憶當時的情形。”
李呈昊想了半天說:“對不起聞律師,我這幾天壓力真的太大了,很多情緒積壓在腦子裏,思維特別混亂,是我記錯了這個細節,我沒看到他抽刀,是旁邊有人在吼‘刀!刀!’我又大概看到他在口袋裏摸什麽,腦子裏出現了下意識的防衛反應。他确實有刀沒錯,不信你可以去看監控錄像!”
“嗯。”聞途記錄了下來,“旁人的吼叫聲大嗎,在場其他人能不能聽見。”
“應該是能聽見的,至少我女朋友小涵她聽到了。”
他點點頭:“好,我會去檢察院核對江涵的證言。你目前為止做過幾次筆錄?他們分別問了些什麽,你是怎麽答的?”
“警察來過四次,檢察官來了一次,那個檢察官的眼神就像是要殺了我,警察也很兇,我很怕他們,加上我這兩個月連續失眠,已經快崩潰了,所以很多話都沒講明白……他們不會靠那種供述就給我定罪了吧?”
聞途說:“別想太多了,我會把今天的記錄提交給檢察院的,你不用害怕,下次他問什麽你如實說就行,警官、檢察官和法官不是我們的敵人,我們和他們更像是合作關系,共同查清事實真相,為你争取一個最公正的結果。”
李呈昊垂着眸子,緩緩點了點頭。
“放輕松吧,還有一些細節要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