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問心有愧

第6章 問心有愧

“他沒開玩笑吧,當在哄當事人開心呢。”

大清早,景恒律所裏回蕩着一陣驚嘆,譚肅穿梭在過道上,仿佛是他的案子要敗訴了:“誰給的膽子啊,就算是天阖出來的翅膀也不能這麽硬。”

旁邊有同事開解:“年輕人敢想敢幹,這個案子走正當防衛也有出路。”

“那也不能這麽冒失,法院判的無罪率才多少?想得太天真了點,我以為頂尖紅圈所出來的有多牛的本事,到底是個半大的毛頭小子,牙長齊了嗎,也太不成熟了。”

“譚律。”

他身後傳來一個朗潤的聲音,回頭,和他口中那個“半大的毛頭小子”打了個照面。

聞途語氣恭敬:“麻煩您讓讓,擋着過道了。”

譚肅沒讓道,講壞話被發現了也不心虛,反而擺出一副前輩姿态來:“小聞你看看你,這麽激進幹什麽呢,要我說這種案子勸當事人認罪是最好的辦法,他又是初犯偶犯,如果能取得被害人家屬的諒解,好好協商賠償,判不了幾年的,我這麽跟你說吧,你做無罪辯護肯定贏不了。”

“您這樣跟和稀泥沒區別。”

譚肅拔高語調:“說什麽?”

聞途禮貌性地笑了笑:“沒說什麽。”

“你是在質疑我嗎?”

“沒有,謝謝您關心我的案子,怎麽判自然由法院定奪。”

聞途側着身子越過他,風度翩翩往自己工位走,仿佛事不關己。

一旁不知哪冒出來個中年女聲:“老譚,你也是一天天閑的。”

“我只是勸他考慮考慮,別讓外人以為他們紅圈的律師都莽撞,叫天阖在業界擡不起頭。”

聞途拉椅子的手頓了一下,轉頭看向譚肅:“譚律好像很喜歡我以前的單位,句句話不離它,是在考慮另謀高就嗎?”

他話裏帶着敵意,這還是辦公室的人第一次在聞途身上看到攻擊性,一種藏在溫良之下的鋒芒。

辦公室靜下來,譚肅顯然有些吃癟,鼻腔裏竄出幾聲悶哼:“我才不想呢,現在經濟不行,各個行業都不景氣,紅圈所薪資都大跳水了,高強度工作下收入和付出都成不了正比,不如獨幹,也就那幫剛出象牙塔的大學生還趨之若鹜。”

“那不就對了,既然您瞧不上天阖,就別把我想得太好,我很普通,會出錯也會敗訴,沒必要以您的高準則來要求我,何況天阖對我而言已經是過去式,人要往前看,不是嗎?”

他的話溫和而有力量,譚肅一時不知道怎麽反駁,只得聳了一下肩回自己工位:“我跟你聊案子,你又扯到哪去了?反正你自己好好考慮吧,我話雖然糙了點,但也是為你,為了我們景恒好!”

聞途點了點頭,俯身坐下,笑容瞬間凝在唇角,垂着的眼裏透出一股和他長相不符的輕蔑和薄涼。

-

【何念:一個個這麽忙??有沒有空都吱個聲,我的要約已經被晾了12個小時了!】

聞途剛踏出景恒大門,手機連震了好幾下,一個叫“炒粉/炒面/刑事辯護”的四人微信小群不斷彈出新消息:

【何念:包間開好了,待會兒不來的自覺發紅包。】

【路逸之:sorry,剛開完庭,當庭宣判,贏了。】

【何念:首先祝賀你,其次請滾來聚餐。】

【路逸之:已承諾。】

【秦徽:能來。】

群裏另外三人是聞途大學時期在模拟法庭校隊認識的朋友,他和谌意也是在那時認識的。

當初分手後,谌意一聲不吭地退群删人,和校隊好友斷絕了來往,聞途和他們還保持着聯系,幾人分居在京市不同區,沒法經常見面,但偶爾會約個飯。

聞途沒有回消息,他走到走廊的僻靜處,在撥號鍵盤上按出谌意的直線號碼。

頓時一股麻木感從右手指尖蔓延到上臂。

約談致電被拖到傍晚,眼看着快到下班時間,明後天又是周末,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必須在下周一去和谌意見面,案件被送到法院前,律師和檢察官的會見極為重要,律師往往要在此階段和檢察官商讨案件細節,給其灌輸自己的辯護意見,使案件在起訴階段就朝利好方向發展。

特別是一些可能無罪的案件,如果能在起訴階段争取檢察院的不起訴決定,是再好不過的事。

聞途做好心理準備撥去了直線,然而緊随其後的是一陣忙音。

他挂斷,重複打了好幾次,又撥了院內的總機電話轉檢察一部分機號,都無法接通。

猶豫半晌,聞途打開通訊錄,翻出了一個很久沒聯系過的號碼。

這是谌意大學時的手機號,聞途至今存在列表裏,還保留着交往時期的備注。

他不知道對方有沒有換過電話卡,抱着試一試的心态按下撥打,大約三秒後語音提示響起:“您好,您撥打的號碼正在通話中……”

挂電話的那瞬間他才想起來,自己的號碼早就被谌意拉黑了。

致電屢屢碰壁,花一下午才鼓足的勇氣再而衰三而竭,他正想着要不要用副卡試一試,“炒粉/炒面/刑事辯護”又不停轟炸消息:

【何念:@聞途,聞大律師你說句話啊,就差你的答複了。】

【何念:你不會在加班吧?】

【路逸之:聞哥為了不加班已經從天阖跳槽了,今晚要不來那必定有貓膩。】

【何念:@聞途@聞途@聞途】

【何念:有什麽貓膩?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聞途有些無奈,打字回複道:

【聞途:在哪裏吃,給個地址。】

【何念:給你一拳哦,我發的消息你是一點也不看。】

聞途想着待會要喝酒,把車開回了家,打的來到大悅城,乘電梯上六樓到了一家高檔海鮮餐廳。

推門進包房的時候,其餘三人都到了,何念轉頭看到他,起身幫他拉椅子:“你要再不來,我真的會懷疑你掉進路邊哪個陰溝裏去了。”

路逸之道:“想啥呢,我聞哥的車技不至于。”

“抱歉啊,路上有些堵。”聞途說完,望向右邊坐着的秦徽,微笑着叫了聲師兄。

秦徽盯着他看了片刻,輕輕勾起唇角:“就等你了,快坐吧。”

何念讓服務員上了菜,聞途問:“剛在外邊聽你們聊得熱鬧,說什麽呢?”

“聊我們所裏的一些奇聞逸事。”路逸之回答,“我一同事接了個案子,檢察院起訴的是生産銷售有毒有害食品罪,量刑建議是三年,他一通辯護,給當事人打包票說一定會判無罪,然後檢察院充分聽取辯護意見後決定撤訴。”

聞途說:“這不是好事嗎?”

“還沒說完,檢方撤訴後,換了個投放危險物質罪起訴,最後法院判了五年,你說尴尬不?”

“當事人要恨死他了吧。”何念道,“沒事呢,還能上訴。”

路逸之搖搖頭:“不太好辦,聽說他這案子有一些暗箱操作,上訴到中院也是維持原判居多,當律師有的時候覺得挺無力的,明明自己比控方占理,但就因為你是集體力量的對立面,他們有聯席會議和審判委員會,有上級法院指示,你說得再完美也贏不了,到頭來誰還敢輕易做無罪辯護?”

聞途微微垂着眼睛沒說話,旁邊的秦徽朝他湊近了些,用僅他們兩人能聽見的音量說:“你那個案子怎麽樣了?”

聞途一愣:“你知道?”

“聽陳par說的,畢竟是你離開天阖的第一個案子,他比較關心,檢方的量刑建議出了嗎?”

“還沒有。”

他口中的陳par是聞途以前的老板,天阖的高級合夥人,聞途在他的團隊待了四年,現在突然跳槽,老板說不介意是假的,私下估計還罵過他翅膀長硬了。

現在默默關心他的案子,多半也是期待着看笑話,聞途對這些人情世故很清楚。

他沒說別的,又聽旁邊的何念嗐了一聲:“你們一天天怨聲載道,幹脆轉來外企和我一起幹法務得了。”

路逸之做了個停止手勢:“打住,你知道我英文很差,習慣不了你們一句話夾三個英語單詞。”

“哦……”何念彎了彎眼睛,“差點忘了你當初因為沒過雅思還放棄讀llm來着。”

“所以啊,別讓我知道你在外企混得風生水起,我會恨你的。”

何念撲哧笑出聲,又道:“要說恨,谌意應該最恨我,他國際經濟法不是挂科了嗎?”

突然聽到谌意的名字,聞途藏在桌下的手指攥緊了。

秦徽扶了一下金絲邊的眼鏡,側目望向聞途。

路逸之道:“人家六七年前挂的科現在還要被你拉出來嘲笑,你說你這人壞不壞?”

“那還不是因為沒他消息了嘛,只能說說早年的事,路逸之,你當時不是和谌意關系最好嗎,你也不知道他近況?”

“工作太忙,都不怎麽聯系了,他現在在海州檢察院,我前兩年辦海州的案子碰到過他,和他聚了聚,後面就斷聯了,诶聞哥,你新的律所是在海州吧,和谌意碰面的機會應該很多。”

聞途盯着桌上的刺身,怔了兩秒才反應過來:“嗯……是。”

何念:“哦對,他也當公務員去了,難怪說F大畢業生已經統治了京市中心區一大半的法檢系統。”

路逸之說:“碰到校友不難,碰到谌意可就難了,他現在不愛出風頭,在修身養性。”

秦徽看出聞途的局促,連忙轉移話題:“阿念,聊聊你們法務行業呗,給我個參考。”

何念說:“師兄也想跳槽?”

秦徽:“有想過,那裏工作氛圍太壓抑了,加上小聞又走了,搞得我也想換個環境。”

“逃啊,早逃早爽,你看聞哥最近氣色明顯要好多了,不過要說爽還是得咱們企業,上班是彈性時間,只要上滿六小時,你可以在一天中的任何時候來……”

何念開始講她的工作,不一會兒菜上齊了,路逸之開了葡萄酒,立誓今晚不醉不歸。

吃飯途中何念和路逸之聊得火熱,從學生時代聊到行業內況,聞途和秦徽聽得認真,時不時搭個腔。

酒過三巡,飯局結束,唯一沒喝酒的秦徽負責開車送他們三個回家。

他把路逸之何念放到後面,進車後對副駕駛的聞途說:“我要先繞路去送他倆,你最後才下車,先睡會兒,到了我叫你。”

“好,謝謝師兄。”

聞途系好安全帶,意識有些迷糊,感覺到車在往前駛,路燈晃得他有些暈,靠着車窗就睡了過去。

秦徽車內熟悉的檀木香氣溢進鼻腔,聞途在半夢半醒間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五年前他也是這樣坐在秦徽的副駕,秦徽加快車速行駛在京市東三環,車尾緊跟着一輛保時捷卡宴。

原本讓人靜心的檀木香此刻卻在灼燒他肺腑。

聞途瞄了一眼後視鏡,不安地縮回目光,把手上的手機攥得很緊。

“他跟在後面。”秦徽輕嘆了口氣,“真的要這樣嗎,想好了?”

聞途緊咬着沒有血色的嘴唇,隔了很久才說:“師兄,謝謝你願意幫我。”

秦徽道:“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麽,你們不應該走到這一步。”

“我不知道……如果我有足夠多的時間,我可以耐心勸他,但現在來不及了,案子馬上就要開庭,我想盡快和他斷幹淨,放他走,讓他去過屬于他的人生。”

聞途喉結滾了一圈,聲音又沉又悶:“我和他可能差了點緣分,背信棄義的人讓我來做吧。”

秦徽緊皺眉頭:“你為他着想,怎麽不為自己想一想呢?”

“我不擅長處理感情上的事,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辦法。”

車窗外下起綿綿的雨,京市上空的濕霧冷得徹骨。

繁華的東三環像城市的脈搏,快速湧動的血液推着每個人往前,他沒法回頭,注定要在這條燈火擁擠的國貿橋上丢下谌意。

他話音一落,手機響了起來,來電人處顯示的“小意”刺痛着他的眼睛,緊接着,後方的保時捷傳來幾聲急促的鳴笛。

“既然你想好了,接他的電話和他說清楚吧。”秦徽道。

路口紅燈,秦徽停下車,保時捷也刺啦一聲緊挨在後面停下,險些追尾。

在電話快要自動挂斷的前一秒,聞途按下接通。

他呼吸沉了幾分,将聽筒放到耳邊。

“你從他車上下來。”電話那頭傳來谌意的聲音。

沒有大吵大鬧,比想象的要平和,但他從谌意的聲音裏聽出了極力隐忍着的愠怒。

聞途心跳加快,左手把褲子捏出很深的褶皺。

“幹什麽。”他故作鎮定地回答。

“我還想問你在幹什麽,我們應該還沒分手吧,你知道你這算什麽嗎,這叫出軌,秦徽是小三,你知不知道?”

“不關秦師兄的事,是我單方面的,你不要在別人面前亂說。”

對面停頓了須臾,被氣笑了:“呵……第一次聽見有人把出軌說得這麽理直氣壯,聞途,你真是……”

聞途猜谌意應該是想說他不要臉,說他賤,但谌意停頓幾秒,似乎把想到的詞語憋了回去,最後吐出蒼白無力的一句:“是我瞎了眼。”

聞途覺得心被剜了一下。

上周提分手的時候,谌意蹲在他身前,拉着他的褲腿,紅着眼圈仰頭望他,很委屈地問為什麽,是自己哪裏做錯了嗎。

他根本沒做錯什麽,但他怕聞途不要他,不管錯沒錯都認了,然後說自己會改,求聞途再給他一次機會。

從前聞途說他不好的地方,他都一一改掉了,聞途說的每句話他都放在心上。

因為他舍不得讓聞途不高興,甚至親眼看到聞途上了別人的車,到了這個地步,他也沒舍得說一句重話出來。

一想到這些,聞途覺得難受,愧疚,自責,但心裏更多的是破罐子破摔。

“所以呢?”聞途回答。

“所以我讓你下車和我說清楚。”

“我以為我上周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紅燈跳到綠燈,秦徽挂了檔,側過臉看向聞途:“你下去和他聊聊吧,就算你決定要斷,也該好好結束。”

路燈頻頻從眼前掠過,交錯的光暈糊滿他的眼睛,聞途覺得頭很疼,那些飛速奔跑的車影像一萬根針紮進大腦裏。

在淩亂中他聽見電話那頭的聲音:“是不是我現在往立交橋的欄杆上撞,死在你面前,你才會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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