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控辯對攻

第16章 控辯對攻

法庭辯論是庭審的最後環節,控辯雙方就全案事實、證據、法律适用上發表各自的觀點。

審判長宣布繼續庭審的時候,聞途已經排除了所有雜念。

對面的谌意似乎也很快切換角色,神色疏離,一字一板地念着公訴意見:“審判長、審判員,我受海州區人民檢察院指派,代表本院,以國家公訴人身份出席法庭支持公訴,并依法對刑事訴訟實行法律監督,現依法對證據、定罪發表如下意見……”

趁谌意念着,聞途把上午記的要點整理了一遍。

他在白紙上畫分左右兩行,左邊記錄了公訴人和審判長在法庭調查階段的發問要點,右邊即時寫下相應的辯護意見,以便根據審理情況調整辯論提綱。

“在案證據表明,正當防衛不滿足時間條件,被告人具有傷害他人的故意,其行為構成故意傷害罪,起訴書指控的罪名成立,定性準确。”

谌意念完後,往椅背上一靠,右腿輕輕擡起想往左腿上翹,又在齊樂青警覺的注目之下,安分地擱了下去。

審判長說:“被告人李呈昊,在你的辯護人給你辯護之前,你可以自行辯護。”

李呈昊低聲開口:“我想知道,我只是保護我自己,真的有錯嗎?”

他說完垂下腦袋,肩膀聳動着低泣了幾聲。

審判長說:“辯護人發表辯護意見。”

聞途深吸了一口氣,靠近話筒,望着手裏的材料沉聲說道:“尊敬的審判長、審判員、公訴人,我對本案受害人遭受的不幸深表惋惜,但他的死亡必須有人為之付出代價嗎?我認為刑事訴訟不是一場交易。以下是我的辯護意見——

“第一點,我們法律工作者必須擯棄‘唯結果論’和事後第三人的錯誤視角。一旦案件中出現被害人死亡的後果,行為人往往受到道德譴責,這種根深蒂固的傳統生死觀,是當今司法實踐‘唯結果論’盛行的根源,法律只是底線,而道德是高标準的要求,‘唯結果論’的片面性會導致法律失去獨立價值,成為道德的附庸。

“關于錄像是否能證明被害人喪失意識,我方持否定意見,在質證階段已經論述過,這裏僅從被告角度闡釋,公訴人提到案件應分為三個階段,其實不然,代入李呈昊的視角縱觀整個事件,從關賀砸攤位,到李呈昊反擊、逃跑、再反擊、最後将人制服,這是一系列具有連貫性的動作,檢方作為理性第三人,僅僅聚焦所謂半分鐘,只看到被害人死亡的結果,殊不知李呈昊已經經歷了漫長的心理折磨,糾紛從頭到尾持續三十五分鐘之久,他一心想制服關賀,所以紮人的舉動難以避免地帶有‘行為慣性’,檢方不應把整個過程分割開,而要求他在經歷漫長煎熬後又立即在短暫時間內履行注意義務,未免太過于苛責。”

“第二點,我們不應該落入概念的窠臼。司法解釋設立‘時間條件’是便利司法工作者分析案情,而不是讓我們僵硬地套用概念。概念是人為預設的,但現實千變萬化,如果不對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只能說明檢方在完成指标,在機械地走辦案流程,而不是遵循罪責刑相适應原則去達到應然的公平和正義。”

他的話語铿然有力,直白地把矛頭指向法庭對面的公訴席,谌意眉頭皺緊,表情不太好看,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受到空氣裏濃重的火藥味。

聞途直視谌意,目光猶如利箭:“檢方沒有深入思考時間條件深層含義,時間條件怎麽認定,是按照客觀、主觀、或者是客觀加主觀的雙重标準,避重就輕,只是想當然地靠法條上的文字給被告人定罪。”

他的辯護意見如同槍林彈雨般掃射過來,谌意眼神顯而易見地暗了很多。

“刑法上有個‘期待可能性’,即在案發條件下,我們期待行為人能做出什麽舉動,李呈昊面臨危險時處于‘心理應激狀态’,高度緊張之下,認識能力和行為能力大打折扣,此時不能期待他和理性第三人一樣頭腦保持清醒,不能期待他每個行為舉動都被困在概念框架之內,判定時間條件,客觀實際固然重要,但行為人的主觀認識能力也是不可缺少的因素。刑法上所有的概念,司法工作者應該明白為什麽運用以及怎麽運用,否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說話時的輕重緩急把握得恰到好處,不急不躁,和話語間的攻擊性形成鮮明反差。

“第三點,我們應當審視正當防衛的立法目的。李呈昊他報警了,逃跑了,甚至被逼到絕境,還要求他做什麽呢?他已經做了面對危險時能夠采取的一切措施,但立法者設立正當防衛,不是教我們忍讓,逃跑,息事寧人,而是在受到侵害的時候勇于和不法進行抗争。

“1979年《刑法》将正當防衛設立為公民的一項正當權利,1997年《刑法》放寬限度并增設無限防衛權,2020年兩高一部《關于依法适用正當防衛制度的指導意見》,在原基礎上建立了具體的适用規則,從制度沿革可以看出正當防衛在逐步降低出罪門檻,立法者将它作為事前權利而不是事後救濟,體現一種價值取向,即正義無需向不法讓步。

“如果國家和法律對侵害行為置之不理,是對不法的縱容,為公民的防衛權做出過多限制,也是對不法的縱容,未來将會有越來越多的的人去挑戰法律的權威,最終造成法秩序以及社會秩序的整體崩塌。

“在此,我期待海州區法院能拿出法律人的勇氣和擔當,采取正确視角和價值取向,準确使用防衛制度,宣告李呈昊無罪,辯護人的意見發表完畢。”

他字字落在燈光輝煌的法庭內,擲地有聲,聽者為之動容。

不僅是和檢察機關碰硬,更是對審判機關施壓,其勢洶洶,言語間的火力堪稱迅猛。

場內一片躁動,審判長神情凝重,聽衆席交頭接耳,随即法庭的注意力來到公訴席,所有人都在屏息等待谌意會怎麽回應。

谌意低垂着眼睛,指尖在桌面上緩慢地敲,眉間密布陰雲。

安靜了好幾秒,審判長提醒:“公訴人。”

谌意掀起眼皮,表情沒有一絲慌亂,他望向辯護席的聞途,鎮聲說:

“辯護人純屬過度解讀,我方從沒有置于理性第三人的視角,也沒有要求李呈昊具備理性第三人的清醒,但他是個正常人,應當作出同自己認知水平相當的判斷,他能看見,就算他近視也能聽見,還有着肢體感受,這些無關理性,純粹是本能的感知,要求他注意到被害人昏死,我相信并非強人所難。

“辯護人一直在強調李呈昊緊張的心境,但請辯護人想想,過于強調心境何嘗不走向另一個極端,那就是情緒化犯罪,如果他因害怕的情緒尚且注意不到被害人昏死,還能保持防衛意圖嗎?試問他紮死被害人那三十秒內,是想着自衛,還是單純被情緒控制了理智?”

谌意的反攻也一語破的。筆在他指間轉圈,他的表情從容,動作似是散漫,話語間卻犀利無比:

“辯護人圍繞正當防衛的立法初衷談了很多,立法者确實給予公民防衛權,但同時也對防衛權做了諸多限制,這種限制一定有它的意義所在。德國的正當防衛制度中,權利人受到輕微損害也能剝奪侵害人生命,美國也是如此,西方國家正當防衛的門檻極低,這是受社會契約論和個人主義的影響,國家的權力來源于公民權利的讓渡,公權力無法保障私權利時,公民有天然的自衛權。

“但社會契約論是西方資本主義的産物,它不适配于我國,我國注重集體利益,這是為什麽我國立法要确定正當防衛和防衛過當的界限,我們鼓勵防衛,但不鼓勵過度使用暴力,如果防衛權不加以限制,生活中一些輕微暴力的沖突很容易升級為劇烈的命案,社會也不再有秩序可言,正當防衛的立法初衷從不是一味地鼓勵反抗,而是張弛有度,在自衛和反擊之中取一個平衡點。”

辯論階段的激烈碰撞,堪稱一場引人入勝的唇槍舌戰,法庭的氣氛被推至高潮。

“對于公訴人所說觀點,我持相反意見。”聞途的辯駁接踵而至,“我強調被告的心境是希望我們設身處地,代入自身進行判斷。李呈昊是因情緒而沒注意到被害人的狀态,而非因為情緒殺人,既然要定罪量刑,那就得講事實講證據,公訴人不能僅靠想象來強加因果,沒有證據,沒有完整的邏輯推理,公訴人憑什麽說他是情緒化犯罪呢?

“如果今天的情況都不算正當防衛,這是助長不法的氣焰,未來大家都不敢輕易反抗,人人自危,還有多少悲劇會上演?公訴人擔心放寬防衛條件會造成社會影響,但問題的根源偏偏不在反擊的人,而在于挑起事端的人,如果侵害者沒有後顧之憂,會讓不法行為大行其道,要穩定社會秩序不從源頭解決問題,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揚湯止沸。

“另外,公訴人陷入了功利主義的誤區,是,我們保護集體利益,但我們絕不忽視個人利益,功利主義何嘗不是一種唯結果論?過度強調法益的衡量和比較,哪一方所保護的法益更重要就将法律傾斜到哪一方,這種做法何不喪失了法律的公允?不管是西方國家還是我國,也不管哪種法系和法理,最終的目的都是懲惡揚善、保障人權,不談人權的法律只會陷入虛無和空幻。

“刑法具有謙抑性,它是補充法和最後法,刑事手段是調整社會關系的最後一道屏障,關系到公民的金錢、自由乃至生命,刑法作為國之重器,絕不能輕易動武,法庭作為刑法的啓動者更要掌握好刑法的刀鞘,不必要的時候,絕不将刑法的劍刃指向手無寸鐵的公民。

“審判長,我的意見發表完畢。”

他話音落下,法庭陷入沉寂,緊接着旁聽席傳來女人的低泣,似乎是李呈昊的母親,沒人再交頭接耳,所有人像是被扼住咽喉似的,一時間庭內鴉雀無聲。

谌意敲點桌面的指尖變得僵硬,眉頭緩慢地擰作一團。

思緒有瞬間的抽離,谌意又想起來看守所門前和聞途的碰面,聞途也是這般神色堅韌、語氣決然。

像學生時代在模拟法庭上侃侃而談那樣,仿佛不是在工作,也無關利益和聲名,只是在追趕一次必達的使命。

這種堅如磐石的定力他很少能在別的律師身上看到,看到那種很純粹的法律人的影子,他很難不被撼動,心髒似乎快沖破胸腔朝他強大的磁體撞過去。

法槌敲響,庭審結束,審判長聲明擇日宣判。

長達五個小時的庭審結束,聞途有種靈魂出竅、如釋重負的感覺。

做好收尾工作後,他帶着林歆一踏出法庭的大門,外面便有好幾個記者擋住了他,紛紛把話筒圍到他面前。

“聞律師,可以給網友們分享一下你的庭審經驗嗎?”

“你和本案公訴人是第一次交手嗎?”

“聞律師,你覺得你有勝訴的可能嗎?”

“不好意思,現在還不能下定論。”聞途有點煩,卻依舊保持着謙和的微笑,“但刑事訴訟用‘勝訴’一詞不太恰當,建議您多做做功課。”

那位記者有些尴尬,張口還想說什麽,下一秒,聞途左肩突然感受到一陣撞擊,身體失重,猛地往前踉跄一步。

随後他肩膀被人攬住,他站穩後回頭,猝不及防和谌意那雙冷淡的眼睛對視。

“……”

谌意近距離望着他,眉梢輕挑,又面無表情地将他放開:“抱歉,沒注意到聞律師在門口。”

聞途:“……”

聞途噎了一下,沒說話,記者見狀,立即轉移攻擊對象,紛紛把話筒遞給谌意:“谌檢察官,你對聞律師的最後發言怎麽看?”

“我坐着看。”

“如果法院宣判結果不如意,區檢會采取進一步措施嗎?”

聞途來不及想別的,趁機擠出人群,快步離開了現場,只剩被記者團團包圍的谌意還在一臉正經地回答:“嗯嗯,我的建議是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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