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證明目的

第15章 證明目的

法庭調查中的質證環節,采取“一證一質一辯”形式,即控方展示一項證據,辯方提出質證意見,控辯雙方再對此進行辯論,經過質證的證據确認無誤後才能作為定案依據。

谌意依次向法庭提交了各組證據,經過漫長的質證,最後展示出小賣部的監控視頻,也就是補偵證據,以證明被害人倒下後陷入昏迷。

大屏上的視頻播放完畢,聞途示意:“辯護人對證明目的有異議。這段錄像不能證明被害人暈倒,公訴人的解釋屬于主觀臆斷,監控視頻作為第三方記錄,無法像鑒定意見一樣确鑿證明被害人的生理狀态,檢方的觀點均為推測。

“如果要推測,我也可以跟各位推測一下:第一,關賀可能是被酒瓶砸頭而産生短暫暈眩,僅僅是暫時性無力還手,并非陷入昏迷;第二,關賀頭部造成外傷,因為劇烈疼痛而身體動作滞後,無暇顧及反抗;第三,關賀在極度緊張之下産生了木僵反應,由于他精神高度緊繃,身體觸發自動保護機制導致全身僵硬,而不是喪失意識。”

“反對。”

谌意簡單兩字铿锵有力,倏而把全場注意力拉至公訴席,他靠在椅背上,慢悠悠擡手打斷聞途的發言:

“針對辯護人上述觀點,我作簡單回應,第一,關賀的暈眩長達半分鐘以上,不應稱之為‘短暫’暈眩;第二,關賀如果因為劇烈頭痛,他應該呈現抱頭動作,而不是直挺挺躺在地上;第三,以關賀蠻橫的個性和強健的體型,說他因為高度緊張身體僵硬,不合常理。”

他反擊得游刃有餘,三言兩語便直擊要害。

旁邊的齊樂青謹慎給他遞了個紙條:韓主任讓我記得提醒您,法庭上要坐有坐相,不要靠椅子和跷二郎腿。

“啧。”谌意無奈地把腿放下來,坐直了身體。

審判長說:“辯護人對此條視頻還有無質證意見?”

“有。”聞途沉着地開口,“對于公訴人的質疑,我的回答是:第一,法條并沒有明文規定多久才算短暫,請問公訴人又怎麽來定義‘短暫’呢,第二,劇烈疼痛下動作遲緩,加上李呈昊不停毆打,他當然有可能來不及反應;第三,關賀雖然具有體型優勢,但他被搶了刀,又被壓倒在地,已經占了下風,此時産生緊張情緒完全能說通。”

聞途徑直盯着公訴席的谌意,寸步不讓:“我的推測也許存在瑕疵,但我方提出正當防衛的事實,只需達到‘合理懷疑’的程度,我方體系本就無需天衣無縫,然而檢方想認定被害人昏迷,需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标準,但公訴人的認定并沒有達到法定标準,根據疑罪從無原則,不應得出不利于被告人的結論。”

谌意指尖輕輕敲着桌面,望着聞途暗自咬牙。

法庭上只有證據,沒有真相。司法工作人員不是神,沒人能回到案發現場去查驗事實,因此法庭只能通過一個個證據形成的證據鏈來還原案情。

認定被告有罪,法定由公訴方承擔舉證責任,列舉證據、證明案件事實,必須達到‘排除合理懷疑’的标準,即95%的證明程度。

辯護人提出正當防衛,屬于新提出事實,辯護人可以為之舉證,但考慮到律師取證比司法機關取證難度更大,所以辯護人對于新事實的證明标準只需要簡單舉證,達到約30%的合理懷疑程度即可。[1]

審判長說:“公訴人對此條證據還有無質證意見?”

“有,辯護人提出的反駁意見不屬于合理懷疑,更像一種詭辯。”

谌意又靠回椅子,毫不遲疑地還擊:“退一步說,辯護人提到的短暫眩暈、行動遲緩、木僵反應,都使被害人停止了侵害,‘短暫’确實沒有具體數值衡量,但三十秒足夠被告人逃離街角,此時緊迫性已經消失,被告的刺紮舉動只能歸于假想防衛。”

在場人員都能感覺到庭內的硝雲彈雨,控辯雙方勢如水火,完全不給對方留餘地。

聞途鎮定地回應:“從是否有逃跑機會來判斷緊迫性并不恰當,正當防衛是讓我們勇于和不法侵害反抗,而不是慫恿我們面對侵害只能逃跑,判斷侵害的停止應從侵害人的角度出發,然而關賀是否暈倒在這裏是存疑的,況且我們站在上帝視角,當然清楚時間只有三十秒,然而代入防衛人的心理,在緊張的心境下,要求防衛人的主觀認識和客觀事實完全一致,本就不切實際。”

“好了。”審判長見雙方重點偏移,立即控場,“控辯雙方僅針對證據發表質證意見,其他的意見留到法庭辯論環節,下面進行下一個證據的質證……”

審判長及時控制住局面,随後安排證人江涵出庭對質。整個質詢過程較為順利,法庭調查結束時已達中午,審判長組織暫時休庭。

聞途和林歆一去了法院附近吃午飯,林歆一跟他說:“哥,您上午發揮得特別好,但是我感覺在庭審過程中,審判長好像更偏向公訴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

聞途答:“法官有一定的自由裁量權,難免會對案件代入主觀判斷,但法官是中立的立場,我們不用擔心,不過,上午的辯護确實比較艱難。”

林歆一說:“是的,谌檢很厲害,質證的辯論可以說是臨場發揮,他每句話都能回擊到要點上。”

“事已至此,我們只能背水一戰。”聞途輕笑了一下開口,“選擇了無罪辯護,就一定要堅守到底。”

回到法院,距離下午的開庭還有段時間,他們在庭外轉了一會兒,随後去了洗手間。

正在洗手臺前洗手,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聞途接下:“喂,媽。”

聽筒傳來一個溫柔的女聲:“兒子,現在在忙嗎?”

“在等下午開庭。”聞途關閉水龍頭,“怎麽了?”

他走出洗手間,駐足在門外的牆邊,突然,一個颀長的身影出現在餘光裏。

聞途下意識望過去,随即目光一滞。

谌意側對着他,站在洗手間旁邊的吸煙區,悠閑倚在門框上,正往口袋裏摸着什麽。

電話那頭的母親說:“你二叔今天和我通電話,他要和二嬸離婚了,現在在争孩子撫養權,還有他下的房産不想分出去,鬧得不可開交。”

距離僅三四米遠,谌意摸出了煙盒,烏黑的眼瞳一轉,側目和他相視,眉宇間是倦懶和随性。

只簡單掠一眼,聞途快速扭頭,回應電話那邊:“然後呢?”

“他想知道怎麽才能争到撫養權,還有那房産證上沒寫你二嬸的名字,算不算個人財産。”

“孩子滿八歲了,要考慮孩子的意願,房子如果是婚後購買的,理論上是夫妻共同財産,房産證上的名字不重要,建議他找個專做離婚糾紛的律師。”

燈光把谌意側臉鍍上一層暖白的邊,聞途的視線無處擱置,他看了一會兒地面,又不自覺朝上,望向那雙藏在西裝褲下筆直修長的腿。

“他就是想找你打離婚官司,問你能不能開個親情價。”

再往上,他看到谌意骨節分明的手指,兩根并攏着探入煙盒,指骨處依稀可見青色血管。

探入,深入,煙盒口子被他的指節撐開了一些,又看似随意地攪了幾下,最後不急不慢夾出一支煙。

明明是很尋常的動作,聞途卻感覺呼吸燥了幾分,咽了一口唾沫才對母親說:“我是做刑事案件的。”

“這不一樣嗎?”

谌意漫不經心把煙盒揣回口袋,似乎知道聞途在看着他,也不着急摸打火機。

“一個刑事,一個民事,是不同的領域,你直接說我做不了,或者你讓他給我打電話,我告訴他。”

“那好吧。”

挂電話,再擡頭時,谌意已經走到他面前。

他迎面注視着谌意的眼睛,心跳不由分說地加快。

谌意沒說話,眸子眯了一下,眼底有什麽情緒在滋生。

随後他擡起夾煙的右手,遞到聞途眼前。

聞途垂眼皮看下去,看他手白得像是剔透的玉,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強勁有力,血液湧動着,近乎和聞途的心跳同頻。

他又咽了口唾沫,原本以為谌意是遞煙給他,剛想說不抽,卻聽見對方問:“想舔嗎。”

“……啊?”聞途腦袋空了一瞬,怔愣了好幾秒,四下打量慶幸沒人。

谌意挑了挑眉,眼中帶着一抹戲谑:“聞律師剛才盯着我的手咽了兩次唾沫,我還以為您想舔呢。”

聞途:“……”

輕佻的話配上禮貌的措辭,有種離奇的違和感。

谌意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冷,似乎不帶任何暧昧之情,聞途自動把這句話理解為故意膈應他,一種出于恨意和惡趣味的羞辱。

直到谌意把手收回去,将煙頭含進嘴裏,聞途才冷靜地回答:“谌檢總是喜歡在證據和證明目的之間,建立一些無中生有的關聯。”

谌意側過臉,嘴唇咬着煙,低笑了一聲,随後拿出打火機把煙點燃。

“庭審還沒結束,我們要保持距離,先告辭。”聞途說。

他轉身想走,身後的谌意突然出聲:“聞途。”

聞途腳步一頓。

谌意垂着眼皮沒看他,指間的煙抖了抖,青灰落進煙槽裏:“你打算和我避嫌到什麽時候,一審判決書下來的那天?”

聞途僵在原地沒動,嗅到一股清涼的薄荷味,不同于其他難聞的煙草味。

法院空曠無人的走廊裏,腳步聲落地可聞,他察覺到谌意在朝他靠近。

谌意在背後站定,從後往前湊到他耳旁,放低音量說了一句話,嗓音裏的磁性粒子直竄進聞途耳根。

聞途手指蜷縮起來,喉嚨像被扼住似的,呼吸變得滞澀。

半晌他回過頭,眉梢微動:“這就是你折磨我的方式嗎?”

谌意沒說話,凝望着聞途的眼睛,缥缈的白煙從他雙唇間彌散開,他冶豔的五官和煙融在一起。

煙霧噴灑到了聞途的臉上,聞途下意識閉目,額前的發絲飄動了幾下,那沁涼的薄荷煙味像霧氣一樣漫進鼻腔。

煙散盡,他輕顫着睫毛睜眼,而後聽到谌意開口:“是,聞律師不是說過會奉陪麽。”

“……”聞途淡定說,“要是想玩,我陪你玩就是了,不過你要提前和我約時間。”

“哥,我好了。”恰巧這時,林歆一從洗手間出來,她注意到谌意也在,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

“谌檢。”林歆一朝他問好,然後站到聞途身側。

聞途收斂了一下表情,看着谌意說:“下周我有別的案子要開庭,還有很多工作安排,不一定有空,麻煩您至少提前一天電話聯系我,謝謝。”

他的回答很自然,保持着得體的社交距離,別人聽來只會覺得是再正經不過的工作約見。

谌意眉頭壓低,似乎對他滿不在乎的态度感到不悅。

還想說什麽,他看了看一旁的林歆一,欲言又止,咬着牙點了一下頭:“行。”

谌意把煙掐滅,扔進了垃圾桶上的煙槽,随後掠過聞途,闊步往前離去。

【作者有話說】

小谌嘴上說要折磨要報複,其實他幹不了什麽大事,他的報複有些孩子氣,小聞也是太了解他,知道他善良心軟才會說奉陪,就像包容他發一下脾氣、讓他爽一爽的那種感覺,我在說什麽(淩亂)反正大概就是這樣……

[1]參考正當防衛舉證責任“折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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