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上 我等按律都可以不受理此案!……
第26章 上 我等按律都可以不受理此案!……
聞言, 鐘刑吓得脖頸一縮,只覺殺意撲面來襲。
畢竟……畢竟蘇琮很明顯就是……就是借着敗家子搞榮玉嬌啊!
再深思一些,都有借蘇家替武帝爺澄清的架勢了:生恩算什麽?敗壞祖宗家業的親爹(先帝寵妾滅妻, 信奸佞,還自毀城牆,連殺三位戍邊大将軍,導致戰火四起,貪官污吏橫行, 百姓民不聊生),作為兒子可以不孝,可以進行反抗。甚至必須為了祖宗家業進行反抗。
所以這公審結果必須得勝。
但自古以來就是以孝治天下。
不管實質情況如何, 以孝治天下就是擺在明面上根深蒂固的理念。所以蘇琮拿什麽贏?
鐘刑光想着, 哪怕見多識廣這一刻都克制不住心跳噗通噗通加快跳動。
武帝看着跟着他風風雨雨歷經不少事的鐘刑此刻像個毛頭小子一般将情緒全都寫在了臉上,視線不經意間就落在了皇家藏書閣的登記冊上。
想當年, 一個七歲的小子, 按理說都有些狗都嫌的年紀, 卻是從早到晚,風雨無阻看書。甚至還頗有規劃:看一個時辰書籍,打一套拳法。且為了節省來回的時間, 蘇琮還自帶午膳。如此自律刻苦,看管藏書閣的博士贊譽有佳。
作為一個普通才智的人, 他也無法理解蘇琮這肚子裏到底裝了多少墨水。
“就你這武夫別琢磨了。反正按太、祖诰令得公審!”武帝一字一字,開口緩緩下令:“老福,下令小廚房趕緊備飯。朕吃飽了才好看戲!”
最後兩個字尾音飄蕩在禦書房內,剎那間便似臘月飛雪,讓殿內衆人吓得渾身涼飕飕,唯有訓練多年的本能下意識的叩首的行禮, 恭敬道一句是。
與此同時,登聞鼓聲似往平靜的湖面上狠狠的砸入一塊巨石,瞬間水花激蕩外,還泛起一圈圈的漣漪,一圈圈的往外擴散。本辦公地點就在皇宮前朝的閣老們率先清楚的聽見了喊冤之聲,也率先收到了帝王命令按律公審,也……也迅速反應,從容不迫的傳令各部……
新出爐的禮部尚書“哇”了一聲,昂頭聽得禦林軍按着程序重複傳遞冤屈的話語,聽得萦繞京城上空久久不散的鼓聲,眼裏帶着些炙熱,問禮部左侍郎:“這鼓聲穿透力強啊,什麽材質做的?要是能夠弄軍中去,訓練排場那闊氣。”
禮部左侍郎瞧着琢磨“撬牆角”的禮部尚書,恨不得直接拉着鎮國公往皇宮趕,顧不得官場禮節直接道:“國公爺您現在是禮部尚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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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調着官職,禮部左侍郎沉聲道:“按太、祖诰令,登聞鼓響,乃是百姓有天大冤屈。在京官吏,四品以上必須在一個時辰內趕到皇宮禦前廣場。是帝王主審,三司為輔。咱們作為禮部,得協助禦林軍和三司做好教導前來旁聽的百姓禮儀。免得百姓失了禮。”
“雖說百姓不敢旁聽,也不知道規矩,但架不住萬一有心人利用律法規矩進行設計,引了一大批學生和老百姓呢。”這一句話,禮部左侍郎只敢在心裏默默念叨,并不敢當衆說出來。更不敢對着武帝爺的姐夫開口說出來。畢竟登聞鼓被敲響,可是有些門道的。
這百年來,也就敲響過三回。
第一回,太、祖爺自己敲的,看看登聞鼓好不好用。
第二回,和合帝時期某位仁兄敲的。但事後是個正常人一複盤,都知道是武帝爺的人安排的。
眼下第三回……
誰知道這裏面有沒有要命的鬥争呢?
要在正常司法案件,老百姓就算有天大的冤屈,來京城越級告禦狀,去三司也就夠用了。且還有肺石制度(允許茕獨老幼的冤屈者前往色如赭石的石頭上站立,向左監門表達冤情,并由其上報給皇帝),甚至膽子大一些,可去北鎮府司,錦衣衛要是得閑,可得把官吏查個底朝天。
直接越過數級,直接敲登聞鼓,還是一個身高恐怕都夠不着登聞鼓的十歲小屁孩敲登聞鼓,三歲小孩都知道其中必有貓膩啊!
光想想,禮部左侍郎額頭汗珠都比黃豆大,不斷往外溢出:“因此對我們而言,時間緊,容不得閑話家常了,要務必馬上立刻去皇宮!”
“登聞鼓那不是三司的事情,還得有禮部的份?”真軍戶算莽夫出身的鎮國公聽得這一串規矩瞬間就覺得自己腦仁疼了,再看禮部堂堂二把手急的跟個沒頭蒼蠅一樣嗡嗡亂轉。磨牙一瞬,他當即拍案:“我來幹什麽,你當官的自己有個數。老二遇事了你上啊。富貴險中求這道理等我一個門外漢教你嗎?”
禮部左侍郎聞言瞳孔一震。
“本國公知道規矩的。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我一日當禮部尚書,會給禮部撐場子的。我現在去吏部拿尚書的官服!”
說完,鎮國公不去看老二什麽表情,仗着自己輕功不錯,直接就閃了。
派親兵狂奔吏部,他自己卻是身形一閃朝舅公家狂奔。
定國公也很幹脆表态絕對不是自己安排。對于蘇從斌他基本原則就是——蘇從斌可以當窩囊廢一輩子,但其他人要弄死蘇從斌不可以!!!畢竟這世道對于幸福女人的評價,除卻有家族的庇護外,也需有子嗣祭祀。因此他需要這個禮法上的外甥,活着。
“那我小舅子?您那姐姐兒子?”
定國公聽得這壓得極低卻頗有親戚情分的形容詞彙,沉默一瞬,毫不猶豫表态:“見招拆招!大不了最後見血。”
皇帝要是憋着一口氣,要借着蘇家敗家子洗一把“弑父”的罵名,那就洗!
他們還活着的武勳哪一家沒因先帝的昏聩,丢過兄弟同袍的命?
他定國府想當年人丁興旺,結果到最後青黃不接,二房甚至差點就絕了香火。
得虧蒼天有眼,留了個遺腹子。太後垂憐武帝封個安逸侯,某些文臣還叽叽歪歪,內涵他們一家做大做強是外戚要亂、政!
鎮國公聽得最後咬牙切齒的兩個字,朝定國公一抱拳:“放心!”
他們興起武将跟老牌勳貴有些看不過眼,可到底都是殺敵殺出來的漢子,知道什麽為重。
飛速确定達成一致後,鎮國公就立馬穿着官服朝皇宮趕;定國公也立馬風風火火安排。一行人各有立場悄然忙碌着,誰也沒關注蘇從斌。
當然蘇從斌自己也懵了。他剛難得硬氣一回打算雷厲風行處理掉仆從,強調強調自己家主地位。豈料整個京城上空就飄蕩着一聲聲铿锵有力的草民蘇琮。
完全不敢置信,來來回回反複看了又看跟随蘇敬儀來的隊伍,他甚至往圍觀的人群中來回尋找了三四遍。确定肯定真沒有蘇琮的聲音後,他顧不得衆人打量的眼神,直接揪着蘇敬儀到角落裏,問:“蘇琮,這敲登聞鼓的是蘇琮?!”
“應該吧,蘇琮說他要賭一把。”蘇敬儀回想着林嬷嬷轉告他的話語,毫不猶豫點點頭,邊帶着些好奇豎着耳朵傾聽依舊铿锵有力的轉述喊冤聲。
古代人工置頂啊!
極具震撼。
聲若洪鐘,氣勢宏偉,鋪天蓋地來襲,讓人徹底明白什麽叫“上達天聽”,什麽叫天威!
蘇從斌瞧着竟然還敢點頭,還敢目光炯炯帶着佩服的蘇敬儀,剎那間就覺得自己渾身上下燃燒着熊熊烈火,能夠直接吞噬掉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教養,讓他恍若潑婦一般,控制不住的大喊出來:“賭一把?用登聞鼓賭嗎?是不是你挑唆的?他難道不知道登聞鼓的等級嗎?是帝王主審,滿朝陪審!若是沒有天大冤屈,那就是九族皆斬的下場!”
瞧着好好的一個侯爺唾沫星子都急的滿天飛舞,跟個易燃易爆、炸的危險物一般,蘇敬儀一個激靈,吓得吞咽了一下口水,收斂住對“人工喇叭”的崇拜心。默念着主角無敵光環後,他擡手看着連脖頸似乎都吓出青紫色的爹,和聲勸道:“那……那好歹也直接把某些人拉着一起陪葬了不是嗎?侯爺爹,您……您往好的方面想想,人總有一死,憋屈活個九九年,還不如痛快,轟轟烈烈一場。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再說了您既然對登聞鼓如此畏懼,那我就奇怪了,登聞鼓旁邊難道沒有士兵駐守保護嗎?蘇琮怎麽會順順利利敲鼓呢?”
現代社會都有那啥啥攔截呢,他就不信古代沒人攔截喊冤告狀的!
所以妥妥是主角光環開殺了!
迎着最後這一聲質問,蘇從斌原本急得冒火的心又瞬間像是被丢進了千年冰窟裏,凍得寒意從骨子裏滲出來:“你……不……不……”
不能胡思亂想,不能胡思亂想!
蘇敬儀眼疾手快攙扶着身形趔趄的蘇從斌,瞧着人眨眼間又變成青白的臉,抑制不住跟着有些緊張起來:“爹?侯爺爹?不怕不怕,沒事想想丹書鐵券啊!”
傳說中開染坊一樣變色的臉啊,他今日算真的見到了!
這種“演技”真會讓人共情的,會讓人不受控制的跟着心惶惶,跟着惶然無措。畢竟他……他作為當事人之一,他心裏也沒有底,也不知道蘇琮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不像現代法治社會,不用擔心命。眼下,自己的命都別人捏在手裏,毫無自主的權利。
聽得傳入耳畔的話語,帶着些顫音卻竭力顯得雲淡風輕的話語,蘇從斌咬着牙逼着自己冷靜。冷靜的視線從蘇敬儀身上,緩緩轉向不遠處的母親。
果不其然就見母親依舊離蘇從文極近,極近。
兩人身形相護依靠着,仿若能夠從對方身上汲取能量,好應對突發的意外事故。
就好像曾經父親忽然暴斃,蘇家風雨飄零時;就好像武帝逼宮篡位那一夜,全城戒嚴草木皆兵時;也……也像他失去娘親時,他們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吃香喝辣。
所以……所以九族一起走,好像……好像破罐子破摔後也真可以理解的。
憑什麽他得被告誡擔負蘇家的榮光?
憑什麽他得謹小慎微錯不得一步?
憑什麽啊?
內心不甘咆哮着,蘇從斌緩緩垂首看着一直攙扶自己的蘇敬儀,逼着自己拿出歷經大風大浪的一點從容,喑啞着聲道:“跟随為父進宮!你在臺下旁聽!”
審訊和查勘是很漫長的事情,但按着太、祖诰令的規定,大周律法的規定。登聞鼓敲響,就必須所有流程公開進行!尤其必須立刻馬上就庭審,确保不會讓惡人收到消息銷毀證據不會官官相護。若要核查,也會由帝王指派各司衙門抽調精銳進行調查。
以及為确保公正與監督,會讓國子監學生旁聽。因為學生向來熱血與正義,也有伏闕上書等等先例留名史冊。另外也歡迎普通百姓去旁聽,去感受帝王維護百姓,維護公平正義的決心。
蘇敬儀望着滿面隐忍,竭力從容的蘇從斌,立馬點頭應下,跟随人立刻馬上去皇宮。完全不理會某些人什麽神色。畢竟九族皆斬的大殺器一出,蘇家滿門或許都頭懸在脖子上了。這個節骨眼,要是老太太還能幹出些偏心眼的事情,那可就是老壽星找死了。
被腹诽的榮玉嬌瞧着蘇從斌連告辭禮節都沒有,徑直拉着蘇敬儀,仿若拉着救星一般,急急忙忙去宮裏,當即面色陰沉的能滲出墨水來。
蘇琮!
她原以為蘇琮是個乖順的,琢磨着給蘇琮一條體面的活路,但萬萬沒想到蘇琮這鹌鹑老實的,竟然是徹頭徹尾的白眼狼,竟然直接就要至他們蘇家于死地!
“娘……”
“怕什麽?咱們家跟那商戶賤籍有關系嗎?”榮玉嬌冷笑着,甚至還提高了音調:“也許就是那商賈圖謀侯府資源,想出這偷龍轉鳳,鸠占鵲巢的事情來!”
還沒離開的某些勳貴子弟聽得這直白劃清界限的話語,齊齊一搖頭。
果然賤奴出身上不得臺面,這麽多年富貴享受了,眼見卻還沒跟上來。還不如蘇敬儀看得長遠,都能想去思考蘇琮為何順遂敲響登聞鼓這細思極恐的問題。
腹诽着衆人四下離開,有些琢磨回家等八卦,有些卻是膽子頗大,想要去皇宮公審現場親自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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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時間流逝,按着規定各方準備就緒。手握鼓槌的蘇琮慢條斯理的從登聞鼓鼓架上跳下來,抱緊了錦衣衛贈送給他的商戶蘇家家産。
而後一臉無辜的擡眸環視周圍的刀光。
瞧着這一連串動作快落閃電,矯健迅猛似蟄伏許久的毒蛇,帶着一擊斃命的狠厲,奉命前來請原告的鐘指揮使緩緩一擡手,示意下屬将刀落回刀匣中。
“不愧是文武雙全郎啊!”鐘刑看着除卻額頭冒汗外,但精神奕奕的蘇琮,一字一字感慨道。
他都不敢回想自己來登聞鼓時見到的場景,蘇琮倒挂金鈎,跟個猴一樣,腳懸鼓架子上,一手舉錦衣衛結案文書,一手敲鼓,還聲聲铿锵有力。
有瞬間,他差點都懷疑蘇琮是奉帝命而來的。否則沒這麽拽的小孩啊。
這小孩還說按着律令,十歲以下免仗刑——為證明自己有天大冤屈,得接受仗刑三十方可上公堂。但太祖爺仁慈,也有豁免規定六十五以上老者和十歲以下小孩可以免除此項步驟。
“多謝鐘指揮使大人贊譽。”蘇琮含笑颔首。
鐘指揮使看着不卑不亢,不慌不亂,仿若胸有成竹的蘇琮,沉默一瞬,慢慢後退,冷喝道:“按律,三司查喊冤之人有無夾帶。”
三司官吏暗中對視着,皆從同僚眼中看到自己的躊躇。但此時此刻按律辦事了,他們也不得不按律進行檢查。
“督察院主事楊慧勘驗完畢,無刀劍夾帶!”
“刑部主事……”
“報,三司核驗完畢。”
蘇琮配合着流程,目光來回在三司官吏上打量,也大着膽子看了眼帝王心腹鐘指揮使,迎着所有人的震撼與眼裏那一絲絲的狐疑猜疑以及聯想,慢慢悠悠的捏緊了自己手裏的錦衣衛文書。
他不能慌!
不能亂!
狐假虎威的最高境界便是如此!
今日他是為蘇琮為父親蘇從斌,也是為自己日後賭一把。賭贏了,他可以踏踏實實憑借才華立身,否則永遠要被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吊着,日日提心吊膽,夜夜輾轉不眠,唯恐榮玉嬌唯恐蘇家某些人又做出什麽駭然之事,而後得他們捏着鼻子,低聲下氣,請客送禮,賠禮道歉。
因為在某些人眼裏,十年的養恩,會比命還重。
将自己前來敲登聞鼓的緣由又想了一遍,蘇琮迎着三司的指引,一步步走向公堂。
在皇宮廣場搭建起來的極簡露天公堂,沒有高聳入雲的巍峨高牆做遮掩,也沒有高高在上禦案,寓意着毫無階級壁壘,寓意着正大光明,坦坦蕩蕩。
與此同時,臺下旁聽處有人震驚的呼喊出聲:“真是蘇琮?東華書院鶴先生的關門弟子?”
其他人也紛紛擡眸看着步步走向公堂的蘇琮。
蘇琮也好辨認的。
一張臉精致至極,又恰逢雌雄莫辯的年紀,顯出幾分的豔麗。可也沒人會認錯性別。畢竟蘇琮可是打小習武。這十年如一日的鍛煉,讓人從骨子裏淬煉出一股硬氣,以致于硬生生削減了面色姣好的輕浮氣息,反倒是精心打磨過的玉,透着內斂的威壓。
更別提蘇琮還是四小公子,是大周最年輕的秀才公了,是出了名的神童!
“蘇琮不是請假了嗎?我有個堂兄在東華書院學習,我問過一句。據說蘇家找到真少爺了。要他也回去接人。”
“蘇琮是瘋了嗎?因為從雲端跌落成個商戶子弟,沒法接受現實所以瘋了嗎?竟然狀告自己生父!”
“不是啊,你們看蘇琮這身形挺拔步步矯健的,竟然都沒有按律杖則嗎?子告父也是不敬,要打三十棍!”
“東華書院憐惜那蘇琮的才華,先前就有生恩養恩的辯論。結果可惜啊,這蘇琮卻是個白眼狼,扶不起的阿鬥啊。此事一出,恐怕都要連累東華書院百年的清名了,怎麽就收了這麽個白眼狼當嫡傳弟子!沒準光想想都覺得晦氣。可惜又不得不幫扶一把。畢竟是嫡傳弟子。要知道光科考制度都規定了,除卻血緣避嫌外,還有嫡傳師座避嫌制度。”
人群中不是是誰道了一句。然而話音還未落,便像是倒入油鍋的一滴冰水,瞬間就讓前來的不少書生直接炸了。衆人言之鑿鑿的模樣仿若是拿到了律法不公的憑證,各種讨伐:
“自古以來便是以孝治天下!蘇琮就算生父是商戶,如此鄙夷自己的生父,甚至狀告生父,簡直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
“那蘇侯本就是破落戶,靠着蔭庇為官,不思進取就罷了,且也治家不嚴,鬧出真假少爺的醜聞。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如今還敢如此大庭廣衆之下無視朝廷律法?”
“…………”
一聲聲惡意的揣測重疊在一起,凝聚成一支支鋒銳的箭翎,而後便成了箭雨,毫不猶豫的朝他蘇琮放箭。而他此刻已然是萬箭穿心,渾身都是血窟窿。
疼得差點都沒有力氣站穩腳跟。
但……但幸運的是,開口的不過旁觀的學生。功名最高,也不過是舉人。
這些人口誅筆伐,其實對他蘇琮而言,算不得致命的折辱。畢竟,他曾經聽聞過更誅心更絕望的辱罵。罵他欺淩他的人,個個是高門顯貴,是手握重權的朝臣子弟。那些人,回家或許只要撒個嬌告個狀,他們的長輩不會故意找茬針對蘇家,但倘若蘇家礙着他們的利益了,他們就會新仇舊恨一起算!
哪怕蘇家合法合規,但手握權勢的人可以不講規矩,可以無視綱紀法度!
所以他也一直在忍,一直聽從父親的話,竭力學文習武好出人頭地,好手握重權。
想着蘇琮帶着自嘲嗤笑着。
要知道他身懷家族複興的重擔,從小就被告知權利勾心鬥角,就被告知錯不得半步,就被告知必須謹慎行事,就……時間久了,他甚至有種感覺,自己像是在陰暗中爬行的毒蛇,蟄伏待命,只為家族需要時給予某些人致命一擊。
可在陰暗中待久了,會向往光明的。他會憧憬聖賢書中的大同社會,會敬佩那些敢觸怒龍顏也要求個公平的谏臣,會臣服為百姓謀利的忠臣。因此對于東華書院,對于教出一群忠臣良才的學院懷有恭敬。
只是眼前這一句高過一句,話語流暢,意有所指感慨聲,聲聲往最惡意方向揣測的聲音,不像是書院裏書生意氣,心懷天下的學生下意識的反應。反倒是有人精心設局,惡意引導過的。
甚至恐怕……恐怕東華書院此時此刻是恨不得跟他劃清界限!
琢磨着,蘇琮無視落在自己身上審視、嘲諷、嘚瑟、傲慢等等打量的眼神,看向人群中目帶焦慮的蘇敬儀,給人一個安心的眼神。
他得彰顯彰顯實力,才對得起一聲爹的呼喊。
即便是戲谑。
可蘇敬儀給了他最純粹的寬慰:抱錯不是他們這兩個襁褓中孩子的錯!鸠占鵲巢這個來自親人最惡劣的指責,不該他蘇琮承擔!
蘇敬儀撞見人雙眸迸發出的決然,一怔。
他先前也不是用招才貓瞎艹人設的。而是蘇琮的的确确是貓眼。常理來說貓眼給人的感覺,便是有靈氣,有神采。若是五官配合恰到好處的話,那甚至還有些矜嬌的高級感。蘇琮作為男主,長相肯定是毋庸置疑的好。所以……所以眼下蘇琮就像高貴的波斯貓。
哪怕現代不流行了,可血統裏波斯貓還是有喵皇之稱,是貴族貓。
感慨着,蘇敬儀瞧着蘇琮邁步,那舉手投足的威嚴,立馬跟着昂首挺胸!
感受到崇拜的光芒,蘇琮愈發神采飛揚,按律不急不緩的叩拜帝王,“草民蘇琮戴孝喊冤,還望皇上見諒。”
武帝迎着那一身麻布,面無表情的嗯了一聲。
用最粗的生麻布制作,斷處外露不緝邊,乃是《禮記喪禮》所規定的斬衰,是“五服”中最重的喪服。是最代表最最最最重的孝。
不過他小時候讀書少,還是不太懂蘇琮哪來的底氣告生父?
好奇着,武帝催進度:“你且說冤屈,為何大逆不道狀告生父?”
蘇琮恭敬将錦衣衛結案文書遞上:“草民得知自己的身世,有賴與超品榮國侯得帝王開恩指派了錦衣衛調查。錦衣衛調查詳盡無比,羅列出商戶蘇家落魄的前因後果。此文書能夠證明草民生父蘇承衍的的确确敗壞家業,氣死祖父祖母,甚至要賤賣妻兒。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輩,草民今日請生母蘇金氏靈位時,卻被告知對生父亦也是需恭敬。甚至得讓他們合葬,一同享受草民的香火祭祀。”
“草民震驚之餘,忽覺夢中有老者叮囑。大夢一場後,便前來登聞鼓喊冤!”蘇琮字字珠玑:“畢竟,自古以孝治天下,草民奉祖父母狀告生父。按律乃大不敬,是重罪!普通地方衙門不會也不願意受理。故此,草民鬥膽冒犯天威,還請皇上您替草民,替祖父母替蘇家做主。”
如此簡單的緣由響徹耳畔,現場忍不住嗡得嘩然了一聲。
就……就這?
所有人包括滿朝文武定定看着說得理直氣壯的蘇琮。有些人甚至恨不得喊一句果然還是個黃毛小兒,完全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他們先前都被蘇琮輝煌的文武秀才,被一句神童,甚至剛被早上得知的野菜計劃給影響了!
沒住就是天之驕子淪落卑賤商戶子的絕望,導致人破罐子破摔了。
武帝将朝臣們神色變化盡收眼底,示意三司将結案文書有關蘇家敗家的前因後果,全都念一遍。
刑部和大理寺一把手互相謙讓一番。
督察院左都禦史接過文書,一字一字铿锵有力的念:“經查,綢緞蘇家至案發時皇商資格傳承三代,月華錦更在貴婦群體中頗受追捧,蘇承衍設計的服裝花樣也是引發京城流行。故此蘇金氏懷孕時,也有幸去國慶寺待産。想要借此沾皇家光芒。”
“但蘇家內院也有隐私鬥争。蓋因蘇承衍因與女眷往來頗多,尤得青樓女子青睐,對原配頗為不喜。不少女子想要借此機會欺壓原配,好得蘇家家産。故此與侯府女眷沆瀣一氣。根共犯丫鬟連針供述蘇敬儀病恹恹,被穩婆斷言過不過三日。如此嬰兒帶回家,反而會讓蘇家老夫婦放心。”
“蘇承衍有子傳承後代後,更留戀青樓,被撺掇賭博……”
“蘇家被侵占後,孤兒寡母因無戶籍名帖,母子倆便一直在流浪。”
“元熙八年十二月至元熙十年,母子倆下落難尋。
“元熙十一年九月,清遠縣魚鱗圖冊可查。錦衣衛找到蘇敬儀蹤跡。查證蘇金氏遇到了昔年開恩放出去的丫鬟,得到了善意。又恰逢山東大旱,流民四處流散,投奔親友。朝廷鼓勵各地縣衙妥善安置,宣揚附籍條例。故此,落戶清遠縣。”
“蘇敬儀名下十畝良田,乃是由蘇金氏逃出後,跟鶴北城布商黃家、黎家刺繡坊等合作,出賣花樣子和刺繡積攢的錢財。”
将錦衣衛艱難尋找蘇敬儀下落,也是皇商蘇家落敗前因後果複述完後,左都禦史心愈發沉甸甸的。
蘇敬儀的人生經歷坎坷,沒準會讓帝王共情。
尤其是蘇承衍雖然最終悔誤,卻也是個寵妾滅妻,敗壞祖宗家業的人。這樣的人,太會讓武帝不喜,甚至厭惡了。
但……但沒辦法,他們三司是輔審。
總不能什麽話都不開口問一句。
可也得句句謹慎。
畢竟客觀而言,蘇承衍的确是個敗家子。倘若蘇承衍親爹親娘自己來告,那合情合理合法。可偏偏眼下涉事的三人全都已經亡故了。
有道是人死為大啊!
左都禦史內心焦灼着,環顧四周一圈,最後落在了不得不來的國子監學生,以及似乎只有幾個膽大前來的聽衆身上。
将旁觀者人數飛快在內心數了有數,左都禦史硬着頭皮打破周遭詭異的靜寂,緩緩開口:“按着文書記載,你的生父最後也有所悔改之心。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既為其子,豈可如此大逆不道狀告生父,甚至還假借你祖父母之名?!”
這一問蘇琮早就內心打過無數遍腹稿,因此回答起來也不急不緩,甚至還紅了紅眼圈:“回大人的話,因為琮有幸得飽讀聖賢書,知律法規章制度。所以不得不狀告生父,否則我父九泉之下如何面對祖父祖母,如何面對太公?要知道我蘇家雖為商賈,卻也是英雄豪傑,知國家大義,知百姓疾苦知天下亟需明主救世。故此豪捐百萬家産助太、祖起兵,捐百萬棉服铠甲!”
鄭重抱拳朝北示意,蘇琮字正腔圓:“結果子孫不孝,毀皇商大義之名。他若是清清白白去世,那如何對得起我蘇家列祖列宗?”
一聲太、祖來襲,左都禦史有瞬間想捂額頭。
說來,他們……他們好久沒處理這種一上來就“太、祖”輩分的事情了。這種都算“涉、政”由錦衣衛處理了!
控制住自己的神情,左都禦史揣測着聖意,目光沉沉的盯着蘇琮,高聲喝道:“你如何證明你祖父托夢?冒長輩之名乃是大不孝!”
皇家可是歷來忌諱鬼神之說的!
習慣不孝兩個字的蘇琮聽得這聲告誡,倒是絲毫不發憷,甚至還頗為機警,旋即反問:“敢問這位大人,您要是有如此毀家族根基毀家族風骨的好兒子,您能安心長眠嗎?”
“您若是能,那便算我假冒祖父之名托夢。”蘇琮說完長長嘆息一聲,紅着眼,薄唇輕啓,緩緩吐出兩個字,帶着些懇求:“好了。”
左都禦史:“…………”
左都禦史:“…………”
左都禦史差點一口氣沒喘上來。他……他能,他能個屁啊!
武帝欣賞着老頭子瞬間啞口無言的表情,輕輕拍了拍威風凜凜的龍首扶手。督察院到底習慣了打嘴仗,引經據典之乎者也的,一遇上蘇琮學蘇敬儀走“潑皮無賴”倒是不察以致于落了下乘。甚至還有某種可能這些人,琢磨着他這個帝王暗中派出蘇琮敲山震虎,所以不敢動了。
揣測着,武帝居高臨下的俯瞰着蘇琮,眼裏的審視滲出了幾分實實在在的殺意。
踩着錦衣衛威風,甚至還打算琢磨着借他的光?
帝王威壓席卷偌大的廣場。
廣場內滿滿當當的朝臣,感受着熟悉又陌生的帝王淩厲殺氣,全都控制不住心跳加快跳動了起來。可誰也不敢開口說一句話。畢竟蘇琮一張嘴提的問題可太過誅心了,誰願意要蘇承衍這樣的敗家兒子?
刑部尚書瞧着一時間沒喘過氣的老仇敵,再感受着芒刺在背的威壓,他只得深呼吸一口氣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且高喝道:“蘇琮你既口口聲聲讀聖賢書,那就該知道禮法對孝的要求。子女孝敬父母,不只限于一時一事,有道是“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
“由生到死,都得孝順父母。這是禮法規定!”
“且最重要代位狀告,”刑部尚書面色沉沉:“按着大周律令,需要當事人的授權的文書以及指紋畫押的狀書。你兩者皆無,甚至當事人皆已經亡故,我等按律都可以不受理此案!”
“登聞鼓制度,帝王親審,是看律法是罪證,而不是看你一張嘴辯論。這不是文辯場所,這是公堂!”
聲聲似乎山谷驚雷,帶着雷霆萬鈞的壓迫感。尤其是多年斷案判斷積攢的威壓,以及鍛煉出來一雙老辣的眼睛,跟鷹隼一般直勾勾盯着蘇琮,仿若瞬間能夠将人從裏到外,将人所有小心思窺伺的一清二楚。
面對如此的威壓,蘇琮也有一瞬間的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