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天子門生(一) 衍聖公食君之祿,該為……
第53章 天子門生(一) 衍聖公食君之祿,該為……
有所圖謀的朝臣們機警的掃眼仇敵。果不其然就捕捉到仇敵眼裏似乎與他一同的猜測。于是原本就見劍拔弩張的朝會, 愈發透着殺氣。
武帝掃過“咣當”掉地四分五裂的茶盞,面無表情:“茶涼了,換一杯熱的!”
鐘刑敏感察覺到某些腦袋長墳裏的人情緒變化, 于是單膝跪地,叩首認錯:“卑職有罪。”
武帝逼着自己看向跪地的心腹,緩緩籲口氣。然而消息太過驚悚,他一時半會還是無法接受如此離譜的成績。于是武帝揮揮手示意鐘刑去直接給他搞紅封——官方敲印蓋章的,寫着成績排名的那種紅封, 否則他不接受這個成績!
祖墳冒青煙這個理由也無法讓他信服。畢竟對他而言,滿朝所謂有才名的讀書郎被蘇敬儀壓了,甚至連八歲的秦延武都不如。
這樣的事實會讓他這個帝王不寒而栗——因為這側面說明天才才子都是注水的!說明天子腳下, 也有人弄虛作假!
即便明面上想要竭力克制內心的殺氣, 但到底相由心生。此刻帝王滿臉漆黑,比傳說中的包青天臉還黑。甚至都直接顯露在臉上了。
整個殿內都随着帝王的陰沉, 空氣都似乎開始凝滞起來。
朝臣們眼觀鼻, 鼻觀口, 口觀心。這一刻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免得武帝心裏不痛快,反而遷怒他們。
殿內因此詭異的死寂。
武帝居高臨下的, 将朝臣這副看起來畏懼的表情盡收眼底。等目送着鐘刑恭順退出內殿後,他不耐的擡手拍了拍禦案:“怎麽諸位愛卿也口渴了, 想要喝杯茶?還是說又不急了,不想确定會試主考官?磨磨蹭蹭拖延到三月份會試開始?!”
按律會試由禮部主持,帝王欽點主副考官,以及同考官十八名。
也就是說起碼要選出二十名有才名、有實力的大臣!
當然還有附加條件,諸如是忠君的,哪怕不忠君起碼也要是個公正的, 不會偏私搞貓膩的,有明顯黨派的。
對于目前的朝堂而言,要選出這麽二十個人來,還真挺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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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是要主持大局的主考官,更是難上加難!
要在貢院呆半月,首輔董閣老呆個半月,出來沒準一腳真跨進棺材裏了。總不能考一次就把人消耗掉。而人推薦的周全,規矩腦子都有,但資格不夠。只能做個同考官。
剩下的刑部、工部、戶部、大理寺四個部門各出兩同考官。
外加塞進鎮國公做監督。兵部左侍郎也塞進去。
也才湊齊十個同考官。
盤算着人數,武帝橫掃過站在前排的一串閣老。
目前到場的五個閣老迎着帝王的刀子眼,齊齊心中一顫。
首輔董閣老恨不得把自己花白的胡須都揪斷了。可無奈有些事情,他還是不得不開口。否則再拖延下去,真是越來越亂,牽扯的部門或許就越來越多了。
忐忑着,董閣老小心翼翼開口:“啓奏皇上,微臣鬥膽,禮部尚書人選還是得趁早定下。畢竟科考選才,乃是國之大事,三年一屆啊!”
按律都是禮部尚書為會試主考官!
鎮國公兼任一天,看起來是抛出個誘餌讓朝臣鬥争,可禮部一亂這天下學子的心沒準就跟着亂了。因此即便帝王再動怒,有些話他還是得說出口!
武帝聞言面色直接黑了。
大着膽子瞄了眼帝王臉色,對尚書位置依舊心心念念的前任尚書,目前的國子監祭酒李慕卿便出聲:“皇上,下官鬥膽。昔年鎮國公兼任禮部尚書時,皇上您曾言說禮部的禮,乃是要懂忠君愛國的禮,懂保家衛國的禮,懂百姓為重的禮。”
一字字的重複帝王昔年的話語,李慕卿言之鑿鑿,铿锵有力:“敢問首輔董大人,能夠推薦這樣的人才嗎?有比鎮國公還懂禮的?”
他的位置,仇敵坐着倒不如鎮國公兼任!
跟李慕卿有仇的朝臣面色青了紫了都有。畢竟他們沒見過這殺敵一百止損八千的招數!讓堂堂禮部,被一個莽夫,還是個軍戶出身的莽夫掌控在手裏好嗎?他們文臣內部有矛盾,內部解決,沒必要讓武勳看了笑話!
迎着落在自己身上的無數仇怨的刀子眼,李慕卿反倒是擲地有聲:“下官以為禮部該育德為民為重,學問反倒為次要的。而德育得循序漸進,徐徐圖之。否則,微臣說難聽些,例如現如今大興縣縣試那黃花如散金一題。說來下官作為官學之首,對縣試這些也有所了解。今科不少同僚子弟都下場呢,結果多少人驕奢淫逸,甚至還當衆鄙夷身世坎坷的蘇敬儀,嗤笑人連黃花是菊花都不懂。”
邊說,李慕卿還橫掃群臣一眼,視線停留在東華書院某個大弟子身上,冷冷道:“結果反倒是自己連油菜花都不知道。還不如定國公府的曾孫,才八歲卻也知道民生為重,知道油菜花!”
說完,李慕請回眸大着膽子看向帝王:“臣鬥膽道一句。料想這些孩子家長,恐怕都不懂言傳身教這個詞!”
在場的衆人也不是個傻的,聞言就品過味來了:這姓李的是在拐彎抹角的寬慰帝王開心一點。畢竟武勳少年起碼還有一道題答的很好!
這話裏話外的意思,黎閣老的大弟子吏部陶侍郎表示自己理智能懂。可偏偏在貢院開口嘲諷蘇敬儀的是他家兩個孩子!因此他克制不住的開口質問着:“李大人,您倒是懂言傳身教,三年了國子監似乎依舊沒什麽建樹?!”
“育德得貫穿一生,不像某些人琢磨着旁門左道。且三年一屆的會試都還沒開始,下官敢問陶侍郎怎麽言之鑿鑿我國子監沒有建樹呢?怎麽這科考還得你說了算嗎?”
“皇上,微臣……”
就在兩人含、槍、帶、棍針鋒相對時,福公公一聲禀告打斷了兩人的争執:“皇上,定國公道有要事求見!”
話音落下,殿內不少人表情克制不住的愉悅起來,想要看看定國公到底是什麽臉色。畢竟從未請假的定國公這大半月非但請假了,甚至還自己住在侯府,說是要親自監督着五個武勳子弟備考縣試。
據聞各種口號都是喊的極其響亮的。
“舅舅不是病假了?”武帝觀察到某些人看好戲的表情,直接開口帶着親昵的詞彙,而後毫不猶豫開口:“快請他入內!”
聽得這話朝臣們更加篤定,成績不太理想了。否則皇帝都不會用詞這麽客氣。要知道武帝也撅起來連親舅舅的面子也是不給的!
就在朝臣們,尤其是侍郎以上朝臣們都隐晦看向門口想要看定國公時,臨近殿門口的孔明研,也就是孔睿他爹卻是克制不住一個寒顫。
因涉及禮部頭等大事,故此作為下屬機構的官吏,他今日才有幸參與朝會。要知道原本他也是琢磨想要發表些意見的,否則不會那麽積極的押題。就想借着跟定國公示好的機會,略微的展現一下自己的才華。
可偏偏……
孔明研感受到朝自己來襲的狠厲眼神,所有思緒戛然而止,吓得垂首,恨不得縮小自己的身影。
沒錯過人群中某人瑟縮的身形變化,定國公見狀笑了一聲。他大步朝前,朝帝王畢恭畢敬行禮後,便喑啞着聲道:“皇上,微臣鬥膽,這……您這還有要事在商讨。那臣厚顏,求去慈寧宮小坐片刻。”
難得的讓自己憋出一句帶着些示弱的話語,定國公手指卻飛快擡起朝帝王使個暗號。而後他擡手按着自己額頭,“這幾日連續勞累,微臣這眼圈都烏黑了,眼睛都快熬紅了啊!”
武帝看着比劃“看好戲”的暗號,心裏困惑不已,但明面上卻是順着定國公的話,甚至還挺急,“舅舅這嗓子是?要不還是先請禦醫診個平安脈?”
定國公咳咳兩聲,潤潤自己笑得有些猖狂導致略沙啞的喉嚨,抱拳道:“多謝皇上恩典,說來我也是老了。外加這幾日也真是上火!火泡都快長了兩了。您說說這孩子……”
說着似想起眼下是什麽處境,定國公視線掃掃左右的朝臣,長嘆一口氣:“一言難盡啊!”
“您莫要上火。有什麽事循序漸進慢慢來。”武帝瞧着還演上了的定國公,非但勸着,甚至還起身攙着:“一定要慢慢來。老福,不,鐘刑你送舅舅去慈寧宮。記得一定要勸着舅舅!”
“多謝皇上叮囑。”
被點名的鐘刑應下,瞧着帝王的動作,也趕忙彎腰攙扶着定國公。
朝臣們看着這甥舅兩言語間都快直白表達出來的潛臺詞——千萬不要打孩子,不由得愈發篤定點點頭:成績差沒救了!
而被關注的國公爺沖鐘刑飛快使個手勢。
鐘刑雖有不解,在離開的時候也意味深長的朝殿門口某個身影,看了一眼。
感覺自己被盯閃過的孔明研瞬間自覺自己頭皮都發麻了!
與此同時,武帝想了想自己殿門口站的朝臣,而後屈指在禦案上敲了又敲。
咚咚咚的聲音,帶着些急促與紊亂,完全很明顯的透露出手指主人此刻內心的煩躁。
見狀,朝臣們微微籲口氣,這動作一出代表着帝王即将雷厲風行的敲定相關人員。因此原本琢磨先觀望的朝臣們也顧不得觀望了,想用最簡單最直白的話,讓武帝能夠聽得懂,聽得懂自己推薦的考官為什麽是合适的。
“臣戶部侍郎私以為李祭酒所言也有理,會試乃是選擇為國的官吏,自也要知曉民生政績。故此微臣想推薦在地方鍛煉過,又素有才名的順天府尹!”
“臣私以為除卻德高望重外,到底還是得顧慮幾分目前禮部尚書的身份。該與鎮國公品級才對。不如請黎閣老出題。他昔年也主持過兩屆會試,也算得上戰戰兢兢。”陶侍郎說着,瞧着帝王并沒有打斷他的話語,反而擰眉思忖的模樣,不由微微松口氣。
“皇上雖說舉賢不避親。但是昔年蘇琮,也就是蘇從斌的義父可是東華書院嫡系的學生。即便說斷了師承關系,可到底我等也并未親眼見證。有道是三人成虎啊!我大周人才濟濟,難道就非得在東華書院裏選嗎?”
“臣以為為天子選才,該才學問為重。天下信服的大儒,除卻在野的鶴先生、張先生外,我等朝中也有名師大儒。翰林院吳院士曾經也是□□及第,論文采也得諸多贊譽。且他管理庶吉士考核多年,也有經驗與能力能夠主持好會試!”
“皇上微臣鬥膽推薦……”
就在朝臣們一個接一個的将自己心目中的主考官人員羅列後,便聽得一道夾着些戰栗的聲音從他們背後響起,仿若鬼魅一般的,道:“微臣鴻胪寺少卿明研鬥膽,推薦族兄。”
正琢磨如何搶主考官的朝臣們聽着這意料之外的一聲話,忍不住回眸看了眼開口的人。就見對方都快站到門口了。
當即陶侍郎就直接不虞的開了口:“此乃為國選才的大事。你一個鴻胪寺少卿如何來的資歷和能力能夠推薦主考官?!”
迎着人如此理直氣壯的模樣,似乎從未把他們放在眼裏的模樣,孔明研深呼吸一口氣,字正腔圓擲地有聲,再一次開口:“臣鴻胪寺少卿明研推薦族兄明值擔任會試主考官!”
萬萬沒想到區區一個從四品的官吏,若不是跟禮部有關都不配進入朝會,甚至都不配進入大朝會的官吏還敢開口。陶侍郎是直接鐵青了臉,接連開口質問:“族兄明值?今日可在朝堂上?可有名滿天下的大作?可有令人信服的政績?無官無名,也配污了聖人的耳?!”
聖人瞥了眼彎腰陳情的孔明研,原本屈起的手指按了按額頭突起的青筋。
這孔家也是怕是的牆頭草,這回竟然出聲了?
難得啊!
被腹诽的孔明研迎着如此咄咄逼人的質問,直接挺直了脊背,擡眸橫掃了在場的衆人:“豎子豈敢?我族兄八歲奉命祭祖,十五歲代天祭祖,二十歲奉命修四書五經,三十三歲吾皇登基他奉命在側獻禮。他不配,你敢說?!”
一聲聲的祭祖恍若驚雷,直接披在了朝臣們的腦袋上。所有人都一怔。陶侍郎更是駭然的瞪圓了眼:“獻……獻禮?”
孔明研一昂頭,帶着與有榮焉的驕傲:“爾等口口聲聲尊師重道,就是如此将我等聖後裔,視若無無物嗎?從今後,你切莫自稱儒家子弟。我家沒有你這樣欺師滅祖之徒!”
一字字的,到最後甚至眼神都迸發出淩厲的殺意:“莫要張口道儒家,切忌切忌!”
陶侍郎迎着這劈頭蓋臉一頓批,甚至還被扣上能夠毀人一輩子前途欺師滅祖的罪名,直接氣得脖頸都青紫了:“你……你若是推薦衍聖公為何不言說?藏頭藏尾的,我等不過一時間沒有想起來。”
“你作為徒弟想不起夫子想不起現任衍聖公名諱還有理了?”孔明研咄咄逼人反問完後,字正腔圓,“不許我避聖諱嗎?避家諱嗎?”
朝臣們:“…………”
朝臣們:“…………”
朝臣們:“…………”
武帝看着個個龜裂的表情,表示是真看到一出好戲了。這一出氣,他是神清氣爽的。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武帝,嘴角勾着顯而易見的微笑,問:“你推薦衍聖公?”
迎着帝王落在自己身上的探究眼神,孔明研抑制住自己惶恐的心跳聲,垂首行了大禮:“是,微臣鴻胪寺少卿,于公推薦衍聖公。衍聖公食君之祿,該為君分憂。于私,微臣乃是康福大長公主之子,得您開恩封康明侯。作為皇親宗室,微臣私心希冀您能夠青睐儒家,也信我儒家。儒家自古以來便奉行忠君為上理念!”
說罷,孔明研匍匐跪地,重重叩首,虔誠無比。
朝臣們看着叩首行禮,甚至還陰陽怪氣在內涵他們沒有及時落實“孝”一事的孔明研,不少人竭力隐忍着怒火,飛快搜索有關這位公主的記憶。
康福大長公主他還是有印象的。小伯爺孔睿就是跟蘇敬儀這般武勳混在一起了。可偏偏皇親歷來都是從母論的。因此這個驸馬爺是誰,這一時間還真是想不起來,真是挑釁他們的記憶力。
武帝慢慢依靠在龍椅椅背,瞧着一群人中龍鳳的朝臣們,曾經在科考厮殺出來的朝臣們絞盡腦汁回憶的模樣,眉頭一挑。
而後他瞧着再一次送上來的茶盞。
一目十行掃過後,武帝慢條斯理合上。看不懂什麽南孔北孔內孔外孔的?是要做木櫃量尺寸?
不對——
武帝撥弄茶蓋,看看十個大字,定定瞧着最後一個皇孔,又看看跪地頗為虔誠,仿若在開口訴說饒命架勢的孔明研。
沉默!
這文人間的花花腸子就是煩。
要知道這十個大字有用,他早就弄孔家了!
腹诽着,武帝直接點名:“侯爺啊,你是不是從前太過低調了?看看這滿朝神色,仿若對你來歷頗為質疑啊。不如再一次自我介紹介紹?”
聽得侯爺一詞,孔明研止住渾身的顫栗,慢慢吸口氣,“多謝皇上,微臣厚顏,母為康福大長公主。長公主乃是泰興帝的幼女。後歷經承平帝、和合帝。和合帝在位期間,其正逢花期,故此和合帝将其下降山東衍聖公嫡親堂弟。”
一聽這話,算在朝時間最久的首輔閣老恍惚回過神來。
好像……好像的确有這事。
先帝初登基時,覺得自家文采不夠,就把公主尚孔家了,想為皇家添些墨香。後來朝政混亂,先帝又那啥挺瘋的。驸馬不敢忤逆又不敢用孔家給帝王做擔保,于是就裝瘋賣傻跑回山東了,獨留公主在京。
這段時間,總而言之不太好。驸馬在山東甚至都有個妾氏了。
後來驸馬爺去世了,公主倒是大氣了,帶着兒子還有妾氏的那個孩子回了京城。随後便是閉門為主。
等武帝登基,康複大長公主倒是率先投誠的皇室宗親。因此日子倒是過得體面了些。
但……但這麽多年了孔明研也算一直踏踏實實的。如果說蘇從斌是縮頭烏龜,那孔明研就是木頭樁子,光站樁用的。
怎麽忽然一下子這麽猖狂?
迎着落在自己身上幾乎要化作實質的,嗜血的刀子眼,孔明研下意識的擡手摸了摸自己有些肉感的臉頰。
他也是不敢的,可兩個時辰前——
那時東方魚肚漸白,天微亮。
哪怕要參加朝會,但不像大朝會那般得寅時起來。朝會只需卯時點到便可。因此孔明研在書房研究一晚蘇家的押題後,倒也沒在意自己熬夜的疲倦,反而帶着些亢奮。
他沒能下場科考,是一生的遺憾。
生個兒子……
不提也罷。
這輩子還能押題,還能遇到個押題能手,只遺憾自己不能交流。
于是孔明研盯着熬紅的眼睛,開口喊仆從伺候洗漱。
豈料喊了三聲,依舊無人應答。
平日訓練有素的大丫鬟和長随,是一個都沒有入內。
孔明研感受着這詭異的寂靜,忽然眉頭一擰,小心翼翼的推門而出。當推開房門的那一瞬間,他就見到自己書房外的草坪上,原本精致的壽山石不知何時被移掉了。而映入眼簾的時熟悉的丫鬟仆從。可這些人是一個一個被堆積起來的,還頗有陣法排列。
用的是封屍觀的堆積方法,就是傳聞中……傳聞中軍方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屍,封土而成高冢。
想着自己從書中記載過的畫面,孔明研擡手顫顫巍巍的嘆了一下近在咫尺長随的鼻翼。感受到微弱的氣息,他狠狠松口氣。而後下意識的大喊來人。
可叫喊聲回蕩在院落裏,卻久久不曾聽見有任何的回應。
見狀,孔明研一個哆嗦擡步往外跑。
可跑了沒幾步,就聽得從四面八方傳來涼涼的一聲,帶着些寒意的質問:“孔明研,知道南孔北孔嗎?”
迎着這一聲質問,孔明研如遭雷擊。多年的教養讓他下意識的擡眸順着聲音往去,就見屋檐上,有人踏着冉冉升起的日出,從黑影中緩步而來。可對方渾身不見任何身披陽光的璀璨,反而仿若才能深淵,從屍山火海中走出來的修羅一般,帶着肉眼都可以感受到的殺氣。
瞧着對方巨大的身形不斷朝自己逼近,甚至随着人輕松飛下屋檐,還有一連串的黑衣人随之而來。每一個黑衣人手裏甚至拿着迸發着寒芒的刀具。
見狀,孔明研咬着牙強調:“這裏是公主府!刺殺公主……”
話化為說完,他看着黑衣人亮起的火折子,看着火折子照亮為首的聲音,看着……剎那間孔明研感覺自己看見了砍頭。
可……可憑什麽啊?
“定……定定定……定國公。”孔明研哆嗦着,再一次開口:“這……這是公主府!”
三個字,孔明研恨不得豁出去自己全身的力氣強調。
無故闖入,可以形同謀反!
定國公面色不善,“你小子,問你話呢?知道南孔北孔嗎?你不知道,我今天就讓全天下人都知道!”
恍若洪鐘的威懾聲來襲,孔明研只聽得自己腦子都嗡嗡嗡,沒什麽思緒了:“您……您……你對這個問題很在意?”
“說,知道嗎?否則就是你死期,料想孔家也不會給你收屍。“
聞言,孔明研顫顫巍巍:“知道!”
即便跟孔家關系略微不太友好,但他到底也算孔家子弟。對于這個家醜,自然還是知道的。
南孔北孔指的是——
宋靖康年間,金入侵,皇帝趙構南下揚州建朝。遷都時把當時的衍聖公孔端友召到南方,以示正統。故孔端友帶着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便在浙江衢州建立孔氏家廟。從此後這一支就在衢州落地生根,被世人喚做孔氏南宗!
留在山東的便被稱為北孔。
北孔客觀而言有點……有點亂。
因為就在南宗随着趙構南移時,金朝當時為統治需要,便把留在山東的孔端友弟弟孔端操也封為衍聖公,且命他擔任山東曲阜孔氏家族族長,負責祭祀孔廟。
後時局愈發動蕩,蒙古崛起,占領曲阜。因此金朝封的那個衍聖公也跟着金朝逃去了開封。
蒙古人見狀也就自己封了個衍聖公孔元用。
當時天下三個衍聖公,是……是笑話。
後來金朝滅亡後所謂的衍聖公孔元措被蒙古人俘擄,蒙古衡量利弊後廢掉了之前封的孔元用,反而讓孔元措繼續當衍聖公。
因這件事北孔內部相互争權奪利,蒙古便廢了衍公聖。
再後來南宋滅亡,忽必烈發現浙江竟然還有個衍聖公叫孔洙,就要把他召回北方受封,孔洙以在南方已經好幾代要守祖墳為由拒絕了忽必烈的冊封。因這件事蒙古就重新冊封了一個衍聖公。
後又有幾次變故,元延佑年間據說封了個蒙古人改姓的孔氏為衍聖公。
當然後者可能是杜撰。
但簡而言之,南孔北孔這段過往被提及,就是被問候祖宗十八代!還是殺人誅心的那種!
定國公瞧着面色青青紫紫,跟開了染坊一樣精彩的孔子後人,啧啧感慨:“喲知道着一串的衍聖公啊。那總結起來孔子後裔其實是知道什麽叫皇孔!”
最後兩個字,定國公更加逼近了孔明研幾分,擡手跟拎小雞仔一樣把人往堆積如山的“封屍觀”拎:“是不是?”
完全毫無掙紮之力的孔明研迎着撲面而來的殺氣,有瞬間都想哭了,只能幹巴巴的再一次強調,恍若溺水兒童抓住救命稻草,喑啞着:“這……這是公主府,您國公爺您……”
“所以就留孔睿一個,留着皇族血液的衍聖公!”定國公居高臨下俯瞰着眼圈都紅了的孔明研,嫌棄:“難怪所謂的文臣世家牆頭草那麽會迎風倒啊。本國公到今日才明白這根源早就爛了啊!”
孔明研迎着不亞于萬劍戳心的話語,難得的面色一沉,咬着牙道:“定國公,泥人還有三分脾氣。您如此辱我孔家……”
“孟子的地位為什麽一代比一代高,為什麽後世那麽多君主加封亞聖?你考慮過嗎?漢武帝可以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本朝為何不能反其道行之?”定國公直白:“老子說實話就不耐聽你們廢話!”
“對了,你們是不是還有個叫外孔內孔的?”定國公一松手。冷冷的看着直接跌坐在地,似乎要起來跑的孔明研,他一擡手從斥候手裏拿過長槍。
“再走一步試試看?本國公耐心有限,你不想說我說!”定國公說着清清嗓子,話語間還有些驕傲。
說來家裏沒文化人,他還真不知道讀書人推崇的孔家,哎喲那個亂的。
“孔氏家族歷史上,曾出現過一次幾乎滅門的大事。遙想當年五代殘唐時期,孔府有個灑掃戶原姓劉,叫劉末,後随主姓孔。孔末于梁太祖乾化三年——”
想逃跑的孔明研只覺靈魂都開始恐懼了。這……這如此用詞精準,完全不像是武帝和定國公的手筆。定然是背後有幕僚指點的!
正想着,他就聽得定國公道:“老了,我看看密報!”
孔明研:“…………”
自己想法完完全全被驗證,孔明眼緩緩的看向如影随形的黑衣人,再看看握着槍的定國公,瞬間只覺得這天地間只剩下呼嘯而過的寒風。
二月的風挂在自己臉上還有些疼。
疼得倒是讓他能夠稍微感受到自己此時此刻還活着!
慢慢悠悠拿所謂密保的定國公掃眼被瞎蒙的孔明研,不急不緩念着故事:“一天深夜,殺死孔子第四十三代嫡傳孔光嗣,并想斬草除根,連同其獨子孔仁玉一同殺死!”
“恰巧當時孔仁玉在乳母張媽媽家,孔末追至張媽媽家。得虧張媽媽是個忠仆。有個兒子和孔仁玉年齡相仿,她便貍貓換太子,結果自己的兒子被孔末殺死,孔仁玉躲過一劫。此後,孔末便以孔子後裔自居。”
“後來孔仁玉費盡千辛萬苦朝後唐明宗禀明孔末亂孔的真相,明宗派員來曲阜查實,将孔末治罪,并恩準孔仁玉回孔府襲爵。幾乎斷宗的孔子世家得以中興。故此孔氏後世尊稱孔仁玉為“中興祖”!”
铿锵有力将故事念完後,定國公直接槍指孔明研蒼白如紙的臉。
甚至槍、尖輕輕拍了一下人臉頰:“喲,挺有肉感的。你覺得這個故事重新上演怎麽樣?畢竟這個故事你們是大張旗鼓宣傳的,是中興祖啊!”
聽得這聲漫不經心的話語,尤其是木倉都直接貼臉了了。這……這木倉尖據聞是精鐵鍛造而成,帶着些冰冷的。可又據聞殺的人太多了,甚至都一個個的直刺心髒,以致于槍久而久之的就帶着些溫熱。
那種……那種能夠感受到生命流逝的溫熱。
尤其是眼下這國公爺還按着他的臉蛋,他略微有些點肉的臉蛋……
孔明研哆哆嗦嗦,潰不成聲:“還請……還請皇上,請國公明鑒,我們絕對是尊皇的,對武帝是忠心耿耿!我自打回京城後,便未想着回山東一日!我絕對會讓衍聖公聽話,聽話不了的話,那……那孔睿……那下官也是聽話的衍聖公!”
死道友不死貧道。
反正他幼年在山東過得也不是很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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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驟然而止,孔明研下意識的擡手按了按自己臉頰。
還熱乎的,稍微有些彈性的臉頰!
而後不由得大口大口的喘氣。
瞧着人這一副完完全全劫後餘生的慶幸表情,武帝倒是有點好奇自家舅舅跟人深入交流了什麽。
其他朝臣見狀,不由得想起了影影綽綽,錦衣衛直接化作強盜殺人放火的種種案例。有些膽小的瞬間就發覺自己一下子自己後背的冷汗都把朝服濕透了。
就在殿內倏忽間帶着無形的威壓時,錦衣衛指揮使入內了,恭敬的開口:“皇上,太後娘娘請您朝會結束後去慈寧宮坐坐。康複大長公主和福王妃請拜貼,道皇家宗親也該知道些民生。要不然這一道黃花題鬧得沸沸揚揚的,倒是顯得皇族忘本似的。”
武帝聞言掃過直接身形僵硬的孔明研,再看看表情各異的朝臣,道:“說來也對!難怪在外流浪的蘇敬儀不過用功三年倒是高居團榜第八。而諸位愛卿倒是也不少人忘了本啊!平日一個個說自家子孫如何的出息,結果呢?”
“結果你們文臣吃飯的本事,卻連武勳都不如!”武帝說完直接拍案:“這會試主考官就為衍聖公,孔明研你為同考官,協助衍聖公!”
孔明研聞言哆嗦一聲,而後才想起來禮節,趕忙叩首行禮:“微臣謝主隆恩。”
朝臣們:“…………”
“這……”
“怎麽天下學子,連衍聖公都信不過?”
“還有你們,有臉提大儒二字嗎?回家看看你們兒子孫子成績。再看看蘇敬儀他們的成績,朕都不好意思開口跟你們說!你們還好意思推薦考官,先把自家教教好。別鬧朕的滿朝文臣,都是廢物!”武帝說完直接拍了一下禦案,“退朝!”
被喝罵的朝臣恍恍惚惚,以致于他們都不知道自己怎麽出的禦書房。有個出乎意料設想的結局,想要争奪主考官的朝臣們互相對視一眼。
你們不是都是盯着嗎?不都是安排人手嗎?
你們——
互相對視一眼,朝臣們慢慢收回眼神的打量。
因為他們忽然間……忽然間得出一個可怕的推測——他們都想着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所以可能壓根真的沒有安排貢院內的核心人物。
尴尬這一刻震耳欲聾的。
而另一邊縣貢院倒是直接沸沸揚揚,熱火朝天的。
“這怎麽可能?”
“一個兩個上榜或許還有可能,這六個一起上榜怎麽可能?”
“肯定是舞弊了吧!”
“…………”
被蘇敬儀一行人成績震撼到的考生,不少直接圍擁過來了。更有無法接受自己落榜的打擊,是雙眸死死的剮着衆人,最後幽幽的看着蘇敬儀,咬牙着強調着:“你就算是天才,也不會三年就會縣試吧?!是不是洩題了?!否則黃花那道題,如此偏頗,怎麽就你們會?!”
此話一出附和者甚多,不少考生全都死死的盯着蘇敬儀:“就是,肯定是洩題了。否則你們怎麽會?怎麽會所有人都榜上有名?!”
蘇從斌瞧着人眼神橫掃衆人,最後“柿子挑軟的捏”的架勢,陰恻恻冷笑一聲。得虧他提前準備好了大禮回報——孔明研不接受也行,反正內孔外孔已經亂過一回了,且真假少爺不是那麽流行嗎?
衍聖公孔家也可以有!
武帝對此建議肯定會喜歡的!
就在蘇從斌琢磨着如何再插一刀時,互保一行人迎着這一聲聲的質疑,面色沉沉。他們也算世家子弟,也是從小開始學習的吧?憑什麽文臣世家子弟就沒有質疑,而他們就有?
将質問說出口後,淩敏倒是一事不煩二主的,直接祭出自家三叔:“你們光記得蘇敬儀公審之時候的怯弱。那有沒有想過或許是兵不厭詐的手段?他當初直接在通州驿站,可是輕飄飄就收拾了整個國子監貢生!”
“就是!我們憑實力和運氣。”秦延武氣道:“蘇敬儀做題堆積起來都有我人這麽高了!”
邊說秦延武還憤怒比劃!
孔睿也頗為仗義着,擡手比劃:“他們當初送給我們的押題卷子都有這麽高!現在連答卷都沒有貼出來,你們憑什麽說口口聲聲洩題啊?洩題光洩給他們,不洩給我?有病吧你們?”
“你輕飄飄嘴皮子一張一句洩題就想抹殺我們的辛苦與付出嗎?”蘇敬儀雙眸瞬間迸發出兇光。這可不是他三年的努力,是他整整兩輩子二十八年的積澱!
沒有硬筆書法打基礎,他練毛筆字不會那麽又快又好!
沒有高中三年安靜型學渣的“苦讀”,他科舉文儲備不會那麽多!更不會養成工作閑暇時也看科舉文消遣的愛好!
沒有四年本科四年備考的經歷,他不會想着咬着牙奮鬥一回,圖個後半輩子輕松安逸!
結果某些人倒好,直接精準無比“質疑”洩題,讓核對答卷這事都顯得蒼白無力!
可偏偏越是這樣,反倒是激發了他的逆襲心理,他的叛逆心理的,他的中二宇宙魂都要炸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