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七回時,她終于明白什麽叫做舉步維艱

…薰。

他在幾近昏迷的瞬間看到了那年教堂的月光。

“哥——”顧薰微笑的時候總露出虎牙,他一遍遍喊着,哥,哥……

顧墨無聲的笑了,然後伸手攬住這個幻影。

他在這個冰冷的清晨給了他唯一的溫暖。

……

……

玻璃窗上淋濕的雨跡劃過,倒映出她的蒼白的面容。

她的左手默默捂着腹部,寧毀之握緊了她的手。

就要……回去了。

“轟隆隆——”

列車駛過暗道,重歸于光明之下。

地鐵轉道光線的亮暗變化,讓她和他的面貌一起被照在了玻璃窗上。

——你想要重新記起來嗎?我可以請我的母親幫你。

——蘇詩溫會和我們一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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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奔程,在就要看到入口的時候她開始恐懼。

莫名的恐懼和憤怒湧上心頭,然後嗆得她淚流滿面。

她在雨崩的入口幾乎脫力的跪倒,然後撕心裂肺的嚎啕,已經嘶啞的嗓音哭不出聲,她也聽不到一切的聲音,于是她感受不到自己在哭。

她聽不到。

寧毀之看着她瀕臨崩潰的模樣,那種幾乎攀臨巅峰的絕望,伸出手抱住了她。

他不知道她為什麽要哭,因為他沒有那段雨崩的記憶。

——我會想辦法治好你的,你能夠再次聽見。

他看不到那片展開在她眼前混亂而悲怆的色彩。

……依稀那一年被侵略洗刷過的雨崩,被時光擦去了狼狽的痕跡,留下的只有一片荒涼。已經看不到蹤跡的小路長滿荒草,只有一塊塊隐約的石板證明這曾是一條路。

她無法張口質問,只咬着牙,踉跄着推開他的攙扶,走上那條路。

你……怎麽可以忘記呢?

這是雨崩……啊——

過往的記憶被一筆筆勾勒,如洪水猛獸洶湧而來,就要席卷她所有的理智,所有的悲傷。

她開始憶起那年冬天,大雪封山,一深一淺的腳印,初入雨崩,狐貍大哥戴着厚厚的帽子,帶她見了小雲逸,雲逸将她當成妖怪。

那年冉心的婚禮她做了伴娘。

那年堂上背詩被罰抄。

那年——

“怎麽了?”

桑瓷擡頭看着他張合的嘴型,整個世界都無聲而寂靜。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

原來擁有記憶的,也只有我……一個人。

她閉上雙眼。身邊這個人能幫她想起曾經的一切,不論是讓她溫暖或痛苦的回憶。

可是這個人失去的記憶永遠回不來了。

她記憶裏的桑檀,永遠留在了2011年入春的雨崩。

蜿蜒曲折的小路荒草叢生,死氣沉沉,如果草木有情,這裏也算是熱鬧。

只是不知腳下走過的是否還如當年,一樣足跡。

寧毀之追上她踉跄的身影,山路走了許久才窺見枯敗的斑斑竹影,頹敗的荷花池。

桑瓷心下無比冰涼,她攥緊那顆藍寶石,呼吸都如此的靜,幹淨美好的觸覺,時光仿佛,又跌落回那一年,她坐在小池旁喋喋不休,他舉着荷葉擋住陽光,面具下的容顏微微笑起漣漪。

可她擡頭時,寧毀之不是他。

寧毀之無法擁有回憶,他所記起的只能是瑞士曾經的自己留下的書信所寫的,那些陌生的記憶。

一抹悲涼讓她轉過身,不願再想任何,雨崩的一切都無法回頭。

她沒有家。

……

……

王歆輕輕關上窗,她終能得償所願。那一身青黑旗袍繡着大朵豔麗牡丹,勾勒出曼妙的曲線,她如同午夜惑人的海妖,可卻在歌聲中迷失自我。

她是王氏千金,父親老來得女,唯一的膝下一子,她沒有兄長姐妹,是家中獨寵。

因為愛上了一個男人,在明知對方并非嫡出長子也沒有家室能夠匹配上她時,卻毅然決定嫁給他,哪怕這個男人不愛她。

他願意娶她,是為了在這四面楚歌中能得一助力和後盾,而她的家財和背景有那麽些利用價值。

在她與顧墨訂婚後,才仿佛整個人都松了一口氣,她未能再見這個人一面,于是一個人去了珠寶店挑戒指,滿心的歡喜雀躍。

兩人的訂婚消息沸沸揚揚,當她來到店裏準備挑一款限量鑽戒時,店員驚訝的告訴她,她的未婚夫在之前已經來過了,并取走了鑽戒。

銷售小姐滿面笑容的說,你可真幸福。

“能讓我看看他挑的是哪一款嗎?”

“是今年新出的定制,可以在戒指後圈刻印指紋和名字。”

王歆怔然的看着她,半晌才出聲:“可以讓我看看他雕刻的什麽花紋嗎?”

“這屬于客戶隐私,只能您自己去詢問了。” 對方歉意的笑笑,又眨了眨眼,“他是拿着指紋印過來的,你們馬上就結婚啦,馬上就能看到戒指了。”

王歆後退了兩步,有些失措的笑了笑,轉身離開。

——那戒指……并不是給她的。

那麽,是誰?

……她知道他那棟別墅裏藏了人。

不過已經沒有關系了,在幾周前蘇家少爺與她會面時,她便以下完決定。

“如果我幫你,你能保證那個女孩再也不會出現在他面前嗎?”

對方笑的溫和而篤定:“王小姐,你可以信任我。”

是她幫了蘇詩溫,并不懼後果,她愛顧墨,那一年酒會上的第一面幾近令她神魂颠倒,危險和溫柔的反差幾乎成為了致命的誘惑。

“你的眼睛很漂亮。”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在那之後她一直迷失自我的追尋這個人的蹤跡,卻并沒有機會接近他。直到唐九折攜着唐氏餘力對他瘋狂打壓,唐家老主暗中援手打破平衡,這個人終于顯出疲力,并且,四面楚歌,孤立無援。

王歆的橄榄枝,他不得不接。

☆、Chapter95

躺在病床上的男人睡得很沉,蒼白了臉色讓他看起來意外的脆弱,這分模樣讓王歆怔然許久,她慢慢坐了下來。

這是他第一次不以那張桀骜而充滿侵略性和攻擊性的面容在她面前。

顧墨總是讓她感到害怕的,這個人從頭到尾都隐藏着一觸即發的危險。

而他現在安安靜靜的躺在她面前,她才看清他眉眼間那幾分少年時未脫去稚氣,就仿佛受了傷的野獸不得動彈才顯露出那麽一絲的乖覺。

她輕輕撫上他的臉頰,也只有這一刻她才能離他如此的近。

在那個暴雨連綿的夜晚,這個男人失去了東南亞地區的掌控權,在權利更疊中成為一枚棋子,并且受了傷。

為什麽不回到你的地盤去呢?

她看着他的側臉,有些憔悴的面容上已出現青青的胡茬。

這個人并不屬于這裏,他來自東歐,戰争才是他的沙場,而他千裏迢迢遠赴中國——

“你醒了?”她驚訝的坐直了身體,看到那雙眼緩緩睜開,而後四目相對。

他的眼裏有未褪去的陰霾和鋒銳,眉間的疲倦襯的一雙眼更添了一絲疏離。

“想吃點東西嗎?”她彎了彎眼,眼中滿是驚喜和關切,那溫柔就快讓人溺斃,他也就這麽看着她的眼睛,靜默許久,點了點頭。

王歆端着粥,看了眼他受傷的肩,小心翼翼的問道,眼中有了請求:“讓我喂你吧。”

“不用。”

“……嗯。”

她見男人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看,有些不好意思的伸出手攏了攏耳邊的碎發。

就像她知道他很喜歡她的眼睛,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不是自明身份的介紹,而是稱贊她的眼睛很美,然而卻讓她偶爾有着一種錯覺。

就仿佛她全身上下……只有這雙眼睛能夠讓他駐足停留。

每次當她滿懷愛意和關切看着他時,他的态度總能變得溫柔一些,這雙他喜歡的眼睛,讓他願意對她溫柔。

就算如此,這雙眼也是她身上的一部分,那也算是她吧。

不是嗎?

就仿佛癡迷一場錯覺,她總願忽視所有讓她不快的部分,寧肯在幻覺中沉醉。

顧墨看着那雙眼,那之中透露出的感情能夠輕易撫平他躁動的情緒,那是他在另一雙眼中感受不到的愛意和關切,盡管他曾見到過,卻因為他不可遏制的發瘋而焚毀殆盡。

……

不是第一次有人贊美她的眼睛了。

作為顧墨的未婚妻,在于唐九折交鋒的第一次中,對方看着她也不由露出了一絲怔然的失态,而後微笑道:“王小姐,你的眼睛很漂亮。”

“嗯?”她略微驚訝的擡眼,然後聽到對方有些幹澀的說道:“和我的妹妹很像。”

她接下了贊美,報以禮貌的微笑。

有些奇怪的摸了摸臉,唐氏的人都喜歡這種的嗎。

……

這場波濤洶湧的內鬥持續了很久,已經明顯劃分為兩個流派的唐氏內部現在是以唐九折為首占據優勢,王歆知道現下局勢的波動和危險,可她想幫他。

這個人換藥的時候滿身的傷痕,新的舊的,更多是很久遠的歲月留下的,褪不去的疤痕,脫下衣服後幾乎沒有幾塊完整的肌膚,看起來觸目驚心。

王歆發現他還有很嚴重的陣痛,在他已經孤立無援時她決定幫他,留下來照顧他,這個人拒絕了,可在她再一次用那雙溫柔至極的眸子看着他時,他默許了。

這個男人幾乎徹夜無法安眠,她看着他發瘋一般的焦躁不安,然後将能碰觸的東西都摔得粉碎,頭疼的時候甚至拿腦袋撞牆。

就像得了一種病,已經控制不住自己。

而這種數次攀臨巅峰的情緒在那個下着雨的夜晚吓得她癱坐在地上瑟瑟發抖,就仿佛已經失去了理智的野獸一般,她毫不懷疑如果他手裏有槍,會結束她的生命。

這樣病态的瘋狂在數個夜晚出現在他眼底,在黑夜中背着光依稀可見深邃英俊的五官,可表情冷漠而危險。那雙陰鸷的眼眸在夜裏更添一分暴戾,眸光冷冷如刀鋒,哪怕是笑着,也歇斯底裏一般帶着絕望,甚至是……悲傷。

夜色蓋不住那雙眼裏忽洶湧如潮水一般的悲楚絕望,這脆弱的情緒一閃而過又被黑夜深沉的陰暗所遮蓋。

……他在笑。

可就像是要哭了一樣。

……

有的時候顧墨分不清時間,他很早就知道自己的精神出了問題。

他變得敏感易怒,暴躁而失控。尤其是在……知道那些有關桑瓷的事。

昏昏沉沉中他看不清日夜黑白,分不明時光,黑暗如潮水蔓延,席卷他的清明,他漸漸失去意識,只在一片光岸陸離裏醉生夢死。

這個世界的很多很多對他而言早已失去意義,他曾想不将黑暗與生存的壓力加給戰亂,可是戰争害死了他的弟弟,于是更像一場報複,他用這雙手沾染了罪惡,然後被拖入地獄。

就像每當那個人用充滿恨意的眼神看着他,他會難過,會發瘋,會忍不住想要……傷害。

就仿佛這樣能夠減輕他的痛苦一樣。

他這一生沒見過什麽美好的東西,而那年教堂和顧薰吟哦哼唱的女孩身上純粹的溫暖與清澈,讓他心生向往而幾近沉迷。

因為他的世界充滿殺戮和掠奪,除了黑暗再無其他。

也曾想過……向她複仇。是她的父母害死了他的弟弟,可越走到最後,他開始和唐九妍聯手,欲救雨崩。盡管,他沒能來得及。

這場宿命一般的糾纏,毀了他半生的光陰。

然後他失去理智,在看到她充滿了仇恨和厭惡的眼神時,在聽到她詛咒他去死下地獄時,不可控制的發瘋,傷害她,逼迫她,掠奪她,侵犯她。

那一瞬就像令她痛苦才可寬慰自己一樣。

可……他也渴望溫暖,就像從未被人愛過的孩子,對溫暖有近乎病态的癡迷和執着。他也想得到幸福,也想被人……愛。

想要她溫柔的注視,想她撫摸他的臉頰,想要她和他說話,想要她安靜的在他懷裏,哪裏都不要去。

——想要她愛他。

……

☆、Chapter96

清晨她半跪在地板上,将折騰了一夜直至黑夜散盡才得以喘息的男人安頓在床上。

長長舒了一口氣,王歆走出卧室,撥響了通往南京的電話。

“伊溫妮,方便來一趟上海嗎?”

……

能夠接受的現實便已經快要将桑瓷擊垮。

她終于明白這一切都無法重頭再來,在那年她入雨崩之後,父母便已慘遭不測雙雙遇害,而她被送入雨崩保護,五年後雨崩亦亡。活下來的只有她和檀,而檀記憶全無,只能依靠曾經的自己留下的只言片語來回憶。

他是寧毀之。

分崩離析的記憶裏,她無法去承認太多,這個人……不是他。

耳朵裏被塞進了海綿,膨脹感從尖端末梢傳到大腦,仿佛整個人都浸泡在水裏,然後被深切的痛苦剝離,靈魂在透明的屏障裏拍打。

就要快……窒息了。

這個世界靜的令她恐懼,因為再也聽不見聲音,她的所有觸覺感被放大,于是那痛苦瘋狂壓迫着她的神經,讓她尖叫,刺激的她意識一片空白,只剩下深深刺入心髒的劇痛,逼得她嗆咳着熱淚滿腮。

她死死捂住嘴,萬般苦楚讓那陣刺痛在大腦穿插成忙音,便什麽也想不到,聽不到,看不見。沉悶的咳嗽聲被壓制,她将五髒六腑都快咳出的血液逼回胸腔,從未感覺到這樣冰冷而痛入骨髓,好像被濕滑的蛇纏住了頸脖,無法呼吸。

桑瓷未能發出一點聲響,便已氣力不支摔倒在地上,按着胸口微弱的呼吸,眸子睜得大大的,裏面蓄滿了淚水,任那流光般的水珠在眼眶中蕩來蕩去,然後順着臉頰大顆大顆滾落。

就像是……一生都要走到盡頭了……

她看着寧毀之驚慌失措的面容,對方将她抱起,她的眼裏只剩下這一片雨崩的殘骸,那天空一片漂亮的藍。

真美啊。

如果……能夠再重來一次。

她是否可以得到不一樣的結局……

桑瓷的左手捂住了腹部,不可控制的顫抖,緊緊抓着那片布料,指骨泛白。

她笑了。

——可是。

這裏有一個小生命。

——她犯了不能饒恕的罪。

……

你想去哪裏?

哪裏都可以。

“別再流淚了。”

……

再見Roussillon,這裏仍是一片讓人驚訝的上帝傑作,高高淺淺的房屋立在群山之上,仿佛一擡手便可摘一片雲彩歸家。桑瓷走過時光的回廊,這條小巷恍然間将她帶回那個薰衣草盛開的夏天,那是她未曾記起一切的時候,顧墨牽着懵懂而無知的她,走過這一片深深淺淺的花海,走過這條……回廊。

她仿佛看到那個盛夏自己沉迷在這片令人窒息的迷幻花香裏,笑得像個孩子,那愉悅清脆的笑聲就這樣穿過時光,響徹在整條回廊,缭繞在她身側,她伸手去抓了一片空白,撫摸在粗糙而厚重的牆壁上,恍然錯覺觸碰到另一雙手的溫度,那一年有人牽着她走過。

在她不曾記得仇恨的歲月裏,原來也曾這樣美好而安靜的與他相處過。

一樣的巷頭巷尾,而這次,入冬的小鎮就快要飄雪,早已不見絢爛盛開的花海,徒留一片灰白和清冷。

那所叫做Lavender的孤兒院,不同上一次來院前一大片的薰衣草花田,已經看不見生命的綠色,連孩子的笑聲也難覓。

就像遭遇了劫難。不是花期卻入冬,而是了無生機的沉悶。

桑瓷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有人嗎。

她大聲呼喊着,敲着門。

……她聽不見有人在唱歌。那吉他聲扣着和弦嗒嗒作響,清冽铮然,有人伴着歌聲吟哦。

然後戛然而止。

——門開了。

桑瓷捂住了嘴,雙眼睜大。仿佛一場大雨傾盆的錯覺,被冰涼的海水從頭灌下,讓她迷蒙而目眩,面前的青年有着在她記憶裏極深的印象,她想起那個小鎮的初見,對方落魄卻笑得快樂而無慮。

……亂糟糟的金發,破爛不堪的衣服,跛着的右腳,這個流浪者在邊彈邊唱。

……“那時他的腳還是好的,所以才會和孤兒院的孩子們一起放風筝。”……

……“是的。孩子們都很喜歡他,或者說…所有的孩子都喜歡他。”……

更深切的錯覺襲來,她就快要從記憶的深淵跌落,男人低沉而帶着溫柔聲音像風卷過她的碎發,鑽進她的耳朵,攜着那段塵封的過往如同侵略一般就要在她腦海裏定居。

“艾德,是誰?”

風吹亂她的長發,那張蒼白無比的面容印在了金發青年的眼裏。

“是她?……”

孩子們交頭接耳起來。

“是顧上次帶來的女孩。”

有孩子小聲啜泣着:“可是顧……”

金發青年看了看她,推了一下門:“外面很冷,進來坐坐吧。”

桑瓷看着他的口型,長長的睫毛顫抖了幾下,欲言又止,然後晦澀的用蹩腳的發音詢問:“可以說慢一點嗎?”

對方驚訝的看着她。

“我……聽不見。”

☆、Chapter97

不大的歐式建築充滿十七世紀厚重的歷史感,索伊修女往火爐裏添了一把柴,讓着屋子變得更加溫暖起來。

一雙雙屬于孩子的眼眸看着她,因為在較暗的燈光下而顯得尤為明亮,像攢着滿天星光與希望。

她努力辨認他們的口型,一頭漂亮金發的少女看着她緩緩問道:

“顧和你一起來了嗎?”

桑瓷愣了愣,微微垂了眉,搖頭。

就仿佛這徹夜星光暗了下去,那數雙眼睛一瞬失去了神采,滿是失望與低落。

——你怎麽一個人來了,顧還好嗎?

她眼神閃爍着:“我的記憶裏……有這個地方,很深刻。我不知道我還能去哪裏,我想來這裏看看你們……”

少女急切的看着她:“顧還好嗎?”

她欲言又止,微微低下了頭:“我不知道。”

一片仿若死寂的沉靜,有人抽泣着,極為傷心,坐在床邊沒有下肢的男孩摟住哭泣着的小姑娘,親吻她臉上的淚珠。

桑瓷看着那熟悉的面容,這個沒有腿的男孩無法說話,她依稀還記得。

抱着吉他的青年用那雙深邃無比的碧藍色眼眸看着她,一字一句的問道:“你可以聯系到顧嗎,他可能出了意外,Lavender已經支撐不下去了。”

她看着對方的口型,面容變得更加蒼白,那雙清澈的眼裏閃過了一抹驚慌失措,她緊緊咬着唇,搖了搖頭:“我……不能……”

青年嘆了口氣:“我們都很擔心他,當初是他救了我們。”

桑瓷不可置信的擡起頭,那些在記憶裏不曾被深究的東西探出頭來:“是他……救了你們?”

“這個孤兒院是他建起來的,所有的孩子能活到現在都是靠他。”

很多她不曾深思的細節浮出水面,就算早有預料,這件事也逼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她聞言踉跄着後退了兩步,背抵着牆,大口大口的呼吸,企圖壓制下滿心的錯愕。

……怎麽……會呢?

他這樣的人,滿手的殺戮和罪惡,是要下地獄的。

為什麽……會……

……

……

“Surely love is a wonderful thing. It is more precious than emeralds, and dearer than fine opals.”

“Pearls and pomegranates cannot buy it, nor is it set forth in the market-place. It may not be purchased of the merchants, nor can it be weighed out in the balance for gold……”

……

愛果然是非常奇妙的東西,比翡翠還珍重,比瑪瑙更寶貴,珍珠,寶石買不到它,黃金買不到它,因為它不是在市場上出售的,也不是商人販賣的東西。

……

顧墨合上書頁,這一段王爾德筆下的童話他曾無比熟悉。

愛是什麽?

他看着那個一直照顧着他的女人問:“你愛我嗎?”

對方有些怔忪的回頭,然後那雙溫柔似水的眸子看着他,點了點頭。

在那位伊溫妮醫生未曾到來的時光裏,他生平第一次如此安靜的與人交談,仿佛這一生背道而馳還來得及轉彎。他在別人口中聽到了對愛的另一種解釋。

曾經的他不曾被人愛過,他得到的往往是厭棄與暴力,于是他在戰争中學會的另一種表達感情的方式,是掠奪與侵占。

可是自己仿佛真的做錯了,在沒有失控的寧靜歲月裏,他開始仔細思考自己這雙手所犯過的罪孽。

……愛?愛一個人,當然是想要看到對方幸福,愛是平等,是尊重……

“你需要治療,讓伊溫妮幫你吧。”

王歆看着他,那雙眼眸充滿善意,這番溫柔的吐露後,她關上門離去。

留在房中的是風塵仆仆而來的女郎,她一頭褐色長發,戴着銀框眼鏡,五官柔和而有張力,坐在顧墨床前後,那雙眼也如人一般充滿親和力。

她柔聲道:“有什麽一直讓你感到痛苦的事,能說出來,讓我幫幫你嗎?”

眼前的男人始終安靜的坐在那裏,眼神十分的平淡而帶着疏離冷漠,深邃英俊的五官帶着那分深不可測的氣息讓他整個人都看上去充滿危險,可眉間微微的皺痕讓他有了幾分脆弱。

他沒有開口。

“聽說你一直無法安眠,經常會暴躁而無法控制,習慣性選擇傷害自己或是他人來借此獲得快感與安撫……”

“——你在恐懼什麽?”

伊溫妮看着他的眼睛:“你在害怕什麽呢?”

他啞聲道:“我……”

“我傷害了一個人。”

女人微微一怔:“為什麽要傷害他呢?”

“我愛她。”

“如果是愛,為什麽你會選擇傷害?”

“她拒絕我。”

“……你想要她愛你?”

陽光從玻璃窗打進來,空氣中漂浮的塵埃緩緩落在了雪白的病床上。

他的雙眼忽充溢着神采,帶了不可忽視的渴求和向往:“是的。”

“愛不是商品,你無法用金錢換取,也無法暴力奪得。”伊溫妮嘆了口氣,“為什麽不試試尊重?”

“在你不曾使用暴力,給予對方尊重與關懷時,對方還拒絕你嗎?”

顧墨看着她,沒有說話。

她從對方的表情裏看到了答案:“沒有,是嗎?”

“可是你無法抑制自己去掠奪,因為往往在她拒絕你的時候,你已經不能控制自己了。”

“就仿佛能操控你情緒的開關。”

“不是所有事都能如願的,在你給予對方尊重時,她不曾拒絕你,說明她沒那麽厭惡你。”

“為什麽不繼續你的尊重與平等?哪怕你會因為痛苦,可這樣你有機會讓她愛上你。”

他擡起了頭。

……機會……嗎?

伊溫妮笑着:“你一定不會陌生。”然後她柔聲一字一句:

“Love is patient, love is kind. It does not envy, it does not boast, it is not proud.”

“It is not rude, it is not self-seeking, it is not easily angered, it keeps no record of wrongs.

“Love does not delight in evil but rejoices with the truth. ”

“It always protects, always trusts, always hopes, always perseveres. ”

“Love never fails. ”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處。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

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愛是永不止息。

——《新約哥多林前書》

“為什麽不試試呢?”

她溫柔着繼續道:“你有心魔,才會無法安眠。你害怕失去,才會掠奪。可試試控制自己,然後用你的尊重去贏得這份愛,而不是侵占。”

“愛一個人,是想要對方幸福。”

“她會愛你的。哪怕失敗了,她也不會恨你。”

顧墨看着自己的雙手,久久沒有說話。

還……來得嗎?

☆、Chapter98

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來這裏了。

顧墨這樣想着,摘下了在風雪中飄蕩在門前的紅燈籠。

瑞士已經開始飄雪,在山上建成的城堡屹立在料峭寒風中,那條上山的路早已難覓蹤跡,他踩過的地方只剩下深深淺淺的腳印,然後逐漸被風雪掩蓋行跡。

他進了屋,旋轉樓梯上面的彩帶也挂滿了紅燈籠,他一陣目眩神迷就仿若光陰回到夏令時節,澳大利亞剛下過雨,她安靜的躺在他懷裏,還不曾對他滿是痛恨,甚至許諾永遠不會離開他。

……

“再過幾個月,我們就離開這裏。”

他垂下眼睑,濃密的睫毛微微顫了一下。

神情竟好似虔誠的教徒。

“我在雲依的雪山上建了一座城堡,蜿蜒下山路,城鎮裏葛藤花爬在家家戶戶的窗臺上,一推窗就能看到滿眼的綠。”

“春天到的時候,我們的孩子可以無拘無束的跟着他們漫天遍野的瘋跑,風筝在空中飛得很高很高……那裏也有吟詠詩人,老者教會孩子們如何做人,我便和你到鎮裏去幫店鋪裏的老婆婆做奶酪。”

“曬谷子的時候你可以偷懶睡覺,那裏的陽光很好。每個星期我都會和你去做禮拜,教堂裏的神像莊嚴慈藹,玻璃透過陽光,在地面形成彩色的陰影,它們是完整的,主是愛着我們的。”

“那裏和平,安靜,沒有戰争,沒有糾紛……”

他微微笑。

“你說好不好?”

你說好不好呢?

桑瓷看着他,忽然之間喪失了語言。

他眼中有什麽暗了下去,然後俯身親了她的額頭。

“不說話,我就當成你默認了哦。”

……

顧墨踉跄着走到了桌前,這回憶逼得他快要站不穩。

他将壁爐打開,添了一分柴,讓這間屋子能夠暖和一些。

……

“……如果你一直對我這麽好,我就和你走,永遠也不離開。”

……

他坐在這張桌前,點亮了燭光,攤開信紙,看着玻璃外滿天飛雪靜默了許久後,終究下筆。

鄭重地仿佛這封信就已處決他的一生。

時間過去了許久,他停停頓頓,那盞燭光慢慢的暗了,直到熄滅,他又續上一盞,直到窗外大雪驟停,又起,山腳下亮起一條街巷的幽光,隐隐聽得見孩子們玩耍的笑鬧聲。

然後他将這封信裝進了桌前的木盒子裏,站起了身離開,緩緩推開那扇門,屋裏已經不再暖了。他關上門,回頭看了一眼,哈了口氣溫暖已經快要凍僵的雙手,撐開傘,在雪夜裏漸漸消失。

……

十二月十七日,中國香港。

——叮。

陳禾打開門,有些驚訝,“顧先生?”

“幫我做一份財産公證。”

……

北半球入冬的夜變得寒冷刺骨,空氣中仿佛已經嗅不到溫暖的氣息,只剩下幹燥而難熬的冰冷。雪欲下而未下,寒風刮在玻璃窗上,仿佛能聽到呼嘯而過的聲響。

桑瓷睜着眼看那片月色,透過這扇窗,月輝斑駁灑在她的臉上。

就仿佛自己聽不見聲響後,看着這片寧靜,覺得自己也是靜的。

她蜷縮在空蕩蕩的床上,讓被子将自己緊緊包裹,仿佛這樣就能汲取到溫暖,才覺得安心。

在蘇詩溫和寧毀之的協助下,這些日子以來她的記憶越發清晰。

清晰而深刻,就像看了一場電影,這一生仿佛走馬觀花一般在她眼前閃過。

那些憤怒而燃燒的悲楚痛苦清清白白的印刻在她靈魂裏,刻骨銘心。她随着那一幕幕的記憶碎片而情緒跌宕起伏,深切的呼吸着,就快要從記憶的深淵墜落,摔得粉身碎骨。

可是再睜開眼時,所有的痛苦、不甘、悔恨、悲傷都仿佛從這個靈魂中剝離出去,變得不再重要,也不再疼痛。

人類很快就會習慣身體上的床上和痛苦,而心靈所承受的傷害越是尖銳強烈,變越難以忘記。

可人終究是渴求幸福的生靈,對溫暖和幸福有難以言喻的執着,當得到時,那些美好甚至幸福的記憶,才真正讓人刻骨。

再難以忘記的痛苦和傷害,仍舊還是會随時光漸漸淡去蹤跡,成為生命中耀眼的一枚勳章,而那些美麗的記憶,會永遠銘刻在腦海裏,它讓人不忍忘記。

于是她看着那片月光笑了,這光亮打在她的面容上,映下的的一個無比溫暖深切的笑容。

桑瓷看到那年雨崩過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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