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七回時,她終于明白什麽叫做舉步維艱

種種,她被父母懷抱着走過的霍亂橫行的街道,戰亂教堂的聖潔月光,失去記憶時癡傻的自己被人安心照料,甚至于癡戀。

她擁抱着所有的回憶,枕着月光款款而眠,沒有悲傷和痛苦,只有難以忘卻至深而幸福的記憶。

……

我也曾想你究竟為什麽要糾纏我,我找不到答案,你仿佛偏執的失去理智,可我終究不是一個物品,或是誰的所有物,能夠用暴力脅迫奪得,我是一個人。

盡管我已不再覺得痛苦了,或許這一切就要走到盡頭……也已經走不下去了。

我能夠放下不再去仇恨,可我無法原諒……

依舊無法原諒……那年屠戮下流亡的雨崩……

哪怕……

這是我……曾不敢承認與抗拒的……

在那些失真的記憶裏,你曾給過我幸福。

……

☆、Chapter99

沙發上躺着慵懶如貓的青年,有着染了矢車菊溫暖的淺藍眸子,長長的金發打着卷,薄薄的嘴唇看起來分外性-感,長長的睫毛撲閃着,極為惑人。

“嘿。”他笑眯眯的打趣不遠處恭敬的下屬,“梵帝森,你說這次是不是圈套呢?”

硬朗的男人一聲不吭,動也沒有動一下。

金發青年有些無趣的打了個哈欠,坐起了身子:“姓唐的為了繼位真是不擇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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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這次故意放出情報想讓我黑吃黑嗎?”

“蘭缪少爺,他為了急于打-壓顧墨,已經不管這次會使唐氏元氣大傷了,但不論消息是否屬實,都對我們利大于弊。”

金發青年眉眼輕佻,帶着塵埃不染的絲綢手套,優雅而充滿誘-惑的輕撫上男人的臉頰, “大概是知道我和顧墨有仇吧,想借刀殺人。”轉而笑着柔聲道,“可是真的很有誘-惑力哦……又要去一趟中國了,梵帝森,你來安排吧。”

男人擡頭看着他,下巴硬朗的線條忽然變得溫柔無比,他側臉親吻着對方的手,莊重而又神聖:“是。”

……

“我……我想了結這一切。”

桑瓷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說:“然後讓一切都結束。”

寧毀之許久沒有說話,他的眼神裏有複雜的她看不懂的情緒,可他終究在這場交鋒敗下陣來,輕聲應道:“好。”

她睫毛顫抖:“不要告訴蘇詩溫。”

“……好。”

桑瓷聞言歪着頭笑了。

……就快要……結束了。

她從蘇詩溫那裏得到的消息,顧墨将出唐氏的最後一個任務,在那場權利更疊的交戰中,這個男人以極其消極的态度應對,用蘇詩溫的話來說,他已走到了盡頭。

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

海上秘密進行的軍火交易,顧墨作為交接人,接應來自南斯拉夫戰亂政-府軍代表。

桑瓷擡頭看着雨後的天空,微微感受到了日光的暖意。

這會是最後一次見面嗎?

她左手摸着腹部,袖中暗袋放置的匕-首無比冰涼,這涼意也快要滲到骨子裏。

終于有一天,她不再以逃避的姿态,而是以……獵者的身份。

沒有仇恨,卻不會原諒,每個人都應為自己曾犯下的錯咽下苦果。

這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冷,也仿佛時光也被拉長,這錯覺讓她在風中飄飄蕩蕩,漂若浮萍無枝可依。

……

冬夜已深,漆黑的海面上冷風更甚,波光粼粼的水面倒映出繁星與斑駁月光,寂靜的黑暗,充滿慈悲的力量,容納着所有不被光明包容的渴望與欲念。

顧墨幾乎不可置信的看着站在船舷後的身影,他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卻渴望這錯覺能更長久一些,月光下對方蒼白的面容印在他眼底,那雙眸子冷靜的看着他。

他腳步有些不穩的走上前:“桑——瓷?”

他的救贖安靜的站在他面前,看着他,他的眼眶變得濕-潤,眉間戾氣一掃而光,只餘下無比溫柔的注視:“你怎麽會來這裏?”

桑瓷看着他的口形辨認那一字一句,歪着頭輕聲道:“寧毀之幫我來的。”

男人皺着眉頭,似在猜測她驀然出現的目的,看到她袖中僵硬的形狀,他很清楚那是什麽,速來冷漠的眼眸中帶了點疼,轉而釋然。

她低眉斂目,輕輕道:“你……”

猛然間她被人一把推開!因為聽不見任何她未能聽到巨大的爆炸聲,在她低頭的瞬間遠方的海面亮起火花!在一片寧靜月色下響起槍聲,危險一觸即發,前一秒還安靜無比的大海變成了争奪的戰場。

她擡起頭只看到不遠處船只上忽然倒下的人影,水面漸漸飄散起的血花。

有槍聲,子彈擦着她飛了過去。

“該死!……”顧墨咬着牙一把抱起她,将她護在了夾板的縫隙後,調整連接器和控制臺取得了聯系,“怎麽回事?!”

顫抖的聲音傳來:“是……是黑鷹,他們要搶這批貨,有人把我們賣了。”

因為意外而沒能先發制人造成了巨大的損失,幾艘船已在短時間內被初步控制,被驚動的船員出倉後心神大震,貼着船舶的木板遮蓋躲避流彈,看見顧墨和桑瓷時大驚之下掏出手-槍:“這個女孩是誰?!”

他抿着唇把她護在身後:“她不是黑鷹的人。”

對方放下槍後依然充滿戒備的看了她一眼,提議道:“現在去西倉還來得及。”

“但是她不行。”黑暗裏那些眼中是滿滿的警惕,“誰知道她是怎麽上來的。”

顧墨沉吟片刻:“你們先走。”

桑瓷微微擡起頭看着他,逆着月光能看到他堅毅的下颌,有着溫柔的弧度,黑色的衣角在風中翻飛,硝煙的氣息鑽進她的鼻,她忽然踉跄着後退了一步,右手握緊了藏在袖中冰涼的匕-首。

“我被架空了。”他低聲解釋,“這裏沒有我的人,桑瓷。”

她聽不見。

于是她保持着戒備的姿态站在他身後,在他轉身的時候緊張的亂了呼吸。

“別怕……”顧墨伸手去抱她,她又朝後退了一步。

那雙手縮了回去,他眼中難掩那一分難耐的痛苦。

他的左手無法控制的顫抖,然後極力克制的攥緊了袖角,能清晰地看到血管青色的輪廓。那冷冷的神态卻奇異的帶了一抹溫柔,他微笑了,滿目戾氣的笑,聲音極其低沉,還雜夾着隐約的瘋狂,可聲音依舊溫柔。

“別怕。”

火光在他身後剎那年燃燒了正片海和夜空,她聽不見爆炸的聲響,但是嗅到一觸即發的危險。有子彈擦着這條船打進了水底,海面已經不平靜。

原來還有人想要殺他,不只是她。

而這個可怖的男人,曾聞名戰亂的噩夢,以極其消極的姿态脫離了自己的勢力範圍,仿佛尋死一般的撤退不抵抗,直到将自己逼上末路,還毫無所覺一般的笑着,仿佛癡狂。

她握緊了袖中的冰涼匕-首,任着男人抱起了自己進了貨倉躲避流彈,有人上了船,腳下的木板更加劇烈的搖晃,彈-藥打在木板上的震動讓她更深切的察覺到了危險。

昏暗的底艙裏她只能感受到男人的喘息,他的氣息噴在她脖頸間,她背靠着箱子,男人抱着她将她護在了懷裏。這個懷抱熟悉而溫暖,這個人她曾發誓要送下地獄。

她并不害怕,死亡與她多次擦肩而過。或許這一次她并不能幸免,而此生已經走到盡頭。

溫熱的氣息在她耳邊,那個人仿佛抱着救贖一般,深切的呼吸。

桑瓷忽然顫抖了。

他在親吻她的脖頸和耳-垂,小心翼翼而又溫柔。

她沒有抵抗,但是渾身不可控制的顫抖,袖中藏起的刀刃掉落在了地板上。

昏暗裏他們貼的極近,她幾乎能感受到男人忍痛時猛然震動的身軀,聽不到聲響,但她是完全安全的,因為有人将她護在了懷裏。

這裏被掃射了,有流彈擊中了顧墨。

他極力控制着不去抓疼她,在混亂中往她的手指上套了什麽,然後将冰涼的金屬塞回了她的手裏。

桑瓷摸着那輪廓,是她掉落的匕-首。

微弱的光線中她看不清他的模樣,他好像在說話,可是她一句也聽不見,也看不見了。

……對不起。

她錯過了他的道歉,而他對她說過很多次我愛你,也只對她說過。

那樣無處釋放的情緒只化作滿腔的愛意,他唯一的認真。

她卻只當個笑話。

桑瓷只看到了他的笑,仿佛帶着某種深意一般,看她的眼神帶着極致的溫柔和暖意,充溢着渴望和愛,然後那雙粗糙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她,在她掌心的金屬越發冰涼,她幾乎麻木的感受着那溫度,然後被迫将鋒刃對準了他。

桑瓷看到他緩緩張阖的唇,有血沫從口中溢出。

他嗆咳着一字一句。

“我知道你恨我,來吧,桑瓷。”那雙眼在昏暗中閃着微弱的光,“別怕……”

她急促的喘息,睜着眼看着他就快要哭了,顫着手往後縮,這個人讓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懼,而這恐懼不知從何而來,就算曾在他使用暴力逼-迫她時,這恐懼也未曾如此強烈。

她驚恐的張大了雙眼,控制不住的哽咽,一句完整的話也無法吐出,哽咽到幾近抽-搐的顫抖。

然後他握着她的手将匕-首捅-進了腹!幾近破釜沉舟的一刺毫不留情,她感受到血肉的劇震,看到他嘴角湧-出的血沫,那一瞬硝煙和火光閃過他的腦海,深淵張開猙獰的巨口吞沒他最後的心智。

一瞬間此生的包袱都仿若卸下,她顫着聲問:“你早就知道了嗎?”

顧墨嗆咳着擡眼看她,槍聲停了數分鐘,他撐着艱難站起,低聲道:“海警來了,他們走了。你必須馬上離開。”

從口中噴湧的血沫順着嘴角流了下來,滴在她的臉頰上。

他沉默了半晌,低聲問:“你愛過我嗎?”

“你早就知道我是來想殺你的?”她的手在發抖,更深切的恐懼湧上她的心頭,她避無可避的張皇失措,大聲喊道,“我恨你,顧墨,我恨你!”

濃郁的血腥包圍了她,她看到他說,你自-由了。

他仿佛知道了答案,嗆咳着閉上眼,踉跄拉着她的手,撐着船壁往外走。

“桑瓷,再見。”

——你自-由了。

這曾是她多麽奢望的話語,可真正與他交鋒相對時,驚慌和恐懼溢滿了心房。

她的臉色蒼白如死,頰上一抹鮮豔的血痕添了血色,瀕臨崩潰一般失控的想要掙脫他的手,聲線幹淨而破碎,幾乎說不完整,她就睜着眼一字字重複,咬牙切齒。

——不!

“顧墨,我恨你,我恨你!”氤氲的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已經失去了理智,“我不會原諒你,永遠都不會!!——”

有腥熱的海風吹進船艙,猛烈刮過她的腳踝,就仿佛帶了鋸齒将她刮傷,每走一步都踩在了鋒刃上。微弱的光線中她看到被子彈打的亂七八糟的船艙,還有眼前那個人走過的地方,留下的一地血。

在她聽不見聲響的那段時光裏,沉溺在黑暗中而不知危險,他将她護在了懷裏。

桑瓷看到他身上的數個彈孔,還有那把深深-插進了腹的匕-首。

海面上鳴笛已起,遠處海警船頂閃着光靠近。她被推進了船艙後的備用船,這原本是用來撤退的。

桑瓷哽咽着擡眼看他,他的嘴唇是已失血的蒼白,眼神渙散,胸前的衣襟已經被血染透,在她記憶裏瘋狂而可怖的人,脆弱的仿佛這裏的海風就能輕易卷去他的生命,那雙曾銳利的眼眸再無陰霾,此刻溫柔而眷戀,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像就要把她看進記憶的最深處。

——滴答。

昏暗中有液體滴在了她的臉上,他看着她,神志恍惚一般的疑惑了,仿佛在奇怪這血紅的光點如何而來,然後擡手擦了一把口鼻中流出的血,怔了幾秒,神志不清,踉跄着朝前走了兩步,跪倒在了甲板上,跌進了海中。

水面暈染出一片紅,浪花濺到了桑瓷的臉上,這黑暗中的血紅色就快要刺瞎她的眼睛。

——他死了。

這個糾纏了她一生,偏執而瘋狂,殘忍而狠絕的男人,最後以極消極和覓死的姿态,在這片海中結束了他的生命。

桑瓷怔怔伸出手,有些無法置信的睜大眼,猛然間渾身顫抖,去抓那緩緩沉入深海的影子,卻只抓到了一手冰涼湛藍的海水。

看着掌心,那抹月色下漸漸流失幹淨的海水退去後,手中有什麽發着光。

她擡起右手,中指上是一枚戒指。

☆、Chapter100

桑瓷在夜裏急促的喘息,眉頭狠皺起,她大口大口的呼吸,然後猛地驚醒了。

擡眼望去,窗外是一片絢爛的煙火,爆炸在夜空中,充溢了整個城市的是喜悅。家家張燈結彩,紅燈籠挂了一路,能看到玻璃窗上貼的紅色剪紙。

在這片燦爛的煙花下,月色也帶了抹悠然。

她感到冰涼的濕意,擡手去擦了臉頰,摸到一手眼淚。

在夜裏的時候,她還曾有錯覺,瑟縮着在床上蜷成一團,夢裏循着那溫暖的懷抱,卻只觸碰到海水般的涼,伸手去抓,也抓不到影子。

年歲的尾巴也摸不着,整個世界都處于過年的喜悅中,仿佛這個人的離開,除她而言不再有任何影響。

她靜靜看着窗外,一片歡聲笑語中,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歡愉,整顆心起不了波瀾,溫暖如同死亡。

頹然倒在床上,她忍不住将自己抱得更緊,想要沉睡,徒然之下,沉默的将右手放在臉頰邊,挨着那抹冰涼,閉上了眼。

……

耳朵內蔓延塞進棉花球一般的沉悶,仿佛擠壓着要将她和靈魂剝離。醫生拿着沾了墨綠藥水的棉簽探進她的耳,橘色的燈光打在她的側臉上。

這是治療的第二個月,她已經漸漸能夠聽見了。

那天從海上回來後,她便不曾開口說話,生命已經喪失了所有聲響。

外界都道她死了,蘇詩溫僞造她身死的假象,寧毀之執意要照顧她,陪她在醫院住了兩月有餘。

起床的時候,桑瓷将自己裹進巨大而溫暖的羽絨服,她努力的照顧自己,在夜裏的時候還是會驚醒,想起一些過去,有時候是雨崩,有時是和顧墨相處的那段日子。

夢見他的時候,那些快要失真的畫面卻強烈的仿佛近在眼前,她被人極盡寵愛的照顧,漸漸這溫暖也透過夢讓她覺得暖,醒來時想尋那個懷抱,睜眼時卻抱到一手的涼。

她想,我得好好活下去,于是她努力的吃飯,絲毫沒有進食的欲望也逼着自己吃,竭力将自己養的胖一點。

摸了摸腹部,或許也是因為這裏有着那個人骨血的一部分,她才會總是夢見有關他的事,求生的欲望也變得強烈。

寧毀之推着她下樓,在午後帶她去曬太陽,在這日光下,她的心也變得暖洋洋的,又靜悄悄的,帶了些疲倦。

那雙如畫的眉眼一如從前,歲月過去,卻不曾在他面容上留下痕跡。

盡管如此,她也清楚地知道,眼前這個人,已經不是她記憶裏的檀了,檀已經死在了那年流離下的雨崩,在她面前的,是寧毀之。

對方經常想問她一些關于雨崩的事,她沉吟片刻,已是笑得大方而慵懶:“已經過去啦。”

然後對曾經,只字不提。

這個天堂,就讓它埋葬在她的記憶,連着檀一起。

……

唐氏一蹶不振,元氣大損,新年的氣息絲毫未曾沖淡這個世家的悲哀,某個時代已經過去,無論新聞抑或報紙,都未曾再有相關的信息。

某個午後在她喝了熱茶後,蘇詩溫來了。

仿佛塵埃落定一般,對方如釋重負的笑道:“丫頭,我未曾辜負你姐姐。”

桑瓷靜靜看着他,也彎了唇角笑。

“之後有什麽打算嗎?”

他沉吟片刻:“大陸我呆不得了,回日本,或許不會再回來。”說罷笑嘻嘻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膩了我便把世界地圖走一遍,去走走九妍走過的路。”

“嗯,祝你萬事都好啊,蘇少。”

“你也是。”他摸了摸她的頭。

經年時光,就在一瞥間過去了。他和她就如同初見時的模樣,互道珍重後,一切塵埃落定,各自有了新的人生要走。

“你呢。”蘇詩溫看着她,“你有什麽打算?”

桑瓷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有些事我還得再想想。”

他看着她,微微皺眉:“什麽?”

她輕聲道:“等我想明白了,需求你幫我最後一件事。”

……

桑瓷重回了Lavender,這個孤兒院的孩子們總是牽起她的心,那時Roussillon已經飄雪,北半球被寒冷籠罩。

門開的時候,一如既往的溫暖襲來,她看着那些孩子的眼睛,微微笑:“新年好呀。”

那一雙雙眼中,有着各種複雜的情緒,在溫暖的屋中怯怯看着她,然後讓了道出來。

“艾德病了。”有孩子小聲說道。

“嗯?”她驚訝的問,“他現在在哪裏”

孩子們把她領到了裏屋的窗前,她便看到氣息奄奄的金發青年,對方聽聞到了聲響,緩慢的擡起眼,在看到她時眼中閃過光。

“他還好嗎?”

一言出,仿佛琴弦繃緊後彌漫的緊張,整個屋內都屏息般安靜。

桑瓷張了張口,沒能說出只言片語。

金發青年眸光黯了黯。

蓑衣修女做好了晚餐,喊大家吃飯,挽留她過夜。

她便和他們一并飯前祈禱,在燭光下享用晚餐。沒有人再提關于那個男人的任何,仿佛答案已經昭然若是。

飯後她摸了摸小安迪的頭,看着她有些淩亂的頭發,為她起旗辮子來,小女孩眨巴着大眼睛看她,又咯咯的笑,用小手拉着床邊卧床少年的衣角,瞅着桑瓷笑。

有人道:“桑姐姐,謝謝你。”

“你以後還會來嗎?”

她偏首嗯了一聲,安安靜靜的為安迪梳辮子。

孩子們湊在了一旁聽艾德彈吉他,青年止不住的咳嗽。桑瓷略一停頓了手,低聲問:“讓我幫幫你吧。”

青年擡眼疑惑的看她:“什麽?”

“我帶你回市中心的醫院。”

他哈哈笑着:“我得的可是絕症。”

桑瓷的手一抖,扯到了安迪的發,女孩痛着皺了眉,她連忙道歉,輕輕吹了吹安迪的頭頂:“不疼啦,乖。”

金發青年舒了一口氣:“真想再放一次風筝。”

有孩子聽聞一下抱緊了他的腿,去撓他咯吱窩,一下子就鬧作一團的哈哈大笑。

夜深的時候,孩子們就圍在一起聽故事,她也坐在了牆角,捧着熱乎乎的水杯睜大眼睛聽青年講故事,一波三折的情節揪緊了她的心,有小手抓住了她的衣角,聽聞到害怕處,撲進了她的懷裏,她就攬着幾個孩子,縮在一起聽。

窗外是一輪皎潔明月,月若無恨月長圓,垮了年歲尾聲,異國他鄉的月也殘了半邊。

這是多麽好的年歲。

☆、Chapter101

“讓我照顧你吧。”

寧毀之看着她靜靜道:“你現在身體還很虛弱。”

桑瓷沉默着,半晌才低聲輕輕道:“已經結束了。”

那顆藍寶石放在了他的手心,她笑着:“物歸原主。”

桑瓷緩緩後退,然後轉身離開。鈴铛響起了幾聲,又停了,仿佛在地面蔓延掙紮又徒然停滞。她毫不猶豫的推開那扇門,将這羁絆永隔。

走在大雪紛飛的街頭,她默默拉緊了厚厚的呢絨,将溫暖包裹在身邊。

她側身躲進路邊的咖啡店避開這漫天風雪,叫了杯牛奶,自來熟的服務員跟她道着新年好,遞上紙杯的時候看着她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有些驚訝的嘆道:

“小姐,現在指紋戒指可不多見啦。”

她擡首莞爾,接過牛奶:“謝謝。”

今年的雪尤其大,飄飄蕩蕩仿佛要掩蓋什麽蹤跡,将整個世界凍結。

桑瓷這才察覺到天空之下的孤獨,孑然一身的未來。她輕輕摸着自己的腹部,唇角帶着笑。

姐姐,我現在很好。

……

傍晚有人尋着她的病房前來,扣着玻璃門問道:“桑小姐?”

桑瓷擡起頭,看着那張陌生的臉:“你是?”

對方遞出一張名片,她低首看去,是位姓陳的律師。

“你可真難找,如果不是蘇詩溫,這份公證可就沒法結了。”他如釋重負的嘆息,從包裏拿出一疊材料,“顧先生将他所有的遺産都留給了你,這次前來是要找你過個手續。”

桑瓷睜大了眼看着他,猛然顫抖,說不出話來。

對方接着說道:“他是三個月前找我做的公證,按照規定,他死後所有遺産将交由你。”

她捂住嘴,壓抑着喘息坐在了床邊。

窗外新年炸起的煙花光芒閃過窗,照在她臉上,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清醒地認識到,這個人真的離開了。

“你還好嗎?”

她嗆咳着道:“我知道了……謝謝。”

他一頭霧水的看着她顫着筆簽了那幾頁書文,鋼筆險些握不穩滑落在地,他又連忙去扶,神色複雜的看着她簽完字。

臨別時聽見她道:“新年快樂,完事都好,陳先生。”

他回頭颔首:“桑小姐,也祝你平安幸福。”

那扇門關上後,她疲倦的蜷縮在床上,沉沉睡去。

……

那把鑰匙被放在掌心,她黯然收緊了手。

這是財産中的一處,在那份不可估量的巨額遺産裏,包括了Lavender孤兒院,和一所雪山上的城堡。

她曾記得那仿若虔誠的祈盼,願望聽起來美麗而虛妄,那話語被歲月洗滌卻不曾褪色,回蕩在她耳邊——

我在雲依的雪山上建了一座城堡,蜿蜒下山路,城鎮裏葛藤花爬在家家戶戶的窗臺上,一推窗就能看到滿眼的綠。

春天到的時候,我們的孩子可以無拘無束的跟着他們漫天遍野的瘋跑,風筝在空中飛得很高很高……那裏也有吟詠詩人,老者教會孩子們如何做人,我便和你到鎮裏去幫店鋪裏的老婆婆做奶酪。

曬谷子的時候你可以偷懶睡覺,那裏的陽光很好。每個星期我都會和你去做禮拜,教堂裏的神像莊嚴慈藹,玻璃透過陽光,在地面形成彩色的陰影,它們是完整的,主是愛着我們的。

那裏和平,安靜,沒有戰争,沒有糾紛。

……她緊緊握着那把鑰匙。

桑瓷站在山腳下的時候,擡首望去便見到那連綿而孤絕的山峰,隐藏在山間的巨大建築寂寞而巍峨的矗立着,她逆着風而上,裹進了身上厚厚的呢絨衣襖,快要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

循着山路走了許久,才見到了路旁幾近被山雪掩蓋的标記。

終于臨至門前,有些破舊的紅燈籠掉在了地上,穗須挂着階梯在風中獵獵作響,發出掙紮的響聲,她彎下腰将它撿了起來,輕輕挂在了門把上,靜默許久,拿出鑰匙開這扇門。

她的呼吸漸漸亂了,夾雜着緊張和顫抖。

——門開了。她摸着門旁的開關,亮了燈。

空蕩蕩的大廳,因有了牆壁旁那方巨大的暖爐而顯得無比溫暖,她上前去添了柴火,讓這壁爐燒起來,循着樓梯上去,采光最好的屋子,從拐角處便可見陽光射入的痕跡,她進了屋去,卻猛然踉跄着後退了。

整面牆都挂着她的照片,或嗔或怒,或喜或憂,蹙眉的,委屈的,開懷大笑的,淘氣抱着大狗的,全都是她。

一張張看去,不知什麽時候抓拍的她在海邊踩着浪迎着風笑着、她在Lavender前的薰衣草花田和孩子們玩老鷹抓小雞、她噘着嘴一臉不高興手裏還拿着勺、她依偎着又呆又傻的牧羊犬……

還有年少時的她,被父母抱在懷裏伸着手要糖,甚至連她都不記得了場景情形卻拍下的照片。

一張張都是她。從小到大,近乎可怕。她顫抖的指尖停留在了最後那一張上。

男人懷中攬着她,低頭偷吻了她的額頭,她一臉不情願的模樣,耳根微微紅了,而他眼中滿是溫柔和寵溺。

桑瓷嗆咳着奔出了屋,關上門後急促的呼吸。她轉過身下了樓。

壁爐那麽暖,照亮了桌前那盞燈,燈油快要燒盡的模樣,換過幾次的痕跡清晰可見,油蠟滴在了桌邊的紙上,阖上的精致木盒雕镂花紋異常美麗。

桑瓷緩緩坐在了窗前,她伸出手去摸那盒。

咔噠——

裏面放着幾根羽毛,一撮被系好放進了真空袋的發,幾枚鵝卵石。

壓在最下面的,是一頁書信。

桑瓷怔怔拿出了那頁紙,在看到署名的剎那,戰栗到痛楚。

這是寫給她的。

☆、Chapter102

鋼筆藍色流紋暈染了紙,字跡依然清晰,卻帶了抹朦胧,仿佛用手一揩便擦了去。

……

桑瓷:

見信如見我,願你安好,平安喜樂。

我将為我所做的一切贖罪,這生走的太漫長,敞開心說,我早已不知道自己在追尋着什麽。

你不記得我,那年你只有八歲,在南斯拉夫郊外的破舊教堂裏,我遇見了你的父母帶着你,而我和薰相依為命。你們的到來,卻帶走了薰的生命。

曾經我只為了讓薰活下來而去努力和掙紮,在他死後,我內心僅有的良知和善意都化作了恨和惡。這個世界不曾對我如何,我便看不得別人幸福。我殺人,販毒,在戰争中流竄,做盡了壞事,支撐我活下去的,是找到你。

我經常會分不清時間,精神恍惚,性情變得暴戾易怒,殘忍失控,漸漸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就像得了一種病,夜裏難耐的時候我忍不住想開槍了結這痛苦的一生,可我想到你還活着,我遏制這渴望,用其他傷痕累累的方式慰藉痛苦。

薰死的時候,我被仇恨支配了數月,我讨厭看到別人幸福,我不想讓任何人好過,在找尋你的那段日子裏,我甚至策劃了要如何虐待你,讓你痛苦,為我弟弟償命。

我想要複仇,可歲月慢慢過去,我恐慌再也無法遇見你,在戰争中洗刷勢力的較量裏,我從各種渠道打聽有關你的消息,直到那一年在丹麥遇見你姐姐。

她要和我聯手扳倒唐氏,要攪得這個家氏不得安生,我并不清楚她為何會有這麽強烈的恨意,但這些畢竟與我無關。之後她策劃了自己的死亡,借此掩蓋雨崩,并要求我從中救出你,帶你離開這片大陸,并且再也不要回來。

在經年的尋找中,那恨意慢慢淡了,我經常夢回那年教堂,你的容貌已經記不太清,可身上有着的溫暖讓我無法忘記,或許也是因為我的生命中不曾有過什麽溫暖與幸福的事,所以才會對你如此癡迷,癡迷到連恨都淡了,在我的心裏慢慢有什麽改變了。

也正是因為看到我幾近失控下對你毫不掩飾的在意和癡戀,你姐姐選擇了相信我,和我成為了盟友。

你的父母早在年前死去,唐九妍告知我援救雨崩應盡快,可我終究沒有趕上雲林世家的手腳,到的時候雨崩已滅,你在蘭缪手裏。

我以為我能夠好好待你的,可那時的我已病入膏肓般精神失常,我很難去判斷或是用理智控制什麽,如果你能溫柔以待,我或許能保持理智,可你竟然對我除了恨別無其他,我不知道這恨意從何而來,究其淵源也應當是我恨你。

聽到你罵我不得好死,讓我下地獄的時候,我已經無法控制了。

瀕臨瘋狂的情緒只讓我想要傷害你,讓你痛,讓你哭,讓你求饒。只有這樣我的心才能得到慰藉,你應當為薰償命,我此生的快意仿佛都變成了折磨你,然後我不擇手段的折辱。

後來你落入唐九折手中,他将你當做唐九妍,把你推上手術臺忘記了一切。

他對于唐九妍一直有着難言而隐晦的欲望,這也是唐九妍厭惡他的原因。在你被他帶走的日子裏,我一直在尋找機會讓你記得,并能夠回到我身邊,哪怕你恨我。

在你充滿恨意看着我的時候,我也無法克制瘋狂的情緒。

我想要你愛我。

你無法想象對于我而言被自己深愛的人痛恨是怎樣的殘忍。

然而就像是此生都孤獨而不詳,不曾有誰愛過我,我擁有的永遠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得到的,從來都得不到。我唯一珍貴的,也會失去。命運仿佛與我背道而馳,而我是這條路中背負了所有不幸的人。

你不可能愛我,我渴望你變成傻子,不記得你心中的恨,只求你将我當做普通人對待,不再想要我死,我便能心安。你對我鋒刃相向時,我也無法控制的傷害你。

在你失去理智和記憶那段日子裏,是我最快樂的時光,你不會充滿恨意的看着我,而我能夠擁抱你,盡管你并不願意。我将你當做了我的所屬物,我生命中最後一樣珍貴,我無法容忍失去你,而你想要離開我時,我除了使用暴力,不知道還能怎樣。

我沒有被人愛過,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我有很嚴重的精神疾病,并且害怕刺激,而這刺激迫使我去傷害,為我帶來快意。

有一段日子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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