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3)
“放心,我能應付”
他拉起她的手,為她上藥,冰冰涼涼的藥膏,像師傅冰冰涼涼的掌心,安撫着她的不安
“話是這麽說,可我不放心啊,要不要讓張叔跟着你?”
“不好,張叔是莊子裏老人,留下他,你有事情可以同他商量”
“那李伯呢?大牛哥哥呢?壯伯……”
他攔下她的話“我誰都不帶”
“可誰都不帶,誰來提醒你,該給丫頭寫封信?”她急問
說到底,還是斷不下牽絆心,他愛憐地抹掉她滿臉憂慮,笑說:“師傅會回來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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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時候?明天嗎?下個月嗎?還是過年?”不管她怎麽嫡,那個時間都沒超過一年三百多天
“等師傅想辦的事情辦好之後”他笑着搖頭
“那個『之後』,會等很久嗎?”她玻拍似的晶亮眸子,一瞬不瞬望着他,帶着滿滿的期待
他沒回答,只是捏了捏她的臉頰
略略失望,她低下頭喃喃自語,像是說服自己似的
“沒事的,師傅這麽厲害的人物,到哪裏都能混得風生水起,說不準,沒幾年,師傅就會變成大齊王朝最出名的大夫”
聽着她的耳語,劉煜心底說不出是甜是酸,松開她,走到床邊,他找出一把王梳子,對她招招手,“丫頭過來,師傅給你梳頭”
她用力點頭,揚起眉,笑得燦爛
那是他們師徒間的暗號
每回師傅要出遠門,就會為她梳辮子,邊梳邊叮吟,把她在家裏該做的事細細說分明,叮囑好後,他的最後一句話是一歸期
她飛快坐到床邊,親手打開辮子,讓師傅打理她的頭發
“丫頭,經過這些年的抵蝠磨練,钫敏已經不是當年的吳下阿蒙,他是個文武雙全、有擔待、足以依恃的男子,如果師傅沒有估計錯誤,他今年定能榜上有名,能否拿到狀元、榜眼或探花,我不敢誇口,但他絕對能進二甲前十名”
“真的嗎?我娘在天有靈,一定心感安慰”詩敏面露欣喜
“他若是留在京城當官,就非得回莫府居住不可,當官的,就怕名聲不好聽,言官若是上個奏折指控钫敏不孝,他那個官也就當到盡頭了”
“怎麽辦?父親把江姨娘扶為正室,而這些年,莫鑫敏在外頭闖下的禍事不少,若非受他所累,父親怎會連連降官,如果哥哥回莫府,說不定也要受他所累響”
她的印象中,在前世,她十四歲時,父親已是從三品的官員,可如今,父親的官越做越回去,從正四品大員一路降,今年年初,甚至降回去當五品府官
“那就得靠你了,一旦钫敏考上進士,莫大人必定會知道這個消息,莫大人自然是高興的,但江媚娘可就未必
“不管當年夫人的死是不是她下的毒手,但她推钫敏入池塘是你親眼所見,可見此人心術不正、性情陰狠,搬回去後,你們得處處防備,小心她因嫉妒再起殺意,再者,既然莫鑫敏累你父親名聲,那麽你就再拾慈眉觀音名號,月月濟貧義診,提升钫敏的聲譽”
“好,可是我一個人……”她的醫術沒那麽高明啊
“我會從濟慈堂調派一名大夫到你身邊幫襯當然,如果钫敏調到外地,你自可不必擔心這些事,就繼續留在莊園裏,開創你的賺錢大計可是钫敏身邊一定要找幾個得心應手的人跟着,這件事,我會同莊師傅好好讨論,也許多引薦幾個人過來……”
“知道了”
“你年紀不小,也該替自己合計合計終身大事,師傅不在身邊,不能替你考慮,你得自己來,師傅知道你聰明絕頂,自然明白師傅所言,怕就怕,你一心替訪敏打算、替師傅打算、替舅夫人打算、替女乃娘你将所有人全打算進去,卻沒打算到自己”
她自己?扯扯唇角,詩敏低眉斂目如果她注定在十七歲那年受辱、自盡身亡,那麽再多的打算有何用,倒不如多替旁人着想
她不應話,眼底閃過一抹抑郁哀傷
她背對劉煜,因此他看不見她的表情,但站在門外的傅競看得一清二楚
那樣的表情,他在她臉上見過數次,在深夜裏、在被惡夢驚醒時分,她心底絕對有事,而那件事……便是親如家人的劉煜也不知道
“師傅,你什麽時候走?”
“等钫敏進京參加殿試時吧,我同他一起離開”
“您就那麽看好哥哥?”如果哥哥不參加殿試,是不是師傅就不走了?她興起一絲希望,卻在而後嘲笑自己蠢笨
“钫敏是我的學生,肚子裏有幾分才學,我能不知道?”
“您一走,莊師傅也要離開了吧?”
他們是知交好友,雖然差了将近十歲,卻是無話不說、分享心事之人,真可惜,她還想把才情滿溢的莊師傅與舅母湊成對呢許是她多想了,她總覺得莊師傅看舅母的眼神格外溫柔
“也許會吧,我不能替莊師傅作主”
他拍拍詩敏的肩,頭發梳好了,她卻不肯回過頭
“師傅,您還有句話沒交代”
“哪一句?”
“您什麽時候回來”
劉煜一曬,沒錯,每次幫她梳好頭發,就會下意識交代一句:我幾月幾日回來,你不可以怠惰,等我回來考你背穴位
然而這次,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相府裏高手如雲,他的詭計是否不會被拆穿,他并無十成把握
“師傅”她催着他給答案
他笑笑,壓着她的肩膀說:“等我的小丫頭出嫁吧,師傅一定回來喝你的喜酒”
本是愉快的結語,卻使她的眼神再度抑郁……
“師傅,如果等不到我出嫁,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死去,你會來見我一面嗎?”
她的話讓們外的傅競眼神一凜,為什麽?為什麽她總是想到自己會死?
“別胡扯!”劉煜從她後腦勺輕拍一下“別想用死活吓師傅,我能不知道你身子有多好”
嘴角明起苦澀,她順看師傅的話說了“是啊,我是腸枯思竭了,還以為胡扯一通就可以把師傅留下”
閃閃淚光浮上眼角,真真實實的傷心映在她臉龐,傅競緊盯着她的臉,像是有兩條鋼線在紋着自己的心口,疼……
晚上,女乃娘和舅母合力辦出一桌好菜,吃得賓主盡歡
钫敏哥哥提起考場上的見聞,女乃娘百聽不厭,一聽再聽,還說:“若是夫人知道少爺有今日的出息,定會高興不己”
詩敏追着莊師傅的目光,見他對舅母流露出若有似無的情意,心情有點微悶
懊告訴舅母嗎?可說了如何,有情又如何,他們終究要離開
宴席散去,曲終
詩敏拆掉師傅為她編織的辮子,洗淨身子和長發,也洗掉一身塵灰,卻洗不去心底郁結
坐在臺階上,長長的黑絲在身後披成發瀑,她抱着腿,趴在膝蓋上,偏着臉看向天邊斜月
吸氣,她扳動指頭計算着,如果命運無法可改,那麽她還有多少年可活
十五、十六、十七……她剩下不到三年時間了
她得好好利用這三年,多做一些事兒
首先要存夠銀子,讓哥哥有厚實的家底,可以安心成家
再來,照師傅所言,為哥哥留下一個好名聲,如果前世的牌坊造福了爹爹,那麽今生,她要用那座牌坊照亮哥哥的前程
第三,舅母、女乃娘,連同莊戶都是她的責任,她得多訓練些人手,好在日後取代自己照顧大家
至于爹爹……她嘆口氣,說不恨是假的,但終歸自己身上流着他的血,也許多叮濘哥哥幾句吧,讓他好好照應父親
“在想什麽?”
暗競的聲音傳來,她仰頭,迎上他好看的眉眼他是個很讓人動心的男子………喽!如果不是自己的身子還沒長成,她寧可現在就把自己給了他,總好過便宜李海廷那個禽獸
他的表情中帶着研判,仿佛能看透她的想法似的
暗競扶看肩膀上的傷口,避免太大震動,他緩緩地坐到詩敏身旁,問:“你在想壞事?”
“有這麽明顯嗎?”她大吃一驚,皺皺鼻子,飛快把一堆亂七八糟的念頭推開
“你是個藏不住心事的人,全寫在臉上了”
“是哦”原來心境改變,連性格都會不同,前世的她,溫婉良善,連話都不敢大聲說,心裏有事,總藏得密密實實,誰見到她,不贊她一聲名門閨秀?
沒想到,現在的自己,在旁人眼裏是個藏不住心事的
是她離了莫府、身邊有可依靠的親人,變得自在而大膽?還是她刻意創造一個不同的莫詩敏,好讓自己的命運改觀?
她戳戳他的手臂,離開他三寸,懶聲道:“身為病人,還是早早上床,傷口才會愈合得快些”
“我以為我的恢複力已經很驚人”
“一山還有一山高,好還要更好眸,當大夫的總希望病人早點月兌離病痛苦楚”
“那麽有醫德,還用繡花線替我縫傷口?如果絲線暈了色澤,以後我身上會不會帶上幾道彩虹?”
“那才美呢,花花綠綠的,那可是見證奇跡”他胡扯,她也跟着胡說八道,反正陌路相逢嘛,說笑幾聲,錯身而過,給彼此留下一個不差的印象留待日後回憶
“丫頭,還痛嗎?”他指指她的手
“痛,晚餐筷子都拿不住呢,怕掃了你們的興,才裝沒事”她皺眉皺鼻、滿口謊話,企圖讓他良心不安
沒想到他竟抓起她的手,就着月光細看,他修長的指頭,畫着她掌心中板子留下的橫條印子,他看得極其仔細,看得她臉頰微微發燙
詩敏不免埋怨,這人有沒有學過規矩啊,怎能這樣看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光很有殺傷力?
她抽回手,尴尬道:“唬你的啦,師傅的藥很好用,早就不痛了”
“才怪”他又要拉她的手,她不依,把手藏在身後
“不信,明天本姑娘親手幫你拆線,讓你看看我的指頭有多靈巧”
“不必,淩師傅已經昔我拆了線”
“你能夠拆線啦,好厲害的恢複力,你屬什麽的?壁虎還是蛆叫?”
他大笑,像她的哥哥、師傅那樣,揉揉她一頭綿密長發
“如果我的恢複力太慢,早就不知道橫死街頭幾次了”他嘆道
好幾回,傷口才愈合,新的殺手又至,如果他連養個傷都慢吞吞的,世間早沒了他這號人物
暗競的話,讓她想起他滿身的舊傷凝目,表情嚴肅,她問:“你有很多仇家嗎?為什麽他們要置你于死地?你知不知道他們是誰?”
“仇家不多,算來算去就那幾個,置我于死地是為了利益,并且,我知道對方是誰”他一口氣回答她所有問題
“既然知道,你為什麽不避得遠一些,他們下手都很殘忍耶,你就不怕有朝一日讓他們達到目的?”她越說越氣,氣他不知道珍惜自己的性命
“避不掉的他搖頭,眼底有滿滿的慎重
他看見她和劉煜的告別了,而自己也将要離開,原因和劉煜一樣,他不願意也不忍心丫頭因為被自己牽連受害
只是,丫頭會牢牢記住劉煜,那麽他呢?她會不會也把自己系挂在心?
“為什麽?”詩敏輕搖着他的手臂,他回神
“因為想殺我的,是我的大娘和大哥”
“什麽?!”她驚呼出聲也是親人、也是妻妾之事?
為什麽天底下的男人要造這麽多孽,為了滿足己身的,硬是娶進一堆女人,然後把她們關在籠子裏,放任她們相争、相殘、相害
“我的父親為了家族利益,必須娶我大娘進門,可他真心喜愛的卻是我親娘,父親與大娘成婚多年,我母親始終小泵獨處等着他來迎娶,直到我父親有了足夠勢力,能夠把心愛的女子領進門時,大娘生的長子已經十歲”
十年的辛苦等待,到底值不值啊?他的娘親好傻
“後來呢?”
“我娘進門了,大娘表面和善,背地裏卻機關用盡,企圖謀害我母親性命,雖然我父親極力保護,但多多少少還是得遭點小災殃
“直到我母親懷了我,她比誰都明白,若繼續留在我父親身旁,絕對無法保全我的性命,于是苦苦哀求我父親,讓她離開那個家,我父親不舍得,但也明白我母親的顧慮非假,于是将她遷出府外,偶爾父親會避開大娘的眼線,悄悄地來見我母親,就這樣,雖然異地思念,兩人卻平安幸福地過了好幾年”
“可天底下沒有無縫的蛋,你們的存在終究被大娘發現?”想當然耳,否則,他哪來的一身傷?
“對,我娘犧牲自己保全我,而我的舅父躲過層層監視,終于救下我,可他不能把我送回家裏,因當時父親病重,家中掌權的是大娘,我在外頭流浪多年,父親始終以為我已經與母親一起死亡
“可後來我的形跡被大娘發現,那年我十歲,大哥已是二十幾歲的成年人,他擔心父親偏疼我,将所有的家産留給我,便派敵手四處狙殺,舅父只好帶看我遠離大齊
“舅父待我極好,他教我讀書練武,也尋人教我做生意、賺銀子我記得,教我做生意的先生曾說過,『當皇帝有什麽好,人人在皇帝面前低頭喊萬歲,可有幾個人是真的心悅臣服?但銀子不同,天底下的人都會心甘情願在銀子面前低頭』”
“我同意你師傅的話”詩敏很買帳地用力拍手他日有機會,定要拜訪這位眼界高超卓越的奇人
他笑了,戳戳她的額,戲谑道:“你這個小錢鬼”
“後來呢?”她追問
“我們的生意在海外發跡,賺得很大一筆銀子我和舅父再三讨論後,決定把那筆錢投注在漠北,在那裏,我們建立了事業,我本不想再回大齊的,但人無傷虎心,虎有噬人意
“因為傅競這個名頭太大,還是引起大娘和大哥的注意,不過這回大哥的動作皇不掩飾,讓我爹爹起了疑心,也因此,追殺我的武者不斷
“丫頭,這件事讓我學會一躲避不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唯有壯大自己、握有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保住自己
“壯大自己?這話好熟悉,我好像聽誰說過?”詩敏扭了眉毛,側過頭看他
當然熟悉,他曾經對她說過,在四年前的山頂上
暗競淺咽,不為她解惑
見他不回應,她另問:“那麽你現在壯大了嗎?你大娘和大哥怕你了嗎?”
“還需要一點時間”他自信而篤定的回答
聞言點頭,詩敏安心道:“這樣子很好,以前我不覺得被人害怕是件好事,我願意受人尊敬、受人喜愛,甚至覺得讨好別人以求和平安靜是最好的做法,後來發覺……”
“發覺怎樣?”
“人心不足蛇吞象,你給了他一分,他便認定所有屬于你的,都應該為他所擁有,于是陰謀繞着你轉,你卻不自知,直到受害、直到連命都沒了
才恍然大悟,哦,原來這樣不對”
命都沒有?他凝眉,定眼望她“你不再退讓,你覺得該事?”
“對,就算不為自己,也該為重視的人争”
“所以你也會慢慢壯大自己?”他反問
“我……”她笑了笑,搖頭“只怕沒有足夠的時間可以壯大了吧”
然後,又是那抹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憂郁,心揪起,隐隐的痛,痛上他的眉心
她到底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