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泳
第14章 泳
“嘿,尤裏安。”他含着淡淡的笑意。“我在這兒呢。”
嘿,尤裏安。
曾經也有人這麽呼喚他。那個人想要獨處的時候會藏在任何地方,有時也會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即使是尤裏安這樣精明聰明的人,也很難猜中他在想什麽。
【今天太熱了,去游泳吧。】男孩站在橘子樹下,白皙的臉頰被陽光曬得微紅。夏天的風吹起額前黑發,他好像在看波光粼粼的河水,又好像什麽都沒有在看。
【不去。】尤裏安拿着書本在草地坐下,即使沒有外人姿态也挺拔。【我要複習拉丁文。明天考試,你忘了麽?】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男孩邊走邊脫掉上衣,魚一樣紮進了眼前的河水裏。
“走吧。”
尤裏安看着薩爾的聲音有一些沙啞,就像他的驚愕裏帶有一種朦胧的柔軟。
薩爾默不作聲。Y這樣的人,只會被自己的記憶所困。
“L城博物館不如C城的國家館,雖然那裏最精美的文物都來自這裏。”薩爾走了幾步,看到對方在碑銘前駐足。“哦,那是希臘化時期的,你讀得懂希臘文?”
“曾經學過一些。希臘文和拉丁語。”
“真厲害。”薩爾由衷地感嘆。“即使在I國,也是很好的教育吧。”
長發男子的眼神轉過來,仿佛想要辨別什麽,但這是一句十足的真話。“教育再好,也要學生願意學。”
“我家要是收藏了這些寶貝,我也願意學。”薩爾聳聳肩。“不過自己學太麻煩,有人學完講給我聽就夠了。”
——【尤裏安,我對希臘語不感興趣。不過你學得這麽好,以後可以念荷馬史詩給我聽吧?】
尤裏安沉默了片刻。他們走過那些大小的雕像,殘存色彩的壁畫,從法老到平民,從石頭到塵土。E地文物在整個歐洲都是熱門的收藏品,薩爾覺得自己不太需要賣力講解,尤裏安或許懂得更多。
“希望這裏不會讓您覺得無聊。”
“無聊?”尤裏安俊美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化解的孤傲。“恰恰相反。在博物館,你可以看到過去的人如何炫耀他們的權力,也能看到煊赫一時的功勳,與時間相比是多麽渺小。”
“原來是這樣。”薩爾學着他的樣子靠近展櫃。“我不懂這些。我只是覺得,這些寶貝一定非常珍貴,所以冷氣才會開得這麽足——而不是為人的感受而做的。因為它們的珍貴,所以觀衆也得到珍重。”
“這就是你約我來這裏的原因吧?”
“當然。”薩爾大方承認。“不想曬太陽的時候,我就帶人來這裏。雖然我的想法有點怪……”
“不。”尤裏安輕聲說。“這就像你會說的話。”
博物館的一層屬于石質的功勳,二層則屬于亡者,大多是随葬品。這些沙漠墓葬中發現的随葬品如同生活一樣無微不至。形形色色的神靈被反複刻畫。“這是奧西裏斯,古代的冥王。”薩爾慵懶地一指。“他的故事,是古代最有名的神話模板。太陽神的家族,第一個法老,第一個木乃伊,來世的審判者,還有謀殺和複仇。他的妻子伊西絲也很有名,而且他們是兄妹,畢竟是神話……”
“不僅僅是神話,古代E地王室也流行近親通婚。”尤裏安接了一句。
“因為他們崇拜神聖血統。”薩爾已經習慣了向游客解釋這些怪事,雖然他的客人此刻看起來還是平靜的。“奧西裏斯的崇拜中心在阿比多斯,那裏仍有最古老的神廟和墓葬,如果你有時間可以去看看。”
“傳說他在那裏埋葬。”他們走過描繪精美的棺木。尤裏安似乎并不避諱這些死亡的象征,反而十分認真。“這個故事有許多版本。他的兄弟塞特妒忌他,同時觊觎他的妻子,多次謀害他以奪取他的一切。可伊西絲法力強大,一次次将他複原。為了避免兄長複活,塞特切割了他的屍體,将碎塊抛在各地。”尤裏安的聲音在薩爾背後幽幽地響起,讓人不禁戰栗。“後來,女神終于拼回丈夫的屍體,用亞麻布裹成木乃伊,讓奧西裏斯在冥界複活。呵,多麽動人的故事。”
薩爾已經聽過許多關于Y的傳聞,家族,兄弟,繼承,陰謀和複仇,唯獨沒有遺憾。站在他背後的尤裏安仿佛另一個陰郁的死神,沒有血肉,只有焚燒過的白骨。
“想不到,您還擅長講故事。”
尤裏安有些出神。“他的神話是木乃伊的起源。同時也說明一件事,你知道麽?”
“什麽?他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錯。”薩爾抱着胳膊。“才願意一次次複活。至少他在冥界的生活是太平的。”
“或許。”長發男子站在一排排棺椁前,帶着一種古怪的笑意。“死亡也需要證明,伊西絲才會一次次尋找丈夫的屍體。有了屍體,有了盛大的葬禮和墳墓,死亡這件事才可以讓人信服。”
他們繼續向前走,還有一套泛黃的紙莎草長卷,插圖部分是冥王的審判。“這是重生前的最後一次審判。奧西裏斯神面前的是一座天平,用于稱量死者的心髒,只有純潔無瑕的靈魂才能通過審判,前往永恒的天堂蘆葦原,獲得第二次生命;否則就會被怪獸吃掉,萬劫不複。”薩爾微笑。“當然那些條件太苛刻了,也衍生出很多作弊的小咒語。”
尤裏安看得入神,擡頭時發現薩爾的目光正在等待,然後在對視後移開。薩爾仿佛一個真正的向導,等他跟上便收回旗子,走向下一個地點。
他們随意行走着,距離已經很近,卻沒有刻意的痕跡。他們的手仿佛在進行一種古老的游戲,總在即将觸碰的時候錯開。
“我想,說謊也是罪孽的一種吧。”尤裏安故意看着他的向導說。
“當然。”薩爾不以為意。“我可不敢說自己是個好人。但這也沒什麽妨礙。反正您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和您相處讓我覺得輕松。”
薩爾非常清楚,尤裏安眼前沒有人可以裝神弄鬼,沒有拆穿只是睜一眼閉一眼罷了。不過反過來,薩爾也不必為争取對方的信任而做出任何辯解。
尤裏安緩緩擡頭,一片漆黑中展櫃的玻璃上映着薩爾的臉,就像夜霧下的海面升起一輪圓月;缥缈的倒影看上去不像是來自背後,而是神秘的對面。他微微側身,那張似笑非笑的臉逐漸與自己的面容相融,精美容納下平淡,平凡中掙脫出非凡,就像印戳和印章,亡靈和面具。兩張面龐難分彼此,又相互湧動,重影顯示出薩爾疏離的一面,也顯示出自己鮮活的一面。
誰也沒有開口,他們是并肩的兩只獸,下一秒只能開始撕咬或者擁抱。黑暗像是夜晚的河水,模糊一切的距離,籠罩着人們,像一種原始而冰冷的赤裸。尤裏安陡然轉身。
他們之間每一次照面,都有一種相遇的感覺。薩爾怔然地抖一下上唇,開合的唇峰就像一片睡蓮花瓣垂落在水面,他甚至沒有完全在看對方。“尤裏安。”他輕聲呼喚。
那一瞬間尤裏安無法思考。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幽閉多年的古井,困在淤泥深處的他聽到一點落水的回聲,才知道黑暗并不是幹涸。四千年沉默的神祇和三千年死者的詛咒為他作證。他曾經粉碎,但此刻他是完整的,尤裏安。
薩爾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對方突然靠近,然後押着手腕扣在附近牆面的拐角。尤裏安修長俊美的身形如同日蝕,籠罩在他面前。薩爾背嵴抵着堅硬的牆面,被迫擡頭與之對視。
“被我突然靠近,你為什麽沒有閃避?”尤裏安的目光緊緊釘着薩爾面部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你受過訓練。”他嗓音低啞。
又來了,這位主顧樂此不疲的小游戲。為了報酬薩爾只能配合下去。“先生,您怎麽了。”薩爾順從地苦笑。“這裏是E地,不是羅馬海和平的北岸。我們都是看着坦克和土槍長大的。我沒有騙您,也沒有這個必要,您都看得出來。”
對方的目光的懷疑被某種壓抑的失落取代。進和退都是死路。薩爾也不明白自己為何如此膽大。他騰出自由的右手,輕輕拍了拍對方瘦削的臉側。尤裏安鋒利的目光一下子變得茫然。
他們已經靠得太近,因為不經意的玩笑,和反反複複的試探。對他人理解得太透徹近乎危險。腕骨上的手掌沒有松開的意思,膝蓋有意無意在他腿面瑟瑟擦過,就像撒哈拉無情的熱風。在這個時候,呼吸或屏息都顯得不合時宜。薩爾幾乎想要閉上眼。
他們在沉默中走到博物館外廳。
習慣了館內的黑暗,突然打開的陽光明亮得近乎虛假。薩爾先一步走到門外,然後轉身。
尤裏安已經預感到他的下一句話是道別。
“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話,”留在陰影中的人,仿佛博物館的另一件長久的收藏品。光線在他們面前劃出一道清晰界線,卻好像已經砍斷他的手足。尤裏安胸腔起伏。他應該說出挽留和描述不堪忍受的分離之苦,但說出口的卻是:“我寧可我們從來沒有遇到過。”
——如果壯麗的神廟最終變得殘破不堪,我寧可它們徹底毀掉。
劇烈的陽光照得薩爾的身形近乎透明,看上去像是預言中的某一位。尤裏安的話不是簡單的賭氣,薩爾在長袍中捏緊了手。黑暗的波濤正在對方眼中翻滾,他的回答稍有差池,就會面臨萬劫不複的下場。
可是很多時候對話并不需要回答。尤裏安更不可能聽進他人的話語。
薩爾暗中提了一口氣,面上一切如常。
“也就是說……有人和你分別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薩爾說得輕松,心裏卻相反。他不喜歡窺探別人,此刻別無選擇。陰謀背叛的兄弟,還有執着的複活;他基本可以确定,Y的分別是分道揚镳,陰陽相隔。
尤裏安蒼白的面色湧起一陣顫抖和戾氣。“他不會回來了。永遠。”
薩爾對他人的往事和憎恨沒有興趣。他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麽順從,而是一匹洗舊的亞麻布,有着驚人的,可以包裹利刃的柔韌筋骨。就像一朵越過風暴的雲。“可是,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回來?”
“他當然——”尤裏安有些不耐煩地想要否定,可對上薩爾那張熟悉的臉。過分燦爛的陽光讓琥珀色的面容更加朦胧,有一瞬間恰似記憶中的臉龐在含笑反問,他的存在就像證明本身,讓尤裏安的反駁說不出口。
“也許,他已經回來過。”薩爾的頭巾在河風中翻飛起落,若隐若現的面容帶着神秘的篤定。“或許是你沒有回到約定的地方。”
尤裏安沉默了片刻。
“跟我回去。”他的決定像是突然噴薄的火山岩漿,帶着吞噬一切的氣勢。他不想再目送這個人的背影,不想再想象對方不在自己注視下的生活。“等你那個愚蠢的租房合同結束,就跟我回去。”
“謝謝您,但我說過,不用——”
“我在I國有幾個莊園,你去做園丁,芒果,橘子,檸檬,無花果……想種多少都可以。什麽都不做也可以,就在河邊坐着,吹風,曬太陽。”
這大概是封存很久的話語,但從口中說出仍然閃耀着淡淡金色。甚至讓尤裏安看起來不再那麽不近人情,像雕像逐漸有了脈搏。
【尤裏安,來游泳吧。】
【……誰知道明天,會是什麽樣。】
野鴨在蘆葦蕩成群鳴叫。沐浴在陽光下的薩爾微微睜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