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照片
第15章 照片
“這就是利奧·蒂·帕斯托雷。”
艾利克打開航空特快件。關于利奧的資料很難找到,仿佛有人刻意抹去一樣。
在古代何嘗不是如此。薩爾和他講過,古E地人消除政敵最徹底的方式,就是在一切紙質和石質記錄上削去姓名。還有一句着名的諺語,念着死者的名字就能使他重生。
雖然只是偶然,深入調查之後,他發現帕斯托雷家族并不值得同情。這種盤根錯節的古老家族,也浸透了足夠的淤泥。将失去繼承地位的養子送去黑道組織“歷練”只是稀松平常的事。帕斯托雷家族恐怕和更多地下組織存在不為人知的黑色交易。
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能力或手腕上絕不可能勝過這個人。他所謂的令人稱道的刻苦和努力,和這種地獄中爬出來的最終生還者不值一提。
但艾利克也沒有氣餒。他現在一想到薩爾在Y眼中可能是什麽“神秘的東方美人”就覺得惡心和氣憤。含着金湯匙長這麽大,從沒有什麽事比揭露Y的真面目,讓他灰溜溜滾回家更讓自己覺得振奮。
為了獲得利奧的資料,艾利克動用了相當的關系。好在Y對利奧大概只是一般憎惡,還沒有趕盡殺絕的份上。所剩無幾的照片和資料上的利奧是一個棕發棕眼的男孩,站在托斯卡納的莊園裏,因為日照輕微眯着眼。男孩長相勉強算不歪,即使被人群簇擁着,也絕沒有Y這麽打眼。然而血統就是利奧不可撼動的地位,他的出生就預示着Y失去一切;從此之後,帕斯托雷家族所有的亮相都沒有Y的影子。
這條線索到這裏也就到頭了。難怪Y對此有恃無恐。
但艾利克相信薩爾的判斷,這就意味着Y所失去的如果能算得上重要,一定在他成名之前。要麽有什麽重要線索被忽略了,要麽是被抹除得太徹底。其實和薩爾一起探讨絕對是一條捷徑,換作半個月前他絕不會猶豫;但現在,他根本不希望有關Y的話題出現在他們之間;他深深後悔向薩爾介紹了Y的一切。甚至每天他都要抽出時間,向薩爾大肆抨擊某種取向有傷風化。
艾利克将照片和資料仔細收好,就聽到薩爾回來的聲音。
薩爾煮了一壺紅茶,茶湯濃酽,佐以椰棗一類的甜點。這些絕不會出現在艾利克家的營養師清單中,但現在他照單全收。艾利克無條件覺得,薩爾做事一定有他的道理。
薩爾大約在想什麽事,紅茶煮過了時間。還沒來得及添水,艾利克接過就飲了一口,熱茶濃得發澀,只感覺十分振奮,然後迫不及待講起了今天的成果。
薩爾歪坐着,用小勺攪合着茶水與砂糖。“艾利,如果一切順利,你打算在E地呆多久?”
這個問題的出現讓艾利克愣住了。大洋彼岸精美的日子已經恍如隔世,而他每日投入在看不見的搏鬥中,竟然忘記了假期也有時限。“還要一段時間吧……我不知道。”他茫然無措,甚至希望薩爾只是想漲一漲房租。“怎麽了?”
“哦,沒什麽。”薩爾的面龐隔着淡淡的水霧,像罩着一層拂動的面紗。艾利克忍不住又看了兩眼,然後心裏唾棄Y是個變态。都是男人,不仔細看怎麽會覺得對方是神秘美人,惡心!難怪I國見人就喊Bella(美人),輕浮!
不過反過來,Y越是在意薩爾,薩爾如果疏遠甚至厭棄Y,對他來說也是一種勝利。艾利克醍醐灌頂。他本人是否勝過Y并不重要,薩爾才是這場拔河的重點。何況憑薩爾和他的關系,當然比Y那種只知道掏錢的來得真誠。艾利克十分有信心。
“薩爾,等事情結束了,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M國旅行?”艾利克目光閃亮。“算我請你的,感謝你對我的照顧,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一天聽到兩場邀約的薩爾眨了眨眼。面前的金發男子像是某種正在搖尾巴的大型犬,滿眼都是期待;薩爾忍不住笑了一下。艾利克燦爛的樣子就像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叼了出來,眼巴巴等着他一起在大草坪上玩耍。
薩爾湊過去,目光變得包容又柔和,拍了拍艾利克的後背。“謝謝你。”
只可惜,并不是每個人生都支付得起假期。金色的,沒有任何後顧之憂的假期。
“別客氣。”艾利克衷心地笑了幾下,直到看到薩爾的表情。實話說他拿不準那種表情是什麽意思,可能确實是一種神秘。艾利克金色的笑容逐漸收攏,嘴角垂落。“怎麽,你不想去麽?”
薩爾沒有回答。某種意義上,他并不讨厭艾利克無憂無慮的樣子。甚至可以說,這個無所不有的小少爺很努力地在做一個好孩子。
艾利克揉了揉金發。薩爾的沉默就像出局的标志。薩爾可以在他最窘迫危險的時候掏出一把槍,但不會将自己的秘密和困難與他分擔。包括用止痛片隐藏的病痛,薩爾都沒有治療的意願。艾利克忍不住想,薩爾會不會已經和Y共享過了什麽,而他晚了一步?
薩爾說,騙局的秘訣是信任,信任的關鍵是了解。對渴望的了解,和對痛苦的了解。艾利克知道自己一覽無餘,而那兩個人棋逢對手,或許每次都像在互相翻閱。這個念頭讓他有些受挫。不過他有他的行事方式。
“薩爾,如果你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盡管說。”艾利克猜不透,幹脆直視對方挑明。“我家雖然也不是全能的,好歹還是有些本事,一定可以幫到你。我保證。”
這句承諾是薩爾這間破房子得到最珍貴的報酬。薩爾的目光閃動一下,落在胸前的吊墜上。“好,我記住了。”
*
尤裏安為薩爾預約了護照加急辦理。
薩爾大略知道這些證件需要多麽複雜的流程。以E地的官僚主義,一套手續恐怕拖上一年都辦不成,更不要說湊齊那些對他來說苛刻的條件。他連護照都找不到,畢竟村裏人一輩子都不需要這個東西。但尤裏安等不起,他的計劃是讓薩爾和自己一同起飛。
這件事沒有任何餘地。
“我……我還沒答應呢。”他們站在辦理大廳的門口。大部分手續其實已經走完,只需要薩爾來拍個照片。
然而尤裏安專程空出一段時間出現在場。薩爾只能假裝看不到周圍向他投來的好奇目光,眼神漂移地小聲說。“也不必勞煩您來……”
“你會想去的。”尤裏安了然截斷他的話,提了提袖扣。袖扣和胸針都是白玫瑰的形狀。他穿了一套白色正裝,當然給薩爾也準備了一套同色的換上。薩爾穿慣了袍子,正裝雖然合身,總讓他覺得有些拘束。
“白色很适合你。”尤裏安輕聲說。“比我想象得還要合适。”他伸手幫薩爾整了整領口,蒼白的手指滑過那一截露出的脖頸,仿佛捧着一道琥珀,會在體溫下散發松香。“如果不戴頭巾就更好了,摘下來,我出100M元。”
“先生,這個錢我今天是賺不到的。”薩爾佯裝難受地蓋住頭巾。“摘下來恐怕您會後悔認識我。啧,這衣服真奇怪,手都擡不起來。”
“這樣拍照好看。”尤裏安今天的耐心出奇地好。“一小時而已,別總想着摘你的芒果。”
——他們第一次穿正裝并不是白色,甚至也不太明白護照是做什麽的。那套正裝只是拍照用的樣子貨,并不合身。少年尤裏安隐隐有一點期待,他覺得這是身份的象征。
“這衣服真不方便。”旁邊的黑發男孩扭動了一下胳膊,和年紀輕輕就懂得端坐的尤裏安不同。男孩坐在走廊裏微微垂着頭,緊緊攥着手;與其說是衣服不合,陌生人群更讓他窘迫。
“你看,對面有一顆果樹,是不是有烏鴉?”尤裏安突然指向窗外。
燦爛的陽光曬得陽面發白,一瞬間的功夫已經有鳥振翅飛走。
“有四只,現在只剩下一只了。”男孩只一眼就回答出。他雖然不擅長與人打交道,動态視力卻非常好。
“我就說,如果課文能夠一片一片挂在樹上,你早就學會了。”尤裏安忍不住揶揄道。俊秀的男孩露出得逞的壞笑,親昵而迷人。
“你,你別開玩笑。”男孩知道尤裏安在取笑自己學習偷懶,白皙的耳朵微微泛紅,然後報複性地扯了一下尤裏安的長袖。
少年尤裏安拍了回去。在家中他時時刻刻要維持完美,很少有這麽活潑生動的時候。更何況因為自己的打岔,男孩似乎忘記了陌生人群帶來的窘迫。
“拍這個照,到底有什麽用呢?以前我們不是在家也拍過。”
“會有用的。”其實尤裏安心裏也不清楚。他盯着自己穿着黑色皮鞋的腳尖。護照的有效期是五年,下一次換護照他就成年了。“等到下一次拍照,我們就搬出去住。找一個有院子的房子。”
“好啊,那我就種幾棵果樹。”男孩懇切地看着他。只要不和人打交道,做什麽都可以。
然而他們終究沒有等到下一次拍照。尤裏安偌大的莊園庭院裏,也沒有種上任何一顆果樹。
薩爾面對相機,難得顯出一些緊張。特別是門口站着兩位穿着制服的警衛。
“想笑就笑吧。”薩爾沒好氣地走在一邊。“我這一行的,多少都有些前科,看見條子可不是什麽好事。”
“所以那天,你寧可把我帶到河裏,就是為了繞路?”尤裏安步伐輕塊。“怕什麽,我陪你來的,他們多一眼都不敢看。”
其他業務也是一路綠燈。薩爾覺得自己仿佛走在另一個國度。
“一會兒簽證官會問什麽問題?”薩爾仍然不放心,“要是問我會不會I語怎麽辦,我可不會說……”
尤裏安面色不變。其實使節和他相熟,簽證官也都打點好了。“那我只能陪你進去了。”他裝出一副勉為其難的樣子。“要是他們問你,你就說我會教你。”
薩爾眨了眨眼,甕聲甕氣地說。“先生,這個玩笑不好笑——”
“我沒開玩笑。”尤裏安輕微躬身靠近,“這種事,我不會讓別人教你。你說起來一定很好聽。”他的語氣很輕,貼着薩爾說了幾句聽不懂的I語,這個距離足以讓薩爾耳根微微泛紅。
“可我是去種樹的,不需要學這個。”薩爾窘迫地重申。“收成一半歸我,一半歸您,當然每天最好的一顆是您的,怎麽樣?”
尤裏安沒有問他如何确定每天最好的一顆。“我知道。”他恍惚地靠近,用話語,用嘴唇。只可惜那裏不是男孩被黑色秀發覆蓋的白皙前額,而是一團纏繞的白色頭巾。“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