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二 手相(2)

第35章 番外二 手相(2)

那是利奧和二哥走得最近的一段時間。

沒過幾年,二哥就要被神秘地送走,再返回的只有新聞上的死訊。

利奧的世界從小就是兩類,主人的和仆人的。他和父母是主人,餘下都是仆人。而沒有血緣關系的大哥二哥介于這兩者之間。主人的人生不是用來努力,而是用來收獲的。父母寵溺他,仆人越對他畢恭畢敬。他大約知道有一條“上等的準則”橫在他面前,但他做不到也沒有關系,父母只會處罰“侍奉不力”的仆人。少爺的身上永遠不會有錯誤。

于是莊園裏只有對他唯唯諾諾的仆人。其餘佃農也不敢讓年齡相仿的子女來陪同玩耍,生怕言行無狀,冒犯了這尊貴且喜怒無常的少爺。單方面的發號施令其實非常無聊。利奧在童年時甚至不知道有“玩伴”這件東西。大哥勤勉忙碌,除了隔着長條餐桌很少碰面。

一起摘過果子之後,利奧和二哥一起擁有了那個小秘密。那是利奧第一次确确實實擁有某件事物,而不是“被賦予”。幼小的孩童意識到,只要他們都不告訴別人,誰也不能将這個秘密拿走。

秘密催生着秘密。自那以後,利奧再和二哥碰面仿佛也有了變化。他發現,那個行蹤不定的二哥會在迎面的時候對他微微一笑,眨眨眼。利奧知道那也是屬于他的招呼。不同于父母無底線的溺愛,和仆人的簇擁。那不過是清晨的一只鳥,在肩頭撲了一下翅膀再飛走。

沒錯,利奧覺得二哥就像一只鳥。不論是他跳上樹幹時襯衣擺動的樣子,或是在某個晴朗的傍晚一閃而過。在這個隆重、沉悶又一成不變的宅邸裏,二哥或許擁有某種翅膀。利奧漸漸意識到二哥也不是一個平庸的人。尤其對孩童而言,沒有什麽比十步開外用彈弓将方糖發射進咖啡杯更酷的人了。利奧覺得二哥就像雨季過後的青草味,深秋落在桌前的紅葉,他是這片土地上最後一位活着的精靈。

那段時間,利奧得空就去找二哥玩,雖然不是總能成功。他發現不論對于人或事物,尋找的過程就是了解的過程。其中還有一件怪事,就是随着他開始尋找二哥,大哥的碰面意外多了起來。

生下利奧的時候,蒂·帕斯托雷夫婦一度擔心這個被精心栽培的長子會妒忌。但事實讓他們寬慰。“身為兄長,怎麽會嫉妒弟弟呢?”長子情真意切地說。“兄長對‘弟弟’好,是理所當然的。”利奧生前和這位大哥交際不多,卻也從未懷疑過。

然而就在某個下午,利奧甩掉了傭人,正要出去找二哥玩耍時,大哥卻從樓梯款款走出。

“利奧,”大哥迎面叫住他。十四歲的少年已經出落得十分标致,那種美麗具象到仿佛馬上就能開口歌唱一般。“午休的時間,你要去哪裏?”

利奧不得不放慢步伐,應付這個名義上的兄長。“我我出去走走。”

“我聽說,米亞正在找你。”美麗少年不急不慢地說。“想必,也不是什麽大事吧。”

“唔沒什麽。”

“利奧,你最近好像很有精神。”少年睫毛半垂,注視着利奧。“作為哥哥,我真為你感到高興。”

少年聲音動聽叢容,但利奧卻有點不敢直視他。那雙眼睛仿佛已經把他潛藏的一點玩心都看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感到心虛。某種意義上他并不太喜歡和大哥搭話。雖然不是親生的少爺,大哥卻仿佛已經繼承了這個宅邸所傳承的,最隐秘的部分。就像一條上好的天鵝絨綢緞,雖然精美華貴,卻勒在人的脖子上。每一次對話,利奧都覺得自己的脖子正在被綢帶慢慢收緊,喘不過氣。

“可能是,夏天到了。”他漫不經心地找着借口。

“确實。”少年點點頭。“但是有人彙報,說您的衣服最近有一些奇怪的污漬和破損。”少年适時蹙眉。“這讓我非常擔心。您是蒂·帕斯托雷家最尊貴的少爺,是什麽使您受傷或者有損顏面?”

“沒、沒有。”利奧一口否定。那個秘密好像正在他的胸口跳動。“只是我自己不小心。”

“真的麽?”美麗少年依舊是擔憂的神色,任誰看了都要贊嘆一聲這真是一位盡責、貼心的兄長。“不要害怕,利奧,你只要告訴我。我會幫你擺平一切。放心,我也不會告訴任何人。”少年微微傾身。

利奧的手有些發抖。後來他意識到,大哥就像這個莊園裏的一只猛獸,晝夜潛伏着,等待致命一擊的時機。哪怕猛獸沒有伸出利爪,共處一室時也會用捕獵的眼光打量所有人的喉嚨。

但那是我們的秘密。男孩抓緊衣襟的下擺,微微發抖。那是獨屬于我的秘密。他不知道自己的表現在少年看起來一覽無餘。“沒有,真的。”

“哦,那就好。”美麗少年慷慨地抱着手臂,并沒有拆穿。“對了,你已經五歲,從今天下午開始将有兩位令人尊敬的先生為你授課。我想米亞找你,也是為了這個。”

“哦,我知道了。”利奧盯着腳尖,感覺有些沮喪。

“這些課程對您非常有益處,畢竟您是蒂·帕斯托雷家未來的繼承人。”少年面帶一種标準的微笑。“時間是寶貴的。利奧,可不要再找理由逃課了。大人常問我您的進度,我也不能總幫您隐瞞。”

“我當然沒有”

“少爺,說謊者以後可是要下地獄的。”美麗少年毫無破綻地笑着,就像教堂唱詩班頭頂光環的天使一般,劃了個十字。“願主保佑你!”

雖然是夏天,利奧目送大哥離開的時候,感覺雙手冰涼,竟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這一晚他都沒有睡好。總覺得大哥那對漆黑深邃的瞳孔正對準了他的一言一行。他做了噩夢,頭頂高挑的天花板不知什麽時候砸了下來,變成一塊刻滿“蒂·帕斯托雷”的石碑,壓得他無法喘息。

早飯之後,利奧在花園坐了一會兒。噴泉工整地撒着水。二哥曾扶着他去抓住的樹枝,忽然變得很遙遠。

“利奧?”二哥的聲音仿佛是從某處飄來的。“你怎麽了?”

利奧回頭,看到二哥那雙溫和明亮的深栗色眼眸,感覺胸口狠狠抽動了一下。“沒什麽。”他悶悶地說。

二哥微微挑眉,一定是看出了什麽,于是在他身邊坐下。“今天天氣很好,我帶你去走走吧。”他擡起手,遙遙一指。“你知道嗎,我剛剛發現一條小溪。可能是最近雨水多才出現的。就在那座山邊。”

利奧的眼睛亮了一下,旋即想起大哥的警告。他是一位蒂·帕斯托雷,這片土地屬于他,而不是相反。棕發男孩搖了搖頭。“算了,太遠了,我不想去了。”

拒絕的話仿佛一雙手,扼住他一度吸入凜冽的新鮮空氣的胸腔。他終究要回到陳腐、虛僞、幽深的陰影裏去。他只能坐在長條餐桌前等待,那些挑選好的食物會按照嚴密的流程放上冰冷的銀質餐具。哪怕他還在最應該放肆玩耍、探索未知的年齡。

“好吧。”二哥輕輕點了點頭。或許有一點惋惜,但很快散去。二哥不是一個強求的人,過着一種順流而下的生活。他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肩膀,作為一種無聲的支持和安慰。“那就好好休息。過幾天”

“我還要上課。”利奧怕自己忍不住,猛地站起來,“最近應該沒什麽空。你自己去吧。”說完,他頭也不會地向主宅走去。主人就是主人,仆人就是仆人。他天生就應當發號施令,其他人則應當臣服。

不遠處,大哥放下紗簾,吩咐傭人準備前去迎接。

那一天的天空都非常湛藍美好,利奧卻一眼都不敢往窗外看。

時間過得很明顯,那時利奧仿佛每天都在長高。這座宅邸足夠寬闊,讓人碰不上面,說不上話。幾個月後,二哥拖着一個小小的行李箱,登上了一趟遙遠的列車。

利奧不知道自己将學會另一件全新的事物。也許離開這個地方,對二哥來說并不是壞事。和留下的人不同,他覺得二哥不論在哪裏都會受歡迎,都不會不會寂寞。

他不知道自己應該記挂還是忘卻。後來他養成了在園子漫步的習慣。可是這片土地的精靈已經離開了。透過樹葉的間隙,他再看不到那個明亮神秘的世界。

這幾個月來,大哥對二哥的事也只字不提。利奧能感覺到大哥一度有些賭氣,又憂郁。整個莊園仿佛保持着一種默契,沒有談論,房間清空,合照也被撤下,關于那個短發少年的一切,漸漸被看不見的手擦去。

聖誕節來了,裝飾燦爛的大樹下放着兩個禮物盒,是他和大哥的。他清早第一個到樹下,數了一遍又一遍。

這個世界才沒有聖誕老人。有生以來,利奧第一次對聖誕禮物失去了興趣,将精美的禮物盒放回原處。

昨晚睡前,他偷偷下許的願望,并沒有成真。

利奧拖着步子離開。大廳的門扇轉動,利奧看到了大哥跑下來的身影。他們沉默地在門廳對視了一下。利奧第一次在大哥眼裏看到毫無掩飾的失落。

大哥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甚至忘記和他說節日祝福。利奧也沒有心情計較。

“媽媽,二哥為什麽沒有回來過節?”傍晚點燈的時候,利奧忍不住問。“如果有禮物,他是不是就會回來呢?”

莊園外落着零星的雪點。上了年紀但依然優雅的夫人怔了一下。“他他在很遙遠的地方。”

“能有多遙遠?這可是聖誕節!”利奧有些不滿。“他是不是忘記怎麽回來了。真粗心。”

“那個地方,不過聖誕節。”夫人溫言細語,親吻年幼的獨子額頭。“他有他的命運。”

利奧不懂命運是什麽。也沒有再問。

五歲的衣服很快不能再穿。裁縫們為他縫制了一批批新衣。每一件都比上一件更昂貴,便也沒有人會關注舊的都去了哪裏。

再後來,大哥也離開了宅邸,但是每年都有信件返回,拐彎抹角地多附了一張紙,只說請轉寄。

那些信件并沒有被寄出,全部堆在父親書房的抽屜裏。

利奧長得很快。曾經的那棵樹,他一擡手就能折下樹枝。他依舊頤指氣使,陰晴不定,脾性沒有變得更好,也沒有變得更壞,除了臉上多了一些雀斑。

然而父母卻有些力不從心。莊園的業績有些滑坡。父母那時總是自我安慰,說幸好有大哥。大哥在另一邊的組織就要出人頭地了,一定能挽回家族的頹勢。

大哥寄回來的信件先是越來越多,然後越來越少。再沒有人問起那個不存在的人。自然而然地。

利奧時不時去後山走走。那裏除了家族墓地,還有一片茂密的樹林,深秋時樹葉被風吹成深深淺淺的橙黃色。落葉柔軟地鋪在腳下,發出簌簌的響動。他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煩悶地踢了踢落葉。

哪有什麽小溪。這麽多年,根本一次都沒見過。

都是騙人的。

歐美聖誕節比較類似春節,再加上新年就是小長假。除了宗教意義之外,主要是家族團聚的。

一不小心,寫長了

小尤:盯。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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