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無人區
2 無人區
◎有話好說別開槍啊~◎
文璟後悔了。
太健談了,小嘴不停,沒一會文璟就知道了他的名字,家住哪個州,怎麽一個人從北到南橫跨美利堅的雲雲。
“我叫Ethan.”
“Vincent.”
Ethan想起Vincent的車牌,問:“你從紐約自駕來的嗎?”
“嗯。”
“哇~你知不知道密爾沃基?”
“威斯康星?”
“嗯嗯嗯!我從那來的,和南邊特別不一樣,紐約是不是特別繁華呀?我只在電視裏見過。”
“算是吧。”
“真想去看看啊~诶對了,你去過湖區嗎?”
“沒。”
“那有機會一定要去呀,超級推薦!冬天能看到瀑布在冰層中穿行,運氣好還會看到極光,我見過粉黃色的诶,夏天裸眼就能看到銀河…”
精力也忒好了,怎麽有說不完的故事?想要安靜的時間…文璟心裏被這些旁白灌滿,倒是讓他暫時忘了旁的事。
Ethan有種魔力,單方面的高密度講話也不會讓人厭煩,文璟雖然在心裏念叨了幾句話多,但真正想的卻是如果他遇到的不是自己的話,那這段短暫的同行一定會輕松愉快吧。
“我本來也是開車出來的,但還沒出州,車就報廢了”,說到車子,Ethan有些苦惱地笑了一下,不過他變臉很快,“話說你自駕怎麽會開到這裏啊,你是去哪啊?”
“不知道”,也不算假話敷衍。
文璟這樣其實很容易讓人失去聊天的欲望,但Ethan一點也不介意,“走哪算哪,我也覺得這樣随意更好,自由沒拘束,累了走不動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會停在哪。”
以為是知音難覓,實則在雷區跳舞,還好Ethan和文璟工作上沒交集,不然立刻就被關進黑名單。
“BTW,這是我這三個月坐過最好的車,诶你知道我是怎麽到這的嗎?都能寫成書了,我跟你講哦…”
Ethan一開始也沒想當搭車客,他離家出走偷得是輛家裏車庫閑置很久的舊車,也是倒黴,當時剛離開一個小鎮,破車在幹巴巴的公路上冒起黑煙,吭哧吭哧堅持了百來米,徹底歇菜。
他對着地圖比劃,發現沒有徒步能到達的地方,也沒有公共交通,只能在路邊攔車,第一個捎上他的是位才出獄不滿一年的女士。
至于怎麽知道的,車都開了,Ethan才發現她右臂外側靠近肩膀位置的紋身——被手槍穿過的人頭。
人頭的一半皮肉腐爛露出枯骨,另一半雖是人臉,看着卻比骷髅更加猙獰,有明顯暇疵,并非出自專業紋身師之手。
光看樣式,是Criminal Tattoo的常見題材,可能還和幫派有關系,在獄中想要紋身一般只能通過鉛筆磁鐵訂書針墨水這樣的材料自己偷偷紋,這得是多狠的人啊。
剛出來闖蕩的Ethan沒什麽經驗,想到這種可能,他眼神裏瞬間流露出的驚恐過于直白,就差拿個大喇叭明目張膽地貼臉輸出“你真不像好人!”
“你都不知道,我當時心髒差點跳出來,以為第一次搭順風車就要…ke”,Ethan聲情并茂地跟文璟講,還用手刀在脖子上劃了一下,“把小命搭進去,還好她不是壞人。”
女士将Ethan的心思看了個透,覺得好玩,添油加醋說自己是罪犯,還說車裏有槍,看Ethan實在像個時刻準備跳車的炸毛刺猬,她才主動解釋道:“我不是幫派成員,紋身确實是在監獄裏紋得,為了自保”,她伸手撫摸了一下紋身槍把的位置,“也是為了紀念。”
“紀念?”Ethan有些茫然的眨了眨眼,看着怪吓人的紋身是為了紀念什麽呢?
“My fucking dead husband.”(死透了的丈夫)_
“I’m sorry”,Ethan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只能給的通用回答。
女士笑道:“Sorry for what He fucking deserved that!”(他該)
年輕時,男人瘋狂追求,像是要把人捧成天上獨一無二的月亮,耗時一年多終于捂化夢中人的心。
剛結婚時,他雖只是個普通的公司職員,但所有人都覺得他是個值得托付一生的人,可後來老實人的同期要麽晉升要麽另謀高就,而總是放低姿态迎合的他卻只能十年如一日領最低時薪,老婆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想挖他牆角的不在少數。
表面忠厚,內心自卑又自負的人最可怕,男人在自己的臆想裏逐漸走向極端,他開始酗酒,辱罵對他無二心的妻子,用傷害親近之人的方式維護可憐的自尊心,他是一個無能的窩囊廢,無法控制情緒,只欺負比自己軟弱的人。
後來,辱罵變成暴力,暴力愈演愈烈,最後一次家暴發生時,男人動手之後還不滿足,他扯着自己老婆的頭發把人拖進倉庫,老婆選擇了玉石俱焚的反抗。
女士吐出口煙後才繼續說:“他扯着我頭發的時候,我就想我大概真的要死在那了,所以我決定,哪怕死于互毆也絕不能死于被單方面毆打,萬一我贏了呢?我被拖進倉庫,有什麽抓什麽全往他要害上招呼,我自己也沒好到哪去,渾身是血不知道都傷哪了,當時根本感覺不到疼,後來我拿到了挂在牆上的來福,把那混蛋腦袋打開了花。”
事實上,那個距離她甚至開不了槍,即便能開槍也打不中,她是用槍屁股把人砸到沒動靜之後,內心争鬥了好一會,才為永除後患對着腦袋補了槍,她當時并不知道在開槍之前他就已經斷氣了,她隐去了這些沒必要講的細節。
本就是一場力量懸殊的較量,現在說起來心平氣和,個中兇險只有當事人自己清楚,Ethan聽得入迷,此刻他心裏早已沒了畏懼,敬佩油然而生,“還好你贏了!”
“是啊,還好我贏了”,她反手從座椅背後掏出張10年前陳舊泛黃的報紙給Ethan,是事發後當地的新聞報道。
三根肋骨骨折,頭部兩處鈍器傷,皮膚呈現大面積利器劃痕,全身多處軟組織挫傷,新聞配圖是媒體在警察将她送上救護車時拍得照片,她的手劇烈顫唞還不忘問警察要支煙抽。
紅藍警燈照亮她随性散漫的笑容,不像是經歷了一場生死搏鬥,倒像是剛從領獎臺上下來,她一手架着煙,一手對鏡頭比中指,說:“去你X的家暴男!”
看到後面,Ethan卻只剩下憤怒,“為什麽是二級謀殺指控?為什麽受害者倒成了殺人犯???”
女士雲淡風輕道: “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她不打算展開。
本可以被判正當防衛,但因為拒絕為檢察官提供性服務,她最終因謀殺獲刑25年,不準假釋期10年,不是沒試過為自己争取,但她拿什麽贏呢?
在男性幾乎掌握全部話語權的時代,女性作為弱勢群體,沒有可依靠的男人,又拒絕張開雙腿成為點綴的無恥要求,那她們的人生就是一場人為的悲劇,how pathetic.
“I’m sorry…”Ethan替她惋惜。
“It’s alright. Anyways, I decided to turn the page and embrace my new life before it’s too late.”她說。(沒關系啦,總之,我決定翻篇了,趁還來得及,擁抱新的生活)
“你後悔嗎?和他結婚。”
Ethan單口相聲講了半天,看文璟面無表情就随口試探了句:“Vincent你在聽嗎?”得到對方在聽的反饋後他又問:“你猜她怎麽說?”
文璟挑了挑眉,示意自 己不想猜但有興趣知道讓Ethan繼續說。
“不”,她沒有猶豫地給出這個答案,“沒人會知道故事的走向,所以後悔沒有意義,我想我依舊會愛上年輕時的他,只是人會變,人心更難以捉摸,愛一個人有風險,我能做的只有永遠不背叛自己,對受到的屈辱忍氣吞聲是一種背叛,否定自己本心做出的選擇也是一種背叛。”
“她真的是個很酷的人,是不是?”
“嗯”,文璟微微颔首,“她是。”
聽Ethan講故事跟坐過山車一樣,剛剛還越說越嚴肅,一下子就又愉快起來,“然後我就到了愛荷華,變成窮光蛋啦!我才下車不到十分鐘,錢就都被搶了。”
文璟終于回頭看了Ethan一眼,對他來說身無分文像Ethan這樣“荒野求生”是件難以想象的事。
“我覺得我還挺厲害的,一邊打工賺錢一邊旅行,賺得多的時候就租車,少的時候就搭車,我見到了好多有趣的人,比過去二十年加起來還要多!”
才二十歲啊…“很勇敢”,文璟說。
“嘿嘿,謝謝。”
Ethan說的不遠和文璟理解的不遠似乎偏差不小,開了蠻久也沒見到人煙。
氣氛突然尴尬,詭異的沉默持續了有半分鐘,Ethan心虛地抓抓頭發,難為情道:“是不是有點遠了…不好意思啊…我沒有這一段的地圖,也是聽說的。”
“聽說”,文璟有種被演了的感覺。
明明還沒挨罵,Ethan卻跟已經被人提了後脖頸似的,擺了個老實巴交的坐姿,“啊就…上一個載我的人說的,他們去小鎮。”
“那你怎麽在這?”
“他們在路上吸嗨了還要拉着我玩np,有兩個女孩一直往我大腿上爬手都伸進我褲子裏了,我是真想當場跳車…”
文璟神色複雜地看了Ethan一眼。
Ethan的語速一下子提了上來,“我知道這聽起來很離譜但我發誓都是真的!是我坦白了自己是gay然後他們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把我扔在荒郊野外,然後我朝着小鎮的方向從荒地抄近道最後在這條路上碰見你,按理來說這裏屬于城鎮的輻射區應該有村莊…是我想着應該有的,但誰知道就…真一個也沒遇到,我不該那麽肯定地跟你說,對不起…我剛才有點急,錯過你,今晚大概不會再有車經過,我害怕一個人在這種地方過夜,我真沒有想騙你的意思…”
“You are gay”,文璟沒惡意,他覺得Ethan不長記性,“and you just said that, again”,才被歧視過就又大大咧咧當陌生人的面講出來,同性戀雖然從精神疾病中除名,也有幾個州開始嘗試推動同性婚姻合法化,但這個群體被接受程度仍很低,暴力反對者也衆多,他不是不支持大方承認取向,只是認為人還是應該時刻将自己的處境放在第一位考慮。
Ethan陳述事實時,常會嘴在前面跑腦子後面追,他手指搓着衣角,邊懊惱邊小心翼翼問:“你會…會覺得我很惡心嗎?”
抖摟個幹淨才來想這個問題,晚了點吧?文璟呼了口氣才說:“不會。”
Ethan眼裏的光好像是被風吹晃的燭火,風吹過去就又是長明,他用亮晶晶的眼珠子一眨不眨盯着文璟,“Vincent,你人真好!”
路旁矮植開始變得密集,葉片上挂着剔透水珠,似乎才經歷過雨水澆灌,空氣也明顯悶熱起來。
“有了有了”,眼尖的Ethan看到鏽了大半藏在樹葉裏的路标,名字剝落只能看清距離,“嗯…什麽什麽Village,7英裏。”
“嗯”,大約20分鐘車程,文璟看了眼儀表盤,暗地松了口氣,時間充足。
過了路标,路況陡然變差,Ethan颠得難受,他向文璟發出請求:“可以放歌聽聽嗎?”
“可以。”
Ethan在一摞碟片裏随手抽出一張Eminem*的專輯,“阿姆诶!你也喜歡他呀?”
“那是誰?”文璟并不知道Eminem是誰,他的碟片全是刺激大腦和幫助專注的古典樂,這些肯定是Bailie買的。
“啊…你不知道啊…那可能是随手買的,他演了《8 Mile》*,今年大火的電影,聽這張行嗎?”
“随你。”
《Lose Yourself》開頭和緩帶着壓抑和凄美的鋼琴獨奏從音響裏飄揚出來。
31秒後标志性重金屬器樂混合雷鳴般的搖滾鼓點切入,連珠炮般緊湊的節奏是打破逆境的掙紮,脆弱與決心要在殘酷的厮殺中找準時機決出唯一勝者。
Ethan正自娛自樂晃着腦袋輕聲跟唱Rap,忽然,腦袋重重撞在側玻璃上,“Ow!…”等一瞬間爆發的疼勁緩過去他才發現車身整個向自己這邊嚴重傾斜,他降下車窗。
陷泥坑裏了…
發動機嘶吼般的轟鳴吓了Ethan一跳,他連忙轉頭,終于從文璟那張雕塑一樣的臉上看到了像活人的表情,“Vincent, Vincent! 這樣會越陷越深的!”
文璟猛踩油門卻無用後,洩憤似的砸了兩下喇叭。
忽然一片寂靜,車子熄了火,好幾次打不着,Bailie和文璟開車都不愛惜,大G跟着他倆憋屈了幾千英裏,字面意義上的跋山涉水,終于受不了壓榨,罷工了。
Ethan确信自己聽到了一個牙齒咬着下唇發出的F音,想是文璟黑着臉想罵髒話又硬生生忍了回去,他安慰道:“別急,別急哈,讓它先緩緩,你在車上待着,我下去看看。”
“嗯…謝謝”,文璟看起來就特別愛幹淨,跑了長途的車連內飾都一塵不染,人和車都有股淡淡的讓人聞着舒服的高級香味,Ethan趴在文璟車窗前求助的時候就發現了。
穿上已經泥了的鞋子,Ethan都不用做心理建設,直接踩着腳下濕黏的一片先繞車轉了一圈,除了左後輪,其餘三個無一幸免,“直接開是開不出來了”,他說,“我去找點東西墊一下再試試,你不用下來,挺髒的。”
“好…”文璟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側臉枕着手背深深地閉了下眼睛,聽手表指針行走的聲音,試圖壓下心裏的焦慮和煩躁,“謝謝。”
Ethan失笑,“一直說謝謝做什麽啊,真的是…”
茂密的樹木遮擋了月光,Ethan能聽到水聲離得不遠卻看不見河,估計是大雨導致漲水淹了這破路才積了這麽多淤泥,還好今晚大晴天,不然會很危險。
樹林裏石頭樹枝遍地都是,不一會他便抱了一堆回來墊在車輪前,“試試看。”
“嗯好,你站遠點”,太軟了,墊了東西輪子仍使不上力,沒一會便再次熄火,文璟連擰幾次鑰匙,車都只是萎靡地晃兩下。
“打不着麽?”Ethan聳聳鼻尖聞到一股焦味,他走過來,無奈道:“八成是離合器片燒了,沒轍,得找人托車。”
文璟頭疼地問:“這地方這會兒去哪找人托車?”
“找不到啊~”Ethan笑了笑,“等天亮去前面村子看看,估摸還有兩英裏半,能走過去,就是今晚只能在車裏休息了。”
“嗯…”
“那邊有條河”,Ethan伸手指明方向,“可以洗洗臉”,他又指指自己膝蓋以下,“我先去處理一下這個,泥巴巴的好難受。”
“…知道了。”
Ethan大致洗幹淨之後就忍不住玩起水,悶熱的夏夜這樣還挺享受。
咔嗒。
在外面漂久了,Ethan對危險十分敏[gǎn],且他耳力遠超常人,這分明是左輪的槍膛扣回槍管的聲音。
哇…不是這麽點背吧!這裏除了文璟也沒別人了。
Ethan舉起雙手轉身,“那個…有話好說嘛…”端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腦子卻一秒轉出無數想法:Vincent有槍,體型也占優勢,先分他的心鑽進水裏躲子彈然後再…
“我操…”
——砰!
【作者有話說】
BGM: F*ck Love——Lund
Eminem: 說唱歌手,2000年代美國最暢銷的音樂藝術家
《8 Mile》:2002年美國電影,Eminem飾演主角Jimmy,講述的是一個年輕的掙紮在人選項間的板金廠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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