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粉毛小狗
1 粉毛小狗
◎這鬼地方也有搭車客?◎
邁阿密的日落是無與倫比的。
籠罩在粉紅色中的全美第三大城市天際線,随手一拍就是張蒸汽波風格專輯封面,文璟大概是弗吉尼亞島上唯一一個沒心情拍照的游客。
文璟頭發随意後抓,背心五分褲,敞懷套着印花休閑襯衫短袖,乍一看就是個佛州土着,可身上那股精英氣又令他與這座城市格格不入。
按計劃,他現在該在豪華游輪的甲板上看日落。
但計劃黃了。
太陽徹底沉落海面,城市被人造光源點亮,文璟煩躁地抽完煙盒裏最後一支煙,用煙頭燙壞電話卡,長腿一邁,坐上了G500的駕駛座。
燈火璀璨對常年泡在曼哈頓的人來說吸引力平平,順着A1A公路,在站得筆直的棕榈樹的目送中,文璟離開了這座浮誇的城市。
文璟這個人呢,是自家長輩口中的金字招牌,其他人眼裏的別人家小孩。
出身高知精英家庭,從卷生卷死的賽道殺出重圍,17歲進入哈佛,三年就捧着無數獎項挂着一堆Honor Cords(榮譽繩)提前畢業,這只是他履歷的冰山一角。
早早拿到華爾街巨頭抛出的橄榄枝,短期內一路高升至管理層,并學以致用,創立互聯網公司,穩穩登上開往新世紀的“尼尼亞”號*,還抽空順手拿了個博士學位。
金融高管,公司創始人,哈佛計算機博士…過不了幾年,文璟也會成為福布斯富豪榜前列的常駐嘉賓。
擁有比絕大多數人都閃耀的前途無量的人生,活得像個人工智能的文璟,其實也才剛過27歲生日不久。
但…
一個半月前,他自殺了。
那天,一份十萬火急的文件要文璟簽字,秘書Mia卻怎麽也聯系不到他。
Deadline這把鋒利的鍘刀懸在打工人頭頂,她只能硬着頭皮跑去特別讨厭被踏入私人領域的老板家,尤其是在不請自來的情況下。
不想,這一趟竟成了Mia一生難以磨滅的陰影。
文璟有嚴重到必須依賴安眠藥的失眠,但他常會在有重要工作時拒絕服藥,因為不想頭腦變遲鈍,彼時他正一心紮在一個項目的關鍵階段,重壓之下連續超過50小時沒合眼後,文璟對自己下手了。
像是與服務器斷聯一般,他做這件事時,大腦一片空白,連回蕩在整個屋子裏不間斷的電話鈴都聽不到,一切行為均受下意識驅使。
Mia從那座位于紐約中央公園附近豪宅的客廳一路找到主卧,最終在浴室虛掩的門縫處嗅到一股不淡的血腥,強烈的不詳預感湧上心頭,她軟着手推開門,看到坐在地上靠着浴缸像是睡着了的文璟,驚呼:“啊——”
以灰白為底色的浴室裏,猩紅尤為紮眼,沾了血的刀在地面劃出一道紅線,文璟垂在浴缸裏的胳膊将水染成了粉紅色。
他神志恍惚還不忘在電腦上留下遺囑:名下所有財産歸還于文紹禮先生和許葉溪女士,不是筆誤,是腦子不清醒時吐出的最真實想法。
就好像對這個世界厭惡至極,死後也不願再和它有任何聯系,又或者說,從來就沒産生過什麽聯系,文璟短暫的人生純粹豐富,又單調無趣。
父母希望他優秀,卻給不出優秀的标準,還常常讓标準水漲船高,他就只能奔着個碰不着的目标嘔心瀝血。
從胎教起,文璟就被設定好這個程序,大腦習慣了被囚禁,所以窺探不到籠子以外的世界,人生的意義對他來說是個假命題。
奈何人體有使用極限,超過限度後,一直阻攔在崩潰邊緣不堪重負的神經會主動選擇放棄,任由整個系統癱瘓。
Mia在醫院忙上忙下,還沒來得及寫情況說明,文璟的好友兼合夥人,公子哥Bailie(貝利)自己聞着味就找來了。
文璟經常因為Bailie在工作上偷懶而冷處理玩失聯,Bailie找他找出經驗了都,但他怎麽也想不到,這次竟然撈人撈到了醫院。
心疼自然很心疼,不過一想到文璟差點把自己作死,生氣就占了上風,只是看在文璟如此虛弱的份上,那一拳終是咬碎後槽牙忍了下來,他好言好語地念叨一大堆,文璟就倆字,“別吵。”
在醫院住了半個月後又在家休養了半個月,Bailie一直和文璟住一起,既是照顧也是監視。
Bailie冷靜下來想想,人一時沒想開正常,加上文璟這段時間太忙休息不好,出現過激行為也符合邏輯。
而後在家養着的那段時間,文璟并沒出現任何不好的苗頭,Bailie便覺得他已經恢複如常。
可沒人知道,于文璟而言的“如常”本身就不正常,“永遠不會失控的機器人”形象其實是層完全沒有看起來可靠的僞裝。
寥寥幾個被文璟允許知道內情的人來探望,無一不把“還好還好,萬幸萬幸”挂在嘴邊,只有文璟自己覺得他的運氣壞透了,他好想就那麽睡過去,再也不要醒來。
沒意思,世界還是那個五彩斑斓的世界,但他就覺得不漂亮了。
事發後一個月,文璟從金融公司離職,對自己公司不上心,心寬的Bailie這才察覺到文璟身上的不協調,他想,在紐約悶久了,是個人都要瘋的,于是連哄帶騙拉着文璟出去散心。
Bailie最初的提議是去加州,先從紐約開到芝加哥再走Route66到洛杉矶,文璟否決。
受好萊塢電影影響,文璟曾向往過的象征自由的地方,就是洛杉矶,他的幻想城,躺在加州燙人皮膚的沙灘上,聽海洋親吻陸地是他遙不可及的夢。
但要讓文璟真的親自去一趟,他又渾身拒絕,他更希望那個名字永遠只空留一個懸浮的意義,而非進入腦海的具體畫面,他讨厭失望。
最終在Bailie找來的一堆旅行手冊裏,文璟選了邁阿密,因為一個一旦意外發生被救希望渺茫的機會——游輪之旅。
Bailie制定了精确到小時的自駕攻略,從紐約出發,沿東海岸途徑大西洋城、哈特拉斯島、默特爾比奇、薩凡納最終停在邁阿密,坐郵輪出海轉一圈飛機回紐約。
他頭一回如此遷就文璟對計劃和時間數字的強迫情緒,因為連續兩天他都做了同樣的噩夢,夢到文璟以不重樣的方式碎在自己手裏,從夢境延伸到現實的後怕讓他不敢招惹文璟。
文璟則在心裏默默劃掉返程,如果身體要走哪條路的決定權不在自己手上,那他希望靈魂的向導是海浪雲雨和風暴。
恰巧船上那場歌劇是他喜歡的,恰巧結束後的淩晨是旅行的第十五天滿,一個穩定運行多年的航線,一個讓人舒服的時間數字,一切都是剛剛好。
出海前一天,Bailie被公司一通緊急電話叫回紐約,文璟卻執意登船,Bailie看他難得對娛樂活動這麽有興趣,且這一路狀态不錯,就不想掃興。
“你不想回去就算了,好好歇歇也好,我盡量明天下午就趕回來,跟你一起上船,嗯?”
“回不來也沒關系”,文璟想,回不來最好,對你我都好。
時間的确挺玄的,Bailie不放心,“那你…你得時刻跟我保持聯系。”
“海上又沒信號,我真沒事,你放心吧”,文璟再三保證——演技精湛地撒謊。
“好吧好吧。”
“Bailie”,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文璟鄭重地叫了好朋友的名字。
“嗯?”○
不能露出破綻,文璟只能在心裏默默說了句謝謝。
“害,我也不想啰嗦,怪誰?”突然被點名又一時沒等到後續的Bailie将之理解成一種警告,“總之你好好的就行。”
“嗯”,文璟點點頭,他其實還想說,我很抱歉。
今早七點三分,文璟收到郵輪演出調整的通知,喜歡的歌劇被取消了。
照舊收拾好行李退房,去了預定好的餐廳,然後按點抵達碼頭,直到這一步結束,文璟心裏的煩躁終于如山崩般傾壓而來,他憋着一股火用力攥着檢票口的圍欄,直到指骨硌得生疼。
船與岸之間似乎隔着道真空牆,文璟跨不過去,窒息感裹上來,身體泛起疼痛,他此刻迫切需要能夠占據行為和思想的事情,比如在腦子裏畫地圖。
記名字和路線是文璟少有不擅長的事,現在卻可以幫助他冷靜,他回到車上,穿過邁阿密市區的一條條街巷,直至登上弗吉尼亞島身體瀕臨疲勞駕駛的界限,他沒有拉人陪葬的打算。
丢掉電話卡前,他給最終還是沒能回來的Bailie發了條短信,說上船了。
副駕手套箱裏靜置着Bailie的史密斯威森M500,8.3/8寸亮銀色不鏽鋼槍管後接純黑橡膠皮底把,華麗的不像殺 人工具,膛室裝滿五發馬格南子彈,足夠第一次摸槍的文璟萬無一失貫穿要害。
文璟決定去無人區找條河,過程中的偏差雖然足夠折磨人,但最終産出的結果符合預期,他尚且可以迫使自己接受。
他看向公路盡頭,屬于白日的最後一縷光被粉藍沖淡,今天稱得上震撼的日落徹底結束。
既然下個夜晚注定血色彌漫,那今晚純淨的餘晖,就當作是對崩壞的既定結局的一點彌補吧。
順着海岸公路一路北上,只有漲潮時兇猛的海浪聲作伴,墨藍的水兇悍地吞沒着陸地,明明是想将畏懼之心刻進人類基因,卻讓文璟覺得出奇的平靜。
五個半小時後抵達聖奧古斯丁,淩晨的涼風吹散空氣裏的海鹽味,讓一種馬糞混合着煙草的味道無處遁形,是殖民區經久不散的黴味。
文璟随便進了家當地最貴的酒店,此時距離他預定的死亡時間還有不到20小時。
對安眠藥産生耐藥性的文璟,清晨就被腦袋裏的小錘敲醒,尖銳的疼痛剝奪眼睛的光感,有好幾分鐘他都陷在無邊的黑暗裏。
晨報和早餐一起送進房間,一篇題目為《假如我們知道了死亡的日期和方式》的文章十分醒目地占據了大半個版面。
就好像你的痛苦無人問津,但當你尋求解脫時,一切又都跳出來試圖阻止,文璟粗略浏覽一遍只覺得無趣,他喝完一小杯意式濃縮就徹底沒了胃口,松餅的焦香甜膩令人反胃。
文璟左眼皮跳了幾下,總覺得今天不太順。
果不其然,因為突然交通管制,他被堵在了往北出城的路上,當地交通廣播正在有聲有色地轉播一場警匪大片。
文璟的煩躁雪上加霜,費了好大功夫才從以毫米為單位挪動的車流間擠出來。
耽誤了不少時間,北邊也去不了,文璟的方向被迫向西,橫穿美國地圖右下角的凸起,順着南部的陸地盡頭勾勒墨西哥灣,天黑才開進懷特城附近 有河流經過的無人區。
到底是“車輪上的國家”,無人區也有公路,盡管是窄窄一條。
水泥路面被沙土侵蝕,縫隙拱出野草,道路兩旁的土地稀疏地長着數量龐大叫不出名字的樹木,樹幹細得好像風一吹就斷,卻頑強地長到了不可逼視的高度。
就這種地方,也有搭車客?
在靠近之前,文璟甚至懷疑過是自己出現幻覺,都沒敢确認這真是個招手攔車的大活人。
大活人是個白人男生,标準街頭打扮,白T牛仔褲帆布鞋,襯衣外套綁在腰間,脖子系着條紅色方巾将金屬項鏈遮得只剩個吊墜,鴨舌帽下壓着頭煙粉色中長卷發,連眉毛也染了粉,墨鏡反挂在後腦勺。
和那身耍酷打扮大相徑庭的是他的長相,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聯想到吉他草地和氣泡水,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明媚如午後陽光。
夜晚獨自在這種地方不安全,當然不排除這人本身就是個危險的可能性…文璟是無所謂,光腳的怕什麽穿鞋的,而且那人手搖得太賣力,實在不好無視,于是他停了車。
“謝天謝地,終于等到人了!”脫帽上前,他躬身趴在搖下的車窗前帶着“得救了”的喜悅說。
“晚上好”,湊近看,文璟才發現他眼裏泛着紅血絲,像是沒休息好,看着有些疲态。
“晚上好呀,謝謝你願意為我停車,能不能請你捎我一小段兒?我可以付錢的!我被困在這了…”他順着車頭指出去,游說看起來挺冷淡的車主:“這個方向去鎮子上,不遠就有村莊。”
文璟想,村莊離得不遠的話,那他還得再往深處開開。
“随便把我放在一個有人住的地方就好,不會打擾你太久,這裏晚上有狼,我從那邊過來的時候聽到叫聲了,我真的害怕,拜托了~”說着說着一副委屈到眼淚快掉出來的樣子。
順着他所指的方向,文璟只能看到一片原始地,再加上他鞋子和褲腳的泥巴,有種被拐騙逃出來迷路了的即視感,怪可憐的,文璟想,算了…離十二點還有點早,一點路順手的事。
在忐忑中等了大約十秒,他看到車主修長的食指在方向盤上敲了敲,施舍出三個字:“上車吧”,語調平得像是翻譯器裏的合成人聲在說話,音色如威士忌裏的冰球,表面沾染了醇厚微微辛辣的酒香,內裏拔涼,但好聽。
“謝謝!你人真好!”生怕文璟反悔似的,他蹬掉泥鞋子,像只矯健的豹子一樣鑽進副駕,随身行李往後排腳踏一扔,扯出安全帶将自己牢牢綁定。
【作者有話說】
BGM: Blessed & Free——Kane Brown/H.E.R.
哥倫布首航美洲大陸的三艘船之一“聖瑪利亞”號“平塔”號“尼尼亞”號,哥倫布一開始在“聖瑪利亞”號,擱淺後被迫棄船,之後“尼尼亞”號成為旗艦
作者私心,拆尼絲不做bott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