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十五天
7 十五天
◎該死的!是心動的感覺◎
文璟沒躲也沒彈開Ethan攥着自己袖子的手。
“不要因為失敗一次就否定所有,其實人只要智商沒問題,就算天賦平平,肯學肯堅持,絕大多數事情都能做到,我認為起碼你還是屬于聰明有想法的那一類,你不是…已經具備成功的基本條件了嗎?”
冷淡之人流露的溫情相當致命,方才的柔軟和脆弱已經幾乎被文璟盡數收斂,但Ethan的心尖卻不停發顫。
他覺得眼眶好澀,分不清是因為哭得太久,還是因為又忍不住想哭,“真的嗎?”
“嗯,決心…很重要”,文璟動動胳膊,掙脫了出來。
Ethan空舉着那只手沒放下來,布料綿軟的感覺仍殘留在手心,他盯着文璟,眼神含着些茫然,像是在判斷文璟的安慰裏真心話占多少,場面話又占多少。
“既然已經付出了很多代價,那就幹脆堅持到有一個足夠明确,不可改變的結果為止。”
話說得真漂亮啊,Ethan想,這似乎是他第一次聽到文璟一口氣說這麽多話。
文璟抽出的胳膊本該順勢搭上另一只手臂,卻在擡起一點距離後,更改了移動路線,“再試試吧,嗯?”
一片陰影蕩過Ethan眼底,羽毛般輕撫過頭頂,那股質量很輕獨屬于文璟的涼從發心緩緩滲透進來,帶着文璟的通透和執拗,割裂着他。
文璟理順Ethan頭頂被薄被摩起的一撮呆毛,沒多停留便要收手,Ethan急忙用雙手按住文璟的手,在他來不及做出反應時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将人拽得身型一歪,Ethan被文璟的影子徹底覆蓋,淺淡的眸色也随之暗了下去。
心軟的人永遠也抵抗不了小狗水汪汪的眼睛。
柔軟,溫暖,淚光,索求。
這讓文璟想起去年春天,一場耗人心血的收購結束後,他難得擠出半天休息時間,端着杯馥芮白坐在紐約某個公園的長椅上曬太陽,旁邊放着助理買的但他沒胃口吃的午餐。
他戴着墨鏡正在假寐,突然大腿貼上一片暖意,睜眼一看,一只邊牧把他的腿當成了腦袋支架,小聲嗚咽撒嬌,聽着很是委屈。
文璟是個寵物緣淺而且不怎麽招小動物喜歡的人,這樣的親近絕無僅有,憑他再淡漠也無法處之泰然。
邊牧挂着狗牌,牽引繩托在地上,看樣子是玩得太瘋甩開主人跑丢了,見文璟注意到自己,就将文璟的目光往餐盒上引。
“肚子餓了?”沙拉的調味料是分開打包的,不放的話小狗應該可以吃,文璟把餐盒蓋子打開遞到小狗嘴邊,“吃吧”,邊牧用鼻子感激似地往文璟手心拱了拱,他順着摸上去揉了揉小狗腦袋,手感毛茸茸暖烘烘的舒服極了。
文璟一直都想養一只小狗,他喜歡這種動物,渴望忠誠長久的陪伴和純粹熾熱的愛,記不清是小學還是初中,左右不是特別懂事的年紀,班裏的同學分享炫耀攀比着自家的寵物,文璟沒有,也不會有,只有眼巴巴羨慕的份。
後來離開家,有很多小事他能自己做決定了,卻沒了時間和精力,求而不得讓他永遠偏心小狗。
偏心一旦産生,就很難再被矯正。
“那你怎麽不試試”,Ethan問。
怎麽不試試活下去,死亡難道就是你堅持之後明确的不可改變的結果嗎?有什麽代價是可以和失去生命這個代價相提并論的呢?
Ethan不明白。
不明白也正常,沒有人能完全理解另一個人的心境。
“我試什麽”,文璟裝作沒聽懂他的言下之意,輕聲丢出一個陳述句意在結束這個話題,他沒有想要的,也沒有要試的。
放棄生命這種想法可能會在一瞬間産生,然後像寄生一般奪取大腦控制權,上一秒還風輕雲淡的人下一秒就永墜深淵。
求生和枯萎之間只有一條十分脆弱的界線,文璟在第一次自殺前從沒動過不想活的心思,沒想過淺嘗辄止,他用西式廚師刀垂直深深紮進手腕然後橫向切割,再泡進熱水裏避免血液凝固,時至今日,他的左手手腕依舊無法正常用力。
他無意以自我傷害的方式懲罰或是報複包括自己在內的任何人,也不為籌取誰的心疼可憐。
能夠清楚感知外界的一切,卻給無法給予反饋,照單全收的身體被囿于生态系統,置若罔聞的靈魂逃逸在世俗之外,就是文璟現在的狀态。
或許換做另一個人,被抛一根繩索就能獲救,到文璟這裏卻完全行不通,他就待在深淵底部,沒有一點掙紮和糾結,乏倦與無望淹沒了他的五感,生機被屏蔽在外無法近身,連求生本能都丢棄了,說這是具尚未喪失行動能力的“屍體”也不為過。*
能觸動他的大概只有堅韌到絕無可能割舍的束縛,或者比死亡更讓人沉迷的歸宿。
Ethan的心髒像濕毛巾一樣擰起來,擠出的不是血液而是檸檬汁,将他泡得又酸又澀。
如果…如果由着Vincent去了的話,那他說支持我,是不是就是他主觀上留在這世上的最後一件東西了?
最後一件東西…
最後一件東西留給了一個萍水相逢的搭車客。
這麽好的人,理應得到善待和挽留,而我…
——要死!就他媽死遠一點!
我怎麽能說出這麽殘忍的話?
我怎麽能對他說出這麽殘忍的話?
Vincent鮮活的生命天天在眼前晃,我卻早選了無視和放棄,象征性地勸了兩句到底是真的為了他,還是為了不讓自己有罪惡感?
明明口口聲聲說最讨厭不尊重生命的人,卻企圖對Vincent的死亡無動于衷,這副僞善的樣子還真是醜惡啊…
“我…Vincent…收到貴重的心意和禮物,得…我得回一份謝禮的,這是你送給我的”,語言都沒組織明白,Ethan就哽咽着一股腦往外吐,他情緒緊繃,手上的力度失了分寸,淤紅在文璟手背上,從皮膚相觸的邊緣溢了出來。
“不用”,被捏得很痛,但文璟沒有表現出來,只輕輕笑了一下,意思是都揭過吧,沒關系,不用往心裏去,無論是攝影機還是他自己。
“用的!用的…”
“你怎麽…”怎麽還哭得更厲害了?文璟不知道為什麽小鬼突然就跟打開了水龍頭似的,眼淚比剛剛流得更兇,直接從眼眶往外湧,他無奈道:“好吧…那你想給我什麽?”
哭久了,Ethan的腦袋都生了鏽,他急躁地說:“不知道呀!我好像…我好像沒有能作為謝禮的東西,我好窮啊!”
很少有人會讓文璟招架不住,Ethan算一個,這麽能哭那就哭吧,可怎麽還把自己哭生氣了?生氣…生氣怎麽跟…撒嬌一樣…
“Ethan,聽我說”,文璟拍拍小鬼一抽一抽的背,幫他順氣,“我這麽做并不是想要你的感恩,是我想這麽做,是為了我自己,你真的不要有負擔,這事過了,行嗎?”
“嗯嗯嗯,你很好,我知道的,所以我不能讓你白當好人。”
“?”文璟疑惑地看着油鹽不進的Ethan。
“你說的,我試試呗?”
怎麽一個“試試”就讓小鬼斷章取義當成萬能公式揪着不放了,文璟不欲再糾纏下去,今晚第二次想要掙脫Ethan的束縛,“我說的試試是這個意思?”
“Vincent! Vincent! 是我,我不想”,Ethan一邊和文璟僵 持,一邊搖頭又點頭說:“我不想…@#,&*!心話…”
我不想你死掉才是真心話。
原話有點吱唔,文璟聽得不清,但猜也能猜到,小鬼連裝樣子都不裝了,這樣下去有些麻煩,他用另一只手拍拍Ethan的手背,“好了,放開吧。”
“不要!”
文璟用力一拽,手倒是終于自由,可腿又被扣押了,小鬼竟直接環抱住了他的膝彎。
相比于手,腿對溫度的變化更加敏[gǎn],文璟覺得Ethan好熱,臉也濕乎乎的。
更像小狗了。
被還沒褪盡的屬于少年身體的柔軟緊緊貼着,整個身子都要燙出薄汗了,他嘆了口氣,揉揉Ethan的腦袋,用更柔和的态度哄道:“聽話。”
Ethan早在一些日常小事裏就發現文璟會對他心軟,現在看來,他的難過貌似對文璟更加有效,于是他決定賭一把,變本加厲地掉眼淚,可憐巴巴地看着文璟。
“我聽話了你就會開心嗎?就這麽分開的話,我明明知道你會死,是你讓我知道的,也許明天,也許後天,那我要怎麽辦呢?我會一輩子都活在愧疚裏,一輩子有虧欠一輩子良心不安,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只認識了幾天哪來的一輩子?可是所有人,連我最好的朋友都不看好我想做的事,只有你,只有你支持我,我就是會記一輩子啊,好是你給我的,一輩子的難受也是你給我的,這樣好殘忍,你是個狠心的人嗎?Vincent,你真的…忍心嗎?”
眼淚順着Ethan臉頰滴到文璟膝蓋上,和Ethan的體溫一對比,水分蒸發的涼意存在感實在是過于高了,哎真是…好不高明的道德綁架啊,文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被Ethan拿捏了。
心裏想的明明是“沒什麽開不開心的,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不需要任何人來替我惋惜”,開口的卻是自己也沒想到的退讓:“你別用這種眼神…那你說,要怎樣你才會好受一點?”
Ethan心中暗喜,他吸吸鼻子,不使勁哭了,“我不逼你改變,但你要跟我兩清,剛剛說了要回謝禮,我不欠着你的就不會那麽難受,就算你現在反悔要把攝影機收回去,心意也已經欠在我這了,我需要一點時間。”
這一點文璟倒是不會後悔,“你要多久?”
多久好呢?Ethan随口說:“一個月…?”
太久了,文璟輕微地皺了下眉,“一周,而且我不會待在這裏。”
“25天!”Ethan立即改口,反正他的目的是能拖就拖,沒打算說話算話,到期之後再找別的由頭,溫水煮文璟,總能找到讓他放棄自殺的辦法。
“一周。”
“20天!”
小鬼又要哭了,“…十天。”
“半個月!就半個月了,不能更少了,我很笨的,需要多一點時間思考,我不讓你煩,你明天帶我一起走,好不好?”
不好。
這兩個字在文璟的語言中樞裏溜達了一圈,最終也沒走到嘴邊。
他想拒絕的,他應該拒絕的,他想他是應該拒絕的,可為什麽猶豫了?
可能是從小被迫養成的面對帶着祈求的哭臉就妥協的習慣很難改,也可能是哭了的Ethan比笑着的時候更讓人難以拒絕,晶瑩的眼珠像顆潤了水的玻璃球,裏面流淌的朦胧溫柔實在惹人憐愛,文璟心裏有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落地震了。
算了…要不然…就承了他的情好了,小孩子不得個安心不肯罷休。
Ethan用松軟的頭發蹭文璟的大腿,“Vincent,你就答應我吧…求你了。”
卧室裏,只有時鐘見證過的短暫幾秒,是文璟和Ethan都覺得無比漫長的沉默。
最終,對小狗的偏愛還是勝出了。
Ethan憋不住試探,“你答應了?”文璟沒說話,“不說話就是答應了!”
“十五天”,文璟松了口,妥協道。
“好~”因為有哭的中和,Ethan夾在松懈和慶幸之間,尾音浮起一個帶着媚意的波浪,他仰着頭,下巴支在文璟膝蓋上方,看着文璟。
臉上挂淚眼皮紅腫,這樣笑起來一般好看不到哪去,Ethan卻是例外,文璟記得公園那只邊牧,似乎也是這樣眼睛瞪圓了笑來着,現在腿上的這只,下巴有點太尖了,硌人。
Ethan溫熱的鼻息順着文璟的褲管往上攀爬,文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腿還被硌得不太舒服,他本想推開Ethan的腦袋,結果看到…小鬼臉紅了。
文璟只手遮住Ethan的臉,按耐着不自在問:“幹嘛呢?”
自從文璟答應,Ethan的注意力就不再高度集中了,他也自然而然注意到,距離很近的,寬松運動短褲上,處于冷靜期卻依然高調的凸起。
如果這都不算天賦異禀,那什麽才算天賦異禀?啊???
Ethan是個正常男人,被比下去心有不甘,同時,他也是個正常的gay,被誘惑到無可厚非。
“啊我…我我沒幹嘛呀”,Ethan急忙縮了回去,又把臉埋進膝蓋,可耳朵被遺漏在外面,紅得讓人看一眼就能想象出摸起來有多燙手。
當然,充血的不只耳朵尖,Ethan根本不敢擡頭,文璟就站在旁邊沒走,不知道在想什麽。
怎麽那天順嘴就給說出來了呢?他肯定看出我臉紅了,解釋不清了,尴尬得要死啊!!!Ethan在心裏咆哮。
只有文璟自己清楚,什麽“冷靜期”都是假的,Ethan的觸感…太舒服了,他在腦子裏過了無數遍無比讨厭的練書法日常,才勉強忍住了沒擡頭。
扣扣——
房門被敲響,窘迫救星Claire及時雨一般沖刷了這古怪發酵的氛圍,她來問Ethan打盹醒了沒,說布朗尼烤好了讓下去一起吃。
“嗯,他醒了,我們馬上就來”,文璟回她。
Ethan悶聲說:“你自己去吧”,他現在站起來就是在給文璟表演搭帳篷。
“不鬧了,哭了這麽久不累嗎?去吃點東西”,文璟又重重揉了把“小狗腦袋”,過了過手瘾(火上澆油)。
“不要揉了!”Ethan羞惱道,“你好讨厭!”
文璟第一次被說讨厭,挺新鮮,他勾勾嘴角打趣道:“你對着讨厭的人臉紅什麽?”
“因為生氣!你把我頭發都揉打結了”,Ethan頭也不擡推了文璟一把,強行挽尊道:“你就慶幸人對‘好看’總是有更多的耐心和包容吧,不然你現在已經挨揍了!”
“那…謝謝?”
“嗯!不客氣!”
文璟笑着整了整衣服,“回來路上說好的一起喝酒,別放她鴿子。”
小狗只龇了一下牙,就又怯怯地蜷成一團,“沒忘呢,我一會就去”, Ethan搓着臉說:“眼睛都腫了,我緩緩。”
“要冰嗎?”
Ethan搖搖頭,“對不起,Vincent。”
“怎麽了?”
“之前說過的所有傷害你的話,我知道錯了,拜托你,不要往心裏去。”
一會張牙舞爪,一會賣乖讨好…怪可愛,可愛的乖小孩總會得到多一些縱容,“我總不至于因為你說實話就要跟你生氣,不過道歉我接受了,之前的事就不提了,以後,你還是可以想說什麽就說什麽。”
文璟關門很輕,Ethan确定自己沒有聽到關門聲,可耳邊那聲重響是怎麽回事?
他坐在靜谧裏,四肢虛浮好像跌落進一大團棉花裏,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那是心髒高高懸起又重重砸落的撞擊聲,他捂着胸口,手心裏的震動越來越快。
“靠!該死的,別跳了,腿都要給你跳軟了。”
【作者有話說】
BGM: Circles.——8bite◣
璟有一種死了挺好活着也行平靜的發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