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歸港

26   歸港

◎不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

今天,是郵輪歸港的日子。

Bailie提前将所有工作安排好,确保不會再出現上次那樣的烏龍,然後登上了飛往邁阿密的航班。

這些日子,他心裏總是不安,有時候還會做很真實的噩夢,但也沒有辦法,沒信號的遠海,他實在鞭長莫及,只能反複安慰自己,文璟已經恢複正常了,他不會有事的。

該說多虧了文璟這個甩手掌櫃嗎?Bailie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大部分時間都分身乏術,工作上的事堆在他腦袋裏,擠得那些胡思亂想無處栖身。

不是說夢和現實是相反的嗎?是哪個煞筆編出來的鬼話!

專程來接人的Bailie把燒盡的煙頭狠狠戳在鐵扶手上,含着一股無處發洩的怒火,第16次挂斷無法接通的電話。

又去核對了一遍旅客名單的工作人員一路小跑回來,“先生,您說的那位乘客沒有登船。”

Bailie不死心地又問了一遍:“你确定?”

“确定的”,怕被刁難,工作人員幹脆把消息一股腦全倒幹淨,“我們不止核對了登記表,還查了客房服務和訂餐記錄,确确實實是沒有這位乘客的。”

“Fuck!”Bailie沒忍住低聲爆了句粗口。

“額…您看?還需要再調監控嗎?”

“不用了”,Bailie給工作人員塞了幾張小費,“辛苦。”

“非常樂意為您效勞”,會變臉的工作人員殷勤地笑着祝Bailie在邁阿密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

愉快個狗屎。

“去查查Vincent這個混蛋到底跑到哪去了”,遠在紐約以為終于能有天假的助理,一接起電話就收到自家老板怒火中燒的命令,他老板平常再生氣也只會給人背後捅刀子,捅成馬蜂窩,現在這樣子倒是稀了個奇的,“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助理一句話都來不及說,電話就被挂了,一件事還沒來得及幹,電話就又響了,“去問Mia要Vincent父母的聯系方式,盡快發給我。”

誰不知道Vincent的邊界感有多強,Mia更是只聽Vincent的話,不然之前怎麽會等到Bailie自己找去醫院,才知道人自殺完都被搶救過來兩天了,助理是真為難,只能向老板請示,省得到最後他背鍋,“有一個很現實的問題…她不給怎麽辦?”

“那就告訴她,Vincent死了,我要報喪”,Bailie陰沉沉地說,“十分鐘。”

又被挂斷,助理馬不停蹄地播了一堆電話出去,嗓子講到冒煙,好不容易暫時告一段落,他端着杯黑咖啡坐在電腦前,第47打開次辭呈,做了些沒意義的修改,再關掉。

他在日志上怨氣滿滿,筆尖重重地寫:2002年7月5日,老板讓我大海撈針,今晚又不用睡了,明天也不會辭職。

Bailie捏着胸`前的十字架無聲為剛剛那句氣話忏悔,之後又虔誠地念了段禱告,“Vincent,你還活着的…對吧?”

因為某人仗着年輕不加節制,每天都累得要死,又總在睡了一覺養出點精神後變本加厲地撩撥,導致在本來一個快好的小小發燒基礎上又患了感冒,拖拖拉拉很久都好不了,還跑過兩次醫院(Urgent Care),所以他們半個月都沒能走出達拉斯,更确切點說,是Ritz-Carlton的套房。

達拉 斯是德州第三大美國第九大城市,經濟支柱大多為現代工業,成群的玻璃幕牆超高層建築讓遠離這種風景有段時間的文璟頗為不習慣,變野的心境又被套上個籠子,壓抑得很,他不喜歡這裏。

中午十一點,達福中國城裏的許多中餐館才陸續開門或者開始提供午餐菜單,驅車20分鐘,文璟走進了一家粵式餐廳,他聽不懂粵語,店員的英語又蹩腳,兩個人就這麽不在一個頻道地問答讨論了半天,才終于點好了一盅湯和幾道甜口小吃,他自己是吃不慣這種太鮮太原汁原味的肉食,但Ethan喜歡。

小鬼最近迷上了中餐,因為某天燒得厲害,吃不下東西,文璟給他買了份清淡的熱湯,他喝了立刻就覺得舒服不少,之後便把中式鹹湯奉為靈丹妙藥,今天早晨他縮在被子裏,用高燒加重感冒快徹底啞掉的嗓子跟文璟說想喝湯,文璟怎麽可能不滿足他這點要求。

給Ethan吃了兩口棉軟的吐司墊肚子後喂了感冒藥,昨天半夜才吃過一次退燒藥,沒敢讓他繼續吃,貼上降溫貼掖好被子确認空調溫度,這一系列工作做完,文璟才稍稍能放心出門。

從那天下午在車上一點一點倒着純淨水捂熱給Ethan收拾幹淨,還細節地套上新襪子起,文璟就發現,盡管自己的生活技能十分欠缺,但在照顧Ethan這件事上,他無師自通。

因為這件事其實非常簡單,只需要很多很多耐心和很多很多愛。

但這也其實非常非常的難。

Ethan只喝了兩口湯就放下勺子,垮着張臉趴在沙發上,可憐巴巴地怨怼:“我感覺有個刀片卡在我喉嚨裏了!”

文璟取出裝在盒子裏的體溫計,消了毒,在Ethan旁邊坐下,将人撈起來說:“張嘴,寶寶。”

Ethan叼住送進嘴裏的體溫計,癱在文璟身上不安分地亂蹭,口齒不清地含糊着撒嬌,“哼哼…沒力氣,腰酸,身上疼,頭也疼,還好暈,Vincent…Vincent…我難受,難受難受難受…”

“知道你難受,我心疼着呢,先好好量體溫,不許說話了”,文璟輕輕捏住小鬼的嘴唇,手上又是拍又是揉地安撫着人,“等會我沖點蜂蜜水,你乖,忍忍痛喝了,多少再吃兩口飯,不然會低血糖,吃完我們去醫院。”

Ethan拱着山根搖頭,做了個很為難一臉拒絕的表情,又在文璟的眼神威脅裏投降,不情不願地點點頭。

體溫計叫了,“醫生也就只給開點藥”,嘴巴恢複自由的Ethan還想搶救一下,“不如在床上睡覺呢,我好累啊~Vincent,不想出門,一步都走不動了~”

“又快燒到40度了小祖宗(my little terror)”,文璟看看體溫計上的數字,輕輕彈了一下Ethan額頭,捏了捏他的臉說:“這麽聰明,燒壞了可怎麽辦呢?”

“我腦袋質量好着呢!沒那麽容易壞”,Ethan把腦袋藏進靠枕中間。

“不讓你走路,抱你,嗯?”

“No, please, no~”

“Objection”,文璟沒用力拍了拍小鬼露在外面的屁股,一邊一下,“no negotiation.”(反對,沒有商量的餘地)

就在此時,門口傳來嘀嘀兩聲,是房門被刷開的聲音。

Ethan擡起頭,奇怪道:“客房服務?今天怎麽這麽早,剛剛有按門鈴嗎?”

是啊,沒有按門鈴,文璟皺起眉頭,警覺地看向客廳盡頭,沒有說話。

幾秒鐘後,最先從入戶廊快步走進來的兩個人,身穿黑色戰術西裝,系紅白條紋領帶,耳朵挂着無線通訊設備,一看就是很專業的保镖。

文璟立刻将Ethan護在身後,Ethan撐着膝蓋略顯艱難地從沙發上站起身,眼前晃得厲害,氣喘沙啞地問文璟,“怎麽回事啊?”

高跟鞋清脆的噠噠聲消失在套房客廳的地毯上,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從一群深色中走出來,由于她太過亮眼,Ethan第二眼才發現她身邊并肩跟着的,一個穿着同樣考究應當也是雇主級別的男人。

男人和文璟擁有相似的輪廓,但那種不近人情的強硬與冷漠又将他和文璟區分的清清楚楚。

啪!

文璟踉跄一步,左臉頃刻間浮起一個清晰的巴掌印,陣陣耳鳴裏他側低着頭,額前沒梳上去的頭發低垂着,将他的眉眼斂進陰影中。

動手的女人在看到文璟嘴角流血的那一刻明顯遲疑了一下。

“媽”,也沒有很意外。

媽?

雖然聽不懂中文,但媽媽的發音幾乎在所有語言裏都是相似的。

Ethan本就燒得遲鈍的大腦這會更是在艱難地轉動,Vincent的媽媽怎麽會突然出現在這裏?還打了Vincent,為什麽要帶這麽多保镖…他如果看過從小韓民國傳遍東亞的狗血偶像劇,就會知道現在的自己和文璟是怎樣的處境。

一旁和文璟一般高的文紹禮走上前緩緩開口,深藏怒意的質問讓人錯覺空氣變重,被壓得喘不過氣,“以前你交男朋友,我當你是年輕愛玩點新鮮的,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沒看到,可你真以為你能瞞得過我?你總也該有點分寸,該結婚的年紀,連家裏安排的人你都不見,自殺玩失蹤,還跟一個男人沒羞沒躁的從懷特城搞到達拉斯,你是真不知道丢人兩個字怎麽寫!”

從決定活着起,文璟就知道會有被找到的一天,他不可能瞞得了家裏一輩子的,想想家裏…那都是些什麽人啊…

他是有能力帶着Ethan去這個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但他不希望“逃跑”真正變成逃跑,去哪裏,做什麽,他希望Ethan的選擇和Ethan的身份在這個過程裏都能得到尊重,雖然眼下還迷茫,但他和小鬼才剛剛開始,總能想出一個解決辦法的。

只是沒想到,留給他們的時間只有這麽短。

不該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的…

比起文紹禮,許葉溪的态度能聽出些許難過,但更多的,是一種…不滿,“是誰給了你生命啊,啊?你自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對得起生你養你的我嗎?”

好吧…确實對不起,畢竟我的存在只是因為你們需要孩子,包辦婚姻沒有愛還豁出性命生下我,就好像我來到這個世界上發出的第一個聲音不應該是啼哭,而是一句抱歉。

我是一顆來贖罪的種子,不是麽。

只是和父母剛見面不到五分鐘,說了三句話而已,文璟就覺得疲憊到連嘴都不想張開,他很想說,如果可以選,我也不想來到這個世界上,但最後,他也只是沒有任何情緒地輕聲說了句:“要是能還給你就好了。”

“我看你病得不輕”,文紹禮轉動手上的戒指,不容置喙地說:“回紐約好好治一治你在外面養出來的這一身怪毛病”,至于為什麽不是回北京,自然是因為文紹禮覺得這樣丢人的事得藏着處理。

“我沒病”,這應該是迄今為止文璟第一次在明面上和文紹禮唱反調,從前安排他見不想見的人,都是被他很有技巧讓、人挑不出錯地推掉了。

Ethan覺得自己應該是病得更嚴重了,完全聽不懂的對話讓他的頭更暈,渾身打着冷顫,眼前黑了又黑,幾乎要站不住,“Vincent…”太難受了,管不了眼前的混亂,他下意識抓住文璟的衣服呼救。

文紹禮遞了個眼神,身後又立刻進來了三個人。

察覺不妙的文璟本能地轉身要将Ethan護進懷裏,卻方便了前面的保镖,一邊一個無視他的反抗将他強行拉開,都是從部隊退役且受過職業訓練的,完全不是文璟玩了幾年業餘散打就能抗衡的,他的腰被第三個保镖固定着,像只垂死掙紮的困獸般粗喘不停。

那邊,掙紮無果的Ethan跪在地上,被另外兩個保镖鉗制着手腳,其中一個還掐着他的脖子,他呼吸不暢地紅着眼睛,額角和頸部爬出青筋,看着同樣失去行動自由的文璟,用突然爆發出的一點力氣喊道:“不要這樣對他!他…他…咳咳咳咳…”

他好不容易才開心了一點。

一長串五髒六腑都快吐出來的咳嗽,聽得文璟覺得自己的胸腔都跟着要命得疼,“放開他!”

沒有文紹禮的命令,保镖是不會輕易收手的。

Ethan只是不舒服地扭動了一下`身子,後腰就被踹了一腳,他瀉出一聲悶哼,冷汗當即從鬓角滲出,順着臉頰滴到地上。

“操!你們別動他!”

“動手”,身後,文紹禮冷冷地聲音響起。

“不要!我回去!”

保镖将軟綿綿的Ethan拎起來,架着他“站”在地上,拳頭落在他肚子上。

“我回去!我回去!”

“我回紐約!”

本就病得虛弱的Ethan又雪上加霜地受了傷,還被迫無比真實地代入了曾經不好的記憶,“噗咳咳…”他噴出口鮮血染紅純白地毯,綿延到文璟腳邊,然後,就第一次見到了文璟情緒徹底失控的樣子。

“我說了我回去!住手啊!讓他們住手!”

文璟哭了,當着一屋子陌生人,當着最不願表現出自己軟弱一面的父母面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那麽哭。

他流淚的時候特別少,最近這麽多年,也就只有那晚埋在Ethan懷裏,仗着外面雷暴大雨,家裏停電,小鬼腦袋也不清醒,才無聲無息地掉了兩滴眼淚。

“繼續。”

“不要…”為嘗試脫離控制,文璟不惜把自己的肩膀生生拽到脫臼。

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他就能夠到小鬼了。

“Vincent!”聽到骨頭咔咔作響的許葉溪驚呼,她厲聲警告保镖:“你們別傷着他!”

“別打!別打了!”在保镖又要動手時,文璟絕望地回頭看着文紹禮和許葉溪,雙眼一片駭人的通紅,“我有病,我有病!我是病得不輕!我跟你們回去,我治!治到你們滿意為止!讓他們住手,讓他們住手!”

承認自己這些思想和行為都是病,這才是正常的、正确的,文紹禮滿意了,現在可以進行适當的安撫,所以他終于讓保镖停手去收拾文璟的東西。

文璟在保镖的圍堵下強忍着目光,他知道眼下最好是別和Ethan有任何形式上的接觸,他打算趁文紹禮沒注意的時候去撿剛才在拉扯中斷掉的項鏈,不想還沒來得及行動,就被文紹禮一腳踢開了。

雖然他這個爹當的不怎麽樣,倒還知道文璟不喜歡戴首飾,尤其是這種極致奢華的巴洛克風格珠寶,因此這項鏈的來頭不言而喻。

文璟只能麻木地站好,胳膊被人接了回去,他像是無知無覺,連眉毛都沒皺一下。

保镖請示要如何處理奄奄一息的E than,文紹禮露出了個極其危險的眼神,緊接着他便聽到一聲手槍上膛的聲音。

“別打他的注意。”

文璟長這麽大,文紹禮還是第一次見他在自己面前露出急不擇路的失态模樣,“威脅我?有必要做這種蠢事嗎?”他憋着一肚子火看着槍口抵在自己下巴的文璟,“你這樣我就會放了他?”

“是不會,但您傷害他,我就傷害我自己”,文璟不經意露出自己的手腕,“我說得出就做得到,我殘了或是死了您會比較虧,不是嗎?畢竟在我身上下了這麽大功夫,所以這不算威脅,交易罷了”,身旁的保镖伺機而動,文璟看也不看地說:“我們可以試試,他們動手會不會比我扣板機更快。”

“不要…Vincent不要…”聽不懂對話的Ethan看着文璟突然拿槍頂着自己要害,焦急地強撐着精神想要站起來,身體卻絲毫不聽使喚,“危險…不要…”

文璟往身側挪了一步,雖然是背對着,但還是準确地擋住了Ethan,“離開,現在。”

文紹禮冷哼一聲,放不放的又有什麽關系,沒什麽背景的毛頭小子而已,他根本不把Ethan放在眼裏,只是十分不爽忤逆自己的文璟,“回頭再跟你算這筆賬”,他轉身出門,反正目的達到了,以後出氣的機會有的是。

“Vincent, Vincent…”連講清楚話都費勁的Ethan呼喚着将要離開的文璟。

文璟沒有回頭。

“Wen Jing”,知道留不住,他叫了文璟的本名,口中呢喃着:“Sálvate a ti mismo…”(救救你自己吧)

文璟沒有停下腳步,也沒有說話,只是在人群簇擁裏回頭,遙遙看了小鬼一眼,他那像旁觀者一樣的靈魂被Ethan裝回身體,現在,又重新變回了旁觀者。

蒼白的面容,嘴角挂着血跡,又是與Ethan初次見面那晚,在河邊那種觸目驚心了無生氣的美。

Ethan看到文璟的瞳孔變成死氣沉沉、無底的黑洞,他想:“明明他是看着我的,可為什麽被吞噬的卻是他自己?”

文璟的平靜就像是靈魂從容地走向消亡,好不容易重新燃起的火苗被殺死了。

Ethan艱難地往前爬了點距離,撿起那顆寶石緊握在手心,滿口鹹腥,對着已經空無一人的門口斷斷續續地說着:“Vincent…救救…你…別放棄自己…也別…不要我…”

渾身都好疼,他把自己蜷起來,越小越好,好像這樣就可以填補心裏越扯越大的窟窿,淚如泉湧,絕望和無助在地毯上積成一灘,“好疼…好疼啊…”

心髒好疼啊…

很熟悉的感覺,我是不是又快要死了?

想收回之前說過的話*會不會太晚…

這感覺真是糟糕透頂。

滲人的冷意從後心擴散,Ethan覺得自己在被大雪逐漸掩埋,他開始分不清現實和幻覺,也失去了對時間流逝的感知。

Vincent, 冬天又提前到了。

你什麽時候會回來呢?

你還會回來嗎?

你一直都在可怕的地方嗎?

真想祝你長命百歲,可又怕你苦痛難堪。

房間的寂靜偷走了Ethan的安全感,意識融化成液體,蒸發掉,四散缥缈,再也抓不住了。

Vincent, 我們是不是不會再見了…

【作者有話說】

BGM: Ocean——Martin Garrix/Khalid; Titanic——Harlow

助理:今天又在辭呈裏罵了一整頁資本家才把自己哄去工作,但辭職,這輩子不可能辭職的,我是一個沒有感情的賺馬內機器

Ethan想要收回的話(12章):冒險裏未知的一切我都欣然接受,好與壞都是驚喜,如果有一天我真死在了某場旅途中,那我的人生就是從探索開始,再以探索結束,想想也沒有很糟糕嘛。

包不BE的別怕,小刀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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