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舊歡新謎-9

明月照九州。

深夜的朝歌城,萬家燈火逐漸熄滅,只有路燈和地标建築依舊燈火輝煌,一直亮到天明。

富麗堂皇的國賓館貴賓套間裏,仆從已經退去,黑膠唱片緩緩轉動,小提琴曲如水流瀉。

楚淵從蒸汽翻騰的浴室中走出來,勁瘦的腰上圍着白色浴巾,赤裸的肩背上,水珠淌過肌理分明的胸腹。

他赤足走進起居室,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

寬大的落地窗外,是穿過朝歌城自東向西南流淌的永安江。月光點亮了江面粼粼波光,也照在對岸的大元宮遺址上。

大元宮遺址在景觀燈的照耀下猶如白玉堆砌,華美之中又有着一份肅靜和憂傷。在它深深的地底下,長眠着一個女英雄,而陪伴她的,只有她心愛的機甲。

“二十年了,環兒。”楚淵的目光仿佛破開幽空和亂石,一直投向妹妹沉睡的面容,唇角蕩起溫柔微笑。

“他們已顧不上你了。不過沒關系。”他将紅酒一飲而盡,“哥哥答應了,就一定會帶你回家!”

這一夜,楚淵并沒有服用助眠藥物,也做好了失眠的準備,卻是奇跡般地順利入睡了。

他閉着眼,聽到了熟悉悅耳的輕笑,有人把手輕柔地放在他的胳膊上,喚着他。

再度睜開眼時,陽光正從拼花玻璃的穹頂落下,溫和地覆蓋着下方的桌椅花木。年輕女子正坐在圓桌一側,手撐着臉,笑着同他說着話。

她的面孔青春飽滿,洋溢着充沛的活力,豐潤的嘴唇總是帶着笑,唇角有一對若隐若現的酒窩。而濃密卷曲的黑發總是有些不聽話,需要雙手費勁捉住,用大發卡別在腦後,才不會到處亂跑。

天氣有些炎熱,她穿着印着大花的吊帶裙,露出來的線條優美的肩膀和胳膊被太陽曬得有些發紅。她那雙如玉盤中黑珍珠一般的眸子盯着他,讓他有些走神,沒注意聽她說話。

“嘿!”女孩在他臉前打了一個響指,“你覺得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楚淵聽到自己懶洋洋地笑問,“你去哪裏瘋了,曬成這樣?”

“算了。”楚環起身拉着他,“你跟我來看了就知道了。”

他被妹妹拉着,走出了花房,穿過宮道,繞過禦園側湖。楚環急匆匆地走在前面,發尾掃來掃去。他們像小時候一樣,手拉着手,到處跑來跑去,探索這個世界。

楚環把他帶到了她的工作車間門口。她踮着腳,蒙住他的眼睛,催促着他往裏面走。

裏面非常涼爽,充斥着機油和潤滑油的化學氣息。那也是妹妹身上常年帶着的氣味,是他總能在數千人的衣香鬓影中第一時間就辨別出來的獨有的味道。

楚環興奮的低笑聲在空蕩蕩的空間裏回響。哨兵敏銳的聽覺讓他清晰地聽到她越來越急促的心跳和呼吸。他也不由得跟着興奮了起來,胸膛微微發熱。

“生日快樂,哥!”她松開了手。

半透明的頂棚下,一架近二十米高的金紅色機甲伫立在輕薄的陽光之中,宛如一尊浴火而誕生的神祗。

它巨大雄偉,威武剛健,卻又不乏精巧,是力量和敏捷的完美結合,是那個女孩全部心血的結晶。

楚環走到機甲前,如跳舞一般輕柔優雅地擡起胳膊。魁梧的機甲在她面前迅速變型,超維合金飛速縮小。幾乎只是一眨眼,龐大的機甲已經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年輕女孩胳膊上停着的一只朱紅色的機械鳥。

那是一只鳳凰!

頭冠輕靈,尾羽如流焰,修長優美,頭靈活地扭動着,好奇地打量着楚淵。

“我想給她起名叫朱雀。”楚環走過來,把機械鳥給楚淵看,“本來應該在你生日那天才曝光的,但是我和承欽的婚禮就在十天後,我怕來不及,只好提前送給你。這是一架超維極光機甲,哥,她可以變成任何形态。我給她配置了最先進的單兵武器,以及最智能的中樞神經系統。等你和她綁定了,她就是你的專屬機甲。你會是最牛的哨兵王!”

“哥,你喜歡嗎?”

喜歡……

朱雀拍打着翅膀,自她胳膊上騰飛而起,拖着兩條長長的尾翼,在高高的車間上空,繞着梁柱飛舞,叫聲清越。

“我這一去唐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再回來。我總不大放心你,哥。讓朱雀替我留在你身邊,好好守護你吧。”

哪裏有讓妹妹守護哥哥的道理?

他搭着楚環的肩,和她一起望着飛旋的朱雀。他攬着她還冒着熱汗的腦袋,摁在胸膛上,用力揉了揉。

“如果李承欽那小子對你不好,你只管告訴哥。哥會立刻去洛陽,把你接回來。”

“他哪裏有那個膽子?”她在他懷裏大笑着。

緊閉的卧室門後,一室昏暗,他坐在椅子裏,一身酒氣,宿醉的頭疼如刀絞。朱雀以鳥形站在架上,正側頭聽着門外的聲音。

“哥,我該走了。”楚環的聲音隔着門傳進來。

“他們說你昨天酒宴上喝多了,起不來……你好好休息……我真該走了,承欽都已經在艦艇上等我了。我……”她嘆息,“既有離別之時,就會有再見之日。哥哥,再見。”

他在鳥語聲中睜開眼,感受到陽光落在臉頰上的灼熱,蒸幹了昨夜最後殘留的陰冷。

女孩腳步匆匆,一去不返,朱雀也拍着翅膀追着她的背影而去。

大元宮遺址上,泉水日複一日地自石間流淌而下,彙進永安江裏。孩子們長大,他也一天天老去。

他等的再見之日,究竟什麽時候會到來?

然後他又絕望地想起,二十年前的那日,她對自己說對不起,卻沒有說再見。是不是意味着,她這一次,是不會再回來了……

“殿下?”侍從官在門外小心翼翼地問,“您醒了嗎?蒙大人有要事求見。”

楚淵長長呼了一口氣,起身更衣。

蒙昭平等在了起居室裏,臉色肅穆,行過禮後,開門見山道:“殿下,臣有兩件事要彙報。一是昨日那位楚小姐給臣發了一封郵件,您吩咐過她的事要直接轉達給您的。”

“動作挺快的嘛。”楚淵端起了咖啡杯,“她想要什麽?”

“她只想和您取得聯系。”蒙昭平把那封只寫了一句簡短的話的郵件給楚淵看。

楚淵輕笑了一聲,似乎像看着一只小狗笨拙地扒着褲腳搖尾巴,以博取主人的注意和喜愛。那自以為是的直率還真帶了幾分她當初的行事風格。也不知道是誰塑造了這個女孩,但他必定是極懂她的一個人。

楚淵懶洋洋,如貓類在陽光下伸着懶腰,姿态輕緩、優雅地靠近椅子裏。

“你回她。她前天的所作所為,令我十分驚豔。她再度讓我驚豔之日,就是我們重逢之時。”

“是!”蒙昭平記錄着。

“她的身份查得怎麽樣了?”楚淵問。

“楚小姐本人的并沒有新進展。”蒙昭平說,“她簡歷單薄但是一應俱全,連從小到大的牙科資料都有。但是她父母那裏似乎有些問題。楚家夫婦的生育資料,有修改過的痕跡。我們還在追查原始文件。只是因為需要進入華國的哨向民政系統,所以不敢動靜太大。”

“生育文件……”楚淵眸色幽深,“那就是有人給她的出生動了手腳。仔細查,謹慎一點。司徒啓明可是有幾分難纏。”

“是。第二件事,今早收到丹陽傳過來的報告,朱雀有異常情況!”

楚淵端起咖啡的手停頓住,嗓音淬冰:“什麽情況?”

“它好像……”蒙昭平額角滲出細汗,“它好像昨晚自行啓動了!”

天普拂曉,嘹亮的軍號擊破寧靜的長空,響徹整個校園。

鴿群撲扇着翅膀掠過樹梢,越過屋頂,在水洗過的晴空中盤旋飛翔。

昏暗的宿舍內,楚環第一時間睜開了眼。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立刻清醒,翻身跳下了床,洗臉穿衣。

四年的軍校生活和多年的戰場生涯已讓她養成了嚴格的作息,縱使換了一個身體,她的生物鐘卻一點沒變。

方雪莉依舊睡得香甜。楚環沒有叫醒她,輕手輕腳地出了門。紮起了長發,做完熱身運動,她慢跑進了初秋的晨光之中。

朝歌星一年有十三個月,其中秋季比其他季節要長一個月,也成了首都星最美的季節,以及旅游宣傳手冊上重點宣傳的噱頭。

每年這個時候,夏日的酷熱和潮濕終于謝幕,幹燥清爽的空氣翩翩登場,給天空換上了剔透如水晶的藍色罩頂。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帶着秋花和成熟了的水果的清香。豐收女神眷寵着這顆星球,給予它最溫柔的陽光和最豐盛的物産。

人類的新生兒也會在這個季節裏大批誕生。楚環就出生在一個涼爽的十月的清晨,而她當年和司徒啓明相遇,也是在這樣一個金色的早晨。

同一群青春逼人的學生們奔跑在操場上,讓楚環分外懷念自己在校的那幾年。雖然她知道,學校老師們肯定一點都不懷念她!

一個安分老實的又還沒覺醒的女孩不可能來念機械系的。

楚環在校那幾年,一直以腦洞奇葩又膽大敢于付諸實際行動而聞名校園。她當時有個小團隊,全是各系搜集來的怪才,他們幾個湊在一起就是一個大寫的Trouble。

比如他們改良太空推進器,試驗品撞穿了四間實驗室的牆壁,像個隕石一樣砸進了學校湖裏。

比如他們研究機甲和駕駛員的精神力綁定,覺得實驗用的機器人檔次太低,于是黑了學校博士生研發室的機器人,讓那個高度仿真的機器人跑去找年級主任告白,恰好碰到主任的哨兵太太,導致對方大發雷霆,差點砸了半個行政樓……

那個時候,局勢太平,現世安寧,她真的過得恣意又快樂,每天都沐浴着陽光。

而且,那時候司徒啓明還在她身邊,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英俊而體貼的初戀情人。

她當時就和現在這些孩子們一樣,以為只要努力,美好的人生就能維持下去,永遠不會改變。

誰也不會想到,啓明會離開她。他們都一個接一個放下了她,去選擇了別人。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