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說起來很像在講一個傳奇故事,可惜顧訣從來都不是故事裏的主角。

偏遠荒涼的村落,除了村子裏的人以外恐怕再沒有人聽說過的地方,一對中年夫婦,生下了他們的第三個兒子。

男人姓顧,叫顧從軍,他的媳婦姓何,叫何娣。他們膝下有兩個兒子,加上顧訣,該是第三個。

農村人先講究生兒子,再講究兒女雙全,最喜歡兒孫滿堂,恨不能生滿一整個堂屋。

何娣第一胎生的是個女兒,顧從軍對于這個女兒并不上心,甚至覺得晦氣。

農忙的時候,女兒沒人帶,何娣就把她的手腳用繩子捆了,栓在床上。忙到響午,匆忙趕回來喂口奶,又趕到地裏,家裏沒糧食,她的奶少,孩子沒吃飽,在床上哇哇大哭。即使是這樣,丈夫還要罵她沒眼力見,地裏活那麽多,還要趕回去伺候那個賠錢貨。

大約是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裏有多不招人待見,那個女孩會走路的時候自己從床上爬下來,但由于營養不良,腿腳沒力氣,摔進糞坑活活淹死了。

顧從軍并不當回事,直到何娣接連生下兩個兒子,再生不出女兒,他才開始後悔,當初沒有多分點心在那個女兒身上。

那是夫婦兩唯一的女兒。

而老三顧訣,早早就被顧從軍答應賣給鎮裏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姓向,在鎮上算不上有錢,但日子比普通人仍舊好過得多。當家的向崇真在電力局工作,在那個年代被叫做鐵飯碗,窮死也有七成。

向崇真和媳婦趙玉生了五個孩子,老大老幺是兒子,其中三個是女兒。夫婦倆最喜歡小兒子,偏心偏到嗓子眼裏。

老幺結婚五年,媳婦肚子一直沒動靜。正巧顧從軍往向家送米送菜,聽見點風聲,試探着問向崇真要不要孫子。

向崇真要臉面,兒子一直生不出來,大街上都在傳是向銘的問題,思來想去,決定養下這個孩子。

顧訣出生那天,下着瓢潑大雨。何娣記得自己從早上疼到了晚上,透過木頭窗戶,她能看見田埂上的水稻,已經結滿沉甸甸的穗子,底下的濁泥,黃膩膩的裹着水稻的梗葉,像是要把它拖進去。

汗水打濕了她的頭發,貼在她臉上。

生不出來了。

顧從軍慌裏慌張,一邊看計劃生育的人來了沒有,一邊催促邊上的大舅哥給何娣打催生針。

眼見着羊水破了,催生針下去,何娣終于生出來個男娃。男娃只有四斤,皺巴巴的,身上沒有幾兩肉,瘦的像只老鼠。

何娣的汗從額頭流到眼角,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兒子,就被顧從軍用爛棉被匆匆一裹,送到了鎮上。

何娣眼角的汗被風吹幹,成了白色的痕,像是流出的淚,永遠刻在了眼角,她的眼睛從此見風流淚,再也好不了。

四斤重的顧訣經過幾番輾轉,在天亮之前,終于來到向家。

趙玉怨丈夫,但對于這個孩子,仍舊是喜悅的。尤其是看見小兒媳眼裏含淚接過那個孩子時,不由想起了自己生孩子的場景,心內柔軟。

趙玉和兒媳婦兩個人,一個去買奶粉,一個燒水給孩子洗澡。孩子緊閉着眼睛,不哭也不鬧,從下水到撈起來,都沒有絲毫動靜。

趙玉有些慌,問向崇真孩子是不是有病,向崇真神色凝重,直到趙玉把兌好的奶粉喂進孩子嘴裏,孩子嘬着嘴,大口吞咽起來,衆人這才松了一口氣。

一瓶奶很快見底,孩子吃飽了,沉沉睡去。

顧訣像是小福星,自從來了向家,向崇真的工資越漲越高,向銘的活計也越來越多。這樣木讷的男人,對着這個收養來的兒子時,也會張開自己的懷抱,讓蹒跚學步的孩子一頭紮進自己懷裏。

徐蓓更是把這個孩子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大概是早産的緣故,顧訣的身體并不好,每逢生病夜裏哭鬧,徐蓓就抱着他輕搖着哄他睡覺,一哄就是一整晚。

向家的其他人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明面上拿顧訣當自家人,實則紛紛埋怨老爺子花錢養別人的野種。

顧訣滿一歲時,向崇真辦了一場很隆重的周歲宴。全家都到齊了,徐蓓抱着小顧訣,伸手去夠門簾上挂着的小風車。

顧訣笑聲清脆,頭上的小皇冠随着他的動作搖晃,卻始終沒有落下來。

徐蓓和他一起吹滅蠟燭,迎來了顧訣人生中的第二年。

這一年,徐蓓确診不孕不育,向銘同她離了婚。

徐蓓走了,趙玉賣馍的時候,顧訣就乖乖趴在她背上,嘴裏嘬着自己的小手指,不哭不鬧。他的身體依舊不好,但再也不會在夜裏哭鬧,因為趙玉賣完一天的馍馍已經很累,再騰不出心思哄他抱他。

很快,向銘迎來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女人叫任萍,也離過婚,有一個女兒,判給了前夫。

她厭惡顧訣,從一開始就對他不冷不熱,而這厭惡直到向陽出生後,達到了頂峰。她夜夜叫罵,罵趙玉不疼親孫子,疼顧訣這個野種,甚至在衆人入睡後,把顧訣叫到樓下的小房間,讓他跪着,用竹條抽他稚嫩的手掌。

顧訣三歲,記憶并不深刻,只記得自己挨完打上樓時,奶奶還沒睡着。燈火昏暗,奶奶渾濁的目光遙遙望過來,像是心疼,又像是愧疚。

可他并不讨厭向陽,相反,他很喜歡這個弟弟。

趙玉抱着他時,顧訣就站在一邊,新奇又小心的伸出手,戳戳弟弟軟軟的臉蛋,摸摸他的小手。

他只敢在任萍不在時,碰碰這個一笑就有小酒窩的弟弟。

他不知道自己的奶粉錢被任萍偷去打牌,不知道奶奶背地裏抹下的眼淚,也不知道向銘和向崇真已經商量着把他送走。

顧訣三歲半的時候,趙玉生病了。

她已經六十歲,操勞半輩子,落下了不少病根兒。今年的寒冬格外漫長,她再也扛不住,病倒在夜裏。

顧訣理所當然的被送回了顧家。

顧從軍對他的态度說不上熱絡,只有何娣張開懷抱,将自己的小兒子摟進懷裏。

幹活的時候,何娣不敢再把他放在家裏,而是借了一個舊背簍,背着顧訣上坡。

背簍爛了一個窟窿,顧訣的腳經常卡在裏面,鞋子掉在半路,多虧同村的李嬸兒看見,才追過來。

顧訣慢慢成了村裏的野孩子。

同其他孩子一樣,穿着破舊的衣裳,灰頭土臉。特別是在寒冷的冬天,小臉和手經常皲裂,也沒人管。

趙玉的病在半年後終于好了。

她帶着想見孩子一面的徐蓓從鎮上趕來。

徐蓓幾乎是看見顧訣的瞬間,就落了淚。從小捧在手心長大的娃娃,讓她快要認不出來。

顧從軍和何娣笑的卑微,給她們沖了兩碗糖雞蛋水,又聽徐蓓的話給燒了一桶熱水。

徐蓓和趙玉顧不上喝糖水,只把顧訣脫光了放進熱水裏,洗掉身上的髒污,又拿面霜給顧訣塗抹,引來一大群莊稼人圍觀。

都說城裏人養孩子不一樣,今天算是親眼見着了,哪裏是不一樣,分明是當金疙瘩。

晚上,顧訣坐在趙玉身邊,仰着小臉問:“奶奶,我們什麽時候回家呀?”

趙玉低頭逗他:“回不了喽,你看外頭天這麽黑,坐不到車。”

顧訣急了,沖到門外,夜色裏,只有一輛拉糧食的大貨車呼嘯而來。顧訣揮舞着手,想要攔下來,大貨車卻絲毫沒有減速,從他身邊開過。

貨車大燈閃過,在瞬間照亮他稚嫩的臉龐,顧訣嘴角慢慢放下來,卻沒有哭。他失落的坐回趙玉身邊,把臉埋進她懷裏。

趙玉摟着他,漸漸發現自己胸口一片濡濕。

顧訣被送回來後,從沒有說過自己想回家,更不曾哭着要奶奶。唯獨在趙玉來接他時,因為一輛沒有攔下的車,哭濕了她的衣裳。

趙玉伸手抹掉自己臉上的淚水。

在這一刻明白,這個孩子并不是沒有感情,他只是把自己的思念藏在日子裏,慢慢捱着過。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