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這一年的春節,是在向銘那裏過的。
因為口紅的事情,顧訣一直不願意再去向銘家裏。
趙玉清楚他的心思,也怕杜豔再為難他,也就不怎麽勉強。
向崇真對此不太關心,整個向家都不太關心。只有趙玉過去吃完飯,再頂着風雪給他把飯送過去。
向崇真黑着臉罵趙玉太将就那孩子,趙玉只是笑笑,不反駁也不解釋。
她看着衆人的臉色,夾進碗裏的也大多都是素菜,只在最後才夾了點肉。
向陽拉着趙玉的手,他早早下了餐桌,就等着趙玉把碗往懷裏一揣,立刻跟上去:“奶,我也去。”
大過年的,大家都高興,也沒人多說什麽,趙玉看了一眼喝酒上頭的向崇真,也就把向陽帶上了。
顧訣在家裏寫作業,他的左手縮在袖子裏,只露出右手。旁邊的爐子裏有零星幾塊火星子,是向崇真和趙玉沒走的時候燃的。
手凍僵了,所以寫出來的字有些不太好看。
趙玉帶着向陽從樓下上來,順便鏟了一筐堆放在樓道裏的煤炭。
煤炭倒進爐子裏,屋子一下子暖和起來。趙玉讓向陽坐在爐子邊上烤火,自己去廚房給顧訣熱飯。
“你咋來了?”顧訣吸着鼻涕問他。
向陽沒回答,先伸手摸了一下顧訣的手,被冰的一激靈:“顧訣,過年了。”
他把顧訣的手扯過來,捂進自己衣服裏,熱烘烘的皮膚就煨燙在顧訣手背上。
“嗯,過年了。”顧訣也沒把手拿出來,他想了一下:“過完年,哥就念高中。”
向陽看着他:“你要去縣裏念書,奶說,很不容易。”
去縣裏念書,意味着顧訣要坐很久的大巴,也意味着顧訣只能一個月回一次家。
“哥能考去縣裏的。”顧訣沒聽出他的心思,只以為他在擔心自己沒書念。
向陽從兜裏掏出一盒炮來,是向銘給他買的,一共三盒:“咱們玩炮去。”
顧訣其實對這些不感興趣,他沒錢。但今天是過年,且他已經聽了很多天的放炮聲,總還是有點心動。
趙玉把飯端出來,他也只匆匆刨了兩口,就帶着向陽出了門。
鎮上有個小廣場,孩子們都聚在那裏放炮。
他讓向陽把炮拿着,他點,一點着,向陽就扔。到他自己時卻不讓向陽拿打火機了,自己左手點,右手扔。
向陽不跟他犟,他知道顧訣是怕他炸着自己。
有人買了孔明燈放。
黃色的燈籠罩着那點火光,慢悠悠輕飄飄往天上走。風有時候變大了一些,火就危險的蹿幾下,在地面的驚呼聲裏穩定下來。
顧訣看得有些入神。
他覺得自己像這盞燈,模模糊糊,搖搖晃晃,不知道要飛到哪裏去。也許是枯枝敗葉上挂着,也許是人家的屋頂,也許落到哪座荒山,一個不小心引起一場火災,最後什麽也剩不下。
但當他低頭看到向陽時,又覺得自己踏踏實實的活着。
向陽沒看燈,他看着顧訣:“你許了什麽願望?”
顧訣被他問的一愣,又有些好笑:“燈是人家買的,也是人家放的,我許什麽願望?”
向陽想了想:“燈不會實現人的願望。”
顧訣就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最後說:“那我希望我能考上縣裏最好的高中。”
小鎮裏的人,思想總是局限又狹隘,顧訣也是一樣。眼界和目光總是困住他,所以他以前從來不想這些。
但有一天,他的語文老師說,人要想活的好,就要念書,往好的學校念,也往好的地方走。
他想走出去,看看這個小鎮之外的地方,甚至是這座大山,這片天地以外的地方——帶着向陽。
十二點的鐘聲敲響,向陽沒有回家,顧訣和他擠在小床上,像小時候一樣肩挨着肩,腿抵着腿。
被子不大,顧訣怕向陽冷,就一個勁把被子往他身上扯。
向陽往他懷裏縮,胸膛靠在一起的時候,被子也就完全能把兩個人都蓋住了。
外面還在不停放煙花。
顧訣聽見樓下的鐵門在響,應該是向崇真打麻将回來了。
趙玉聽見動靜,匆忙開燈披衣服起床去開門,卻仍舊免不了被向崇真抱怨一通。
顧訣把頭縮進被子裏,不再分出心神聽那些動靜。向陽已經睡着了,他把自己蜷縮成一小團,煨在顧訣身上。
顧訣側了頭,發現枕頭底下有東西咯着他。用手往裏一摸,拿出來是三盒炮。
小時候向陽總愛把寶貝藏到枕頭底下,長大了還是沒能改掉這個習慣。只是這次藏錯地方,到了顧訣枕頭底下。
顧訣把手裏的炮放到邊上,又把被子給向陽裹好,這才閉上眼睛。
六月末七月初的時候,鎮裏發出喜報,顧訣的名字在第二個,第一個是鎮裏書記的兒子。
顧訣高興不起來。
他不是非要得第一,但如果不是第一,他就沒有獎金繼續念高中。
向崇真對此不屑一顧,他并不在乎顧訣考的好不好,反正他不會拿出一分錢給他念書。
只有趙玉為他感到高興,也為他發愁。她在深夜時睡不着,坐在顧訣床邊,很小聲的問他:“咱們不念最好的高中成不成,咱們念不要錢的。”
顧訣不想念其他學校,他只想念最好的。
但他別無他法。
向銘被鎮上的人誇了一整個暑假,他想給顧訣拿錢,但又在杜豔的眼神裏閉上嘴。
家裏剛生了向軍,他的錢都得留着給孩子買奶粉尿布,杜豔哪允許他往外拿。
上學的日期越來越近,顧訣變得越來越沉默。
飯桌上向崇真看着他,似乎對他無聲的反抗感到好笑:“你想念書,腿長在你身上,你去念。你沒錢,你去借,去找你親爹親媽要,難道要指望我一個老頭子供你念大學?”
趙玉在旁邊聽着,不說話,只伸着筷子給顧訣夾了一塊肉。
向崇真看着,又開始罵:“你奶好吃好喝供着你,你還不知足,上最好的高中,你也配?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趙玉夾菜的手一頓,嘆了一口氣,勸顧訣:“聽話,咱們念別的學校。”
顧訣突然放下筷子站起身,一聲不吭的跑出去。他聽見趙玉在喊他,還有向崇真的罵聲。
街上沒有人,熱氣蒸騰着地面,連人的眼睛都被熱氣糊的看不清路。
顧訣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只是憑着直覺和習慣,踏上那條熟悉的小路。
走到新安村的時候,太陽已經要落山了。晚霞燃燒着這片天空,讓歸巢的倦鳥也披上一層漂亮的紗衣。
他躲在草垛子裏,只露出一雙眼睛,隔着幹草的空隙看何娣忙來忙去。
看她背草喂牛,看她砍柴燒火,看她燒水煮飯。
他的媽媽,就隔着一堆幹草,遠遠的,卻始終沒有發現他。
顧訣好像能聽見她沉重的呼吸,彎腰時他看見何娣黑發裏夾雜着白霜,直起身時臉上的皺紋更是如同刀刻一般。她的腰在背草時深深往下彎着,像是要挨着地面而行。
那樣瘦弱。
他在草垛裏睡了一晚上,睜眼時念頭終于打消。
他回到了向家。
誰也不知道他這一晚上去了哪裏,誰也沒有問。就連趙玉也只是看了他幾眼,然後從蒸籠裏摸出一個還熱着的饅頭給他。
顧訣接了,他啃着饅頭,沒有流一滴眼淚。
開學那天,只有趙玉送他。
車站裏人來人往,趙玉佝偻着背,擠在人群裏,臉上沒有汗,流下來的,是淚。
顧訣手裏提着被子和水壺,背上是沉重的舊書和資料。他站在路口,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趙玉,踏上大巴車。
車裏快要坐滿了,他找了半天,終于看見末尾有個靠窗的空位。
趙玉仍舊站在外頭,她太矮了,被人流淹沒,卻仍舊探着脖子,渴望從車窗再看一眼顧訣。
車門馬上就要關上,大巴車也開始緩緩啓動。
在即将關門的前一秒,有只手抵住車門,從中間的空隙裏鑽進來。
向陽一眼看見顧訣。
顧不上周圍的目光和議論,他快步走到最後面,在顧訣還沒反應過來的幾秒裏,扔給他一個布包。
随即迅速下車。
顧訣茫然的看着他的背影,直到車子走出去好遠,才低下頭慢慢打開布包。
全是錢。
有一百的,也有一塊的,這些錢就這樣被塞進布包裏,皺巴巴的,加起來,卻剛好夠顧訣這一年的學費。
車外藍天白雲,路旁的樹長得枝繁葉茂。車裏的人談天說地,沒人注意到這個角落,有人在偷偷流淚。
向陽才初二,顧訣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這麽多錢,又是從哪裏知道他上高中的學費是多少。
但這些錢,給了顧訣一個選擇的機會。整個暑假,那麽多人,只有向陽把這個機會給了顧訣。
窗外的陽光落在顧訣臉上,他長長的睫毛已經濡濕,正垂在眼簾上。
孔明燈實現不了的願意,向陽實現了。
顧訣想讓這個機會,變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