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縣一中舉辦了入學考試。

顧訣很聰明,但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在鎮上算最好的學生,去了縣裏,卻不一定。

縣裏的人比鎮上有眼光,有見識,他們會給自己的孩子報很多補習班。

考試完之後就是軍訓,顧訣的身體素質很好,也高,頂着那張臉往人堆裏一站,很快就登上學校的表白牆。

一周的軍訓結束,顧訣的臉和脖子有了點色差,但基本一個冬天就能白回來。

他趁着午休那點時間,想給家裏打一通電話。

高中不允許帶手機,顧訣也沒錢買手機。學校裏有一排公用電話,每個人都可以打,按分鐘計費,但是需要排隊。

顧訣給自己兩分鐘的時間,因為超出兩分鐘,他會心疼電話費。

他打的是家裏的座機,趙玉接的。

“奶,是我。”顧訣迫不及待先出聲,怕趙玉挂電話。

那頭沉默了兩秒:“小訣?”

顧訣從這短短的兩個字裏,莫名聽出了一種冷淡和隔閡:“家裏還好嗎?”

“挺好的。”趙玉答的很簡單,答完後又問他:“你在念書吧,沒事別給家裏打電話了,話費也不便宜。”

周圍的人都在講話,很奇怪,自己分明兩只耳朵都用在聽對面的趙玉講話上,顧訣卻好像能聽見電話那頭屬于別人的關心。

顧訣被這句話刺了一下,低低嗯了一聲,又問:“奶,我走的時候,向陽給我扔了一包錢,錢哪來的?”

漫長的安靜後,趙玉說:“他自己攢的零花錢。”

顧訣不信,那些錢裏有整有零,加起來是不小的數目,憑向陽那點拜年錢,不可能有這麽多。

但趙玉好像不願意多說,只讓顧訣既然到了好學校,就認真念書,別再老往家裏打電話。

電話挂斷,顧訣看了一眼時間,不到一分鐘。話費比他預料的低,但他卻高興不起來。

入學考試成績很快出來,顧訣的排名在年級前五十,在老師眼裏算是很好了。

顧訣面對表揚時沒吭聲,只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投入到學習裏,直到這學期的第一次放假。

他坐着大巴車回家。

這次沒人來接他。

家裏很安靜,向崇真一如既往的在麻将館打牌,趙玉搬了小板凳坐在陽臺摘菜。

顧訣沒出聲,把書包放到後屋,出來時看見趙玉旁邊還坐着個人,是向陽。

他坐在旁邊,幫趙玉擇菜,袖子往上撸着,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顧訣一眼看見他手臂上的疤痕。

大多數都愈合了,但還有少數結着痂,因為疤的脫落,所以兩條手臂看上去慘不忍睹。

家裏沒人會這麽打他,哪怕是向崇真。

顧訣終于發出了些動靜,陽臺上的人順着這動靜齊齊轉過頭,看見他。

“回來了,飯馬上好。”很自然的一句話,趙玉把向陽手裏的菜接過來,催他去洗手:“哥回來了,你去跟他說說話。”

向陽于是起身,把袖子扯下來遮住那些疤,也遮擋了顧訣的視線。他洗完手,沒擦幹,把手随意的甩了甩,就走了過來。

兩個目光對視,他笑了一下,不是很熱情,但也說不上冷淡:“顧訣。”

顧訣伸手,把他的袖子撈起來:“怎麽弄的?”

向陽沒說話,趙玉卻在陽臺上開口了:“他爺打的,為的他偷錢,把你爺幾個月的工資都偷了。”

向崇真有個習慣,每次拿到退休金,他不會馬上去存,而是等到攢出一個整數,才去銀行存起來。

顧訣腦子裏猛然浮現那包錢,和向陽離開時的背影。如果這個家裏還有誰願意為了他這樣做,那就只有向陽。

“我的學費,是這樣來的?”顧訣看着他。

向陽嘴皮子動了一下,沒說出口,他把顧訣的手撥開,又把袖子拉下來,遮住那些疤,這才開口:“我偷的錢,跟你沒關系。”

向崇真發現後,拿皮帶捆住他手,随手抄了一根廢棄的鐵絲,就往他身上打。向陽下意識用手護着自己腦袋,所以手臂上的傷口最多,好的也最慢。

打完了,錢也就這麽算了。

向陽知道,向崇真最愛面子,要是真的鬧到學校去,他決計是丢不起那個人的。

顧訣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麽。

他想過很多種可能,甚至想過或許是向家某個人心軟,還是讓向陽把錢給他送過來了。

“顧訣,別難過,你有書念了。”向陽半生不熟的安慰他,明明沒有自己高,偏偏說話一點也不像小孩。

一時之間,顧訣都分不清是誰挨打需要安慰。他很想問向陽疼不疼,但這是廢話,挨打沒有不疼的。

從小到大,顧訣得到的親情都太少,少到屈指可數。偏偏這幾根可數的手指頭合攏到一塊兒,最後只有向陽,從出生就無師自通學會愛他。

顧訣對這樣的人,要怎麽才能拒絕。如果不拒絕,就只能懷着愧疚接受。

趙玉端着擇好的菜進來,把兩人往裏屋趕:“去去去,擋路了。”

裏屋不大,隔着一面牆,擺着兩張床,一個老舊的電視機,以及一套桌椅。

向陽坐在椅子上,看着一個月未見的顧訣,半響,慢吞吞從口袋裏摸出一個手機。

很老很舊的款式,像別人用剩下的。他把手機遞給顧訣,臉上有幾分不自然:“你們學校,能帶這個嗎?”

顧訣坐在他對面,看了一眼,沒接:“不能。”

“哦。”向陽有些局促的收回手,補充一句:“那我用,你把號碼記一下。”

“我記你的號碼幹什麽?”顧訣明知故問,在看見向陽臉上越發明顯的局促後,還是不忍心再逗他:“學校的電話收費,還要排隊,我沒時間打給你。”

看不出來失不失落,向陽垂下頭,把手機塞進兜裏。

“向陽,”顧訣的目光落在他頭頂,看見發絲上有一根白色的毛,不知道是哪裏沾上的:“以後別做這樣的事情,為了我也不行。”

他伸手把那根毛拿掉,又說:“哥沒錢讀書,是哥的命,但你不能這樣做。”

“因為錢是我偷的?”向陽擡起頭,看着他。

“你因為我挨打,哥會愧疚,也心疼。”顧訣不願意再用那些謊言掩蓋掉真心,他知道這樣會讓向陽誤解,甚至因此受到傷害:“你還小,哥想你好好的,将來有出息。”

向陽愣愣的看着他。

這段時間,每個人都會罵他,就算不罵他,看向他的眼神也是失望且怨怼的。

他們都不明白,為什麽向陽要為了一個外人,把自家的錢往外偷。就連趙玉也會說,錢是你偷的,是不正當的,你哥就算受了,那也是不明不白的。

向陽沒法反駁,他只希望顧訣不會因此覺得他是個小偷。

“顧訣,”向陽沒有愣神太久,他想起來自己最重要的問題:“你用這些錢上學,會覺得不開心嗎?”

“不會。”顧訣回答的很快,語氣自然又堅定,看上去并沒有因為某些顧慮而經過仔細的思考。所以向陽清楚,顧訣沒有編造謊言的時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我很開心。這筆錢我會想辦法還給向崇真,你也不是壞孩子。”

顧訣從包裏掏出一盒糖果,那是他在校門口買的,班裏的女孩子都說很好吃。

“給我的?”向陽沒想過顧訣知道事實後,自己得到的會是一盒糖果。

“給你的。”顧訣笑了一下,把蓋子打開,拿了一顆黃色的遞到他嘴邊。

向陽垂眼,抿進嘴裏。

他們已經一個月沒有見面,卻并不覺得生疏,這樣親密的舉動,做起來也無比自然。

糖是橙子味的,外面那層糖霜化了,橙子的清香就在口中散開。

“顧訣,”向陽把那盒糖揣進自己懷裏,想了想,又說:“有空的時候,可以給我打個電話的,一分鐘也行,不會花太多錢。”

他沒有叫哥,如果是這個稱呼,分明更适合說出這句話。

顧訣聽見趙玉炒菜的聲音,伴随着咳嗽聲。廚房很小,空氣也不流通,只有一扇常年半關的小窗戶,所以很容易被油煙嗆到。

這樣的聲音,他們都聽了很多年。

“你努力跟哥考一個高中,不用打電話,也能天天見面。”顧訣提出一個更好的方法。

向陽伸手抓了一下自己的頭發,嫌棄時間太久。他嘆口氣,最後還是同意了顧訣的方法:“好吧。”

周末好像過得格外快。

向陽現在多了一個弟弟,總要在家裏幫忙照顧他,往往剛空出一點時間來找顧訣,就被杜豔叫回去了。

周日下午,顧訣坐上大巴車返校。

向陽站在車窗外,仰頭看着顧訣,沒沖他揮手,也沒說再見,就這麽看着車子緩緩遠去。

車尾氣的味道又濃又重,向陽暈車,直到回家那股氣味還一直萦繞在鼻尖,讓他有些想吐。

向軍剛剛換了尿布,杜豔在房間給他喂奶,聽見開門的動作,在裏面交代:“去把弟弟尿布洗了。”

向陽踩上拖鞋,去廁所給向軍洗尿布。

杜豔的月子,是向銘伺候的,她不要趙玉伺候,嫌棄她老了,身上有股味。

向銘停了手頭的事照顧她,卻總是忍不住牌瘾,在杜豔和孩子睡着時出去打牌,一打就是一整天。

杜豔生氣,和向銘吵了一架。向銘也不慣着她,把孩子往床上一扔就出門打牌。

杜豔坐在床頭抹淚,抹完淚轉頭把氣撒在向陽身上。她是個聰明人,不會打罵向陽,這對她後媽的名聲很不好。

所以她用一種道德綁架的方式來折磨向陽。

沖奶粉,洗衣服和尿布,甚至家裏的大小事務,全部都壓在他肩上。向銘打完牌回來,看見家裏的活兒都有人幹,也顧不上問,只當是杜豔氣消了,自己落個清閑。

這一年,向陽過得很艱難。

初三的時候,他跟向銘說,自己要住校。

學校的住宿環境很差,向銘一開始不同意,但向陽說在家裏他沒辦法沉下心學習。

大概是受顧訣的影響,向銘很在意向陽的成績,他經常拿向陽和顧訣做比較,夢裏都是向陽考上最好的高中,而他作為父親,以驕傲的姿态給他拿錢上學。

所以他同意了。

向陽住在學校,冬天沒有冷水,只能自己用保溫壺接。

但這一年,他的手沒有長凍瘡。

兩年一共有二十四個月,加上各種假期,顧訣統共不過回來二十多次。

他們在短暫的重逢和離開裏,迎來了又一個夏天。這個夏天,向陽和顧訣一起,踏上了離家的大巴車。

向陽真正的,長大了。

顧訣陪他去報道,又給他領了軍訓服,趁他開班會的間隙,給他洗好晾幹。臨走前,偷偷給他枕頭下面塞了錢。

枕頭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小秘密,他知道向陽會看見下面的“寶藏”。

顧訣高三,暑假提前來學校補課,這一上午也是跟老師請假才勉強有的。

高三的課業很忙,顧訣不能分出太多心思在向陽身上。而且高三的晚自習也比高一的晚得多,就連平時吃飯上課的時間,也是錯開的。

兩個人在同一個學校,一周卻見不上一兩次。

向陽有時候會等他下晚自習,就站在走廊的角落裏,不敢太近,因為會有老師過來趕人。

教室的燈光亮如白晝,整棟樓都是安靜的,裏面裝着無數學子的夢想和未來。

向陽站在這些夢想外面,聽他們寫字的沙沙聲,腦子裏都是顧訣坐在課桌前埋頭苦學的模樣。

偶爾也會有其他人等在外面,大多數是跨了年級的小情侶。兩人互相對視一眼,向陽看見他嘴角微妙的笑意,很想解釋自己不是在等女朋友,但又嫌尴尬,只好作罷。

晚自習下課的鈴聲終于打響。

顧訣迅速走出教室,剛要朝着向陽過去,被一只手攔住。班裏的學習委員一臉羞澀的遞給他一張紙條。

這樣的事情顧訣已經是少見多怪,正要拒絕,聽見她說:“外面等你的男生是你弟弟嗎?麻煩你把這個給他一下。”

顧訣:“……!”他的無語中夾雜着震驚,臉上頭一次出現這麽明顯的情緒。

老牛吃嫩草就這麽水靈靈的讓他遇上了。

雖然學習委員其實長得很漂亮,嫩草也大概率來自他對向陽厚厚的濾鏡。

“不了。”他想都沒想就替向陽拒絕了:“他不能早戀。”

學習委員有些遺憾,又不死心的追問:“誰規定的?”

“我規定的。”顧訣答的理直氣壯又合情合理。

向陽站在門外,恨不得把頭伸進去聽他們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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