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原點 這一回,我會努力拉住你的手
第2章 原點 這一回,我會努力拉住你的手。……
寂靜的考場,穿着校服的學生們埋着頭奮筆疾書,每一道從前後左右同學紙筆摩擦下發出的沙沙聲都深深刺激着考生敏感的神經,好像自己只要停頓一秒,就會被其他人拉開一分似的。
而對高三學生來說,分數就是生命,少一分就好像要少活十年。于是,他們只能像驢子拉磨一樣不停地寫、不停地寫,就算手腕酸得快斷了也不敢停下來。更別說這場考的還是語文,不管會不會,先把卷子填滿再說。
在這樣緊張激烈的環境下,監考老師卻坐在講臺前面百無聊賴地玩手機。
他們普華市第一高級中學,是市裏教育資源最好、同時也是教育方針最嚴謹緊促的學校。
高一高二打好基礎,高三穩抓實戰,考試是家常便飯。
一周一小考,一月一大考只是學校的安排,各班老師私下的突擊檢測更是層出不窮,所以對本次高三開學第一回的月考,監考老師心态倒是挺佛。以後大場面可多了去了。
再說,考試的又不是他。
監考老師沒有注意,第一排第一個座位坐着的連星夜已經很久沒動筆了。
考試的座位的是按照高二期末考試全年級的順序排的,連星夜是上學期期末的年級第一。
但這會兒,連星夜坐在座位上,卻感覺自己好像溺水一樣呼吸不暢,後背一片冷汗,最糟糕的是他寫字的右手,已經抖了半個小時了,導致他作文的後半篇字跡一片稀爛,光是從字跡上都要被扣好些分數。
他不是懼怕考試,一開始明明好好的。開學第一場月考總會給學生下馬威,連星夜雖談不上信手拈來,但也絕不至于行文滞塞,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監考教室的時鐘被特意調出了響兒,秒針的每一次走動都會發出“滴”“滴”的聲音,這是他們學校的教學特色之一,旨在每時每刻地提醒學生時間流逝得有多快,所以要珍惜時間。
你們只能更快地書寫、拼了命地寫,不僅要超越你們周圍的人,更要超越時間的追趕。
現在,這一道道的“滴滴”聲都好像鑽頭鑽在連星夜的心髒上,一點點磨着連星夜脆弱的神經。
胸口是一塊巨大的石頭,堵塞了連星夜萎縮的呼吸道,盛夏的蟬鳴應和着耳朵裏尖銳的嗡鳴此起彼伏地撕扯着他的腦細胞。
連星夜聽到劇烈的脈搏像錘子一樣敲打在他被刀子擱得亂七八糟的手腕上,每一下都敲得他頭暈目眩,惡心想吐。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有些不太正常,時不時會發瘋,但怎麽會在這種時候犯病……怎麽可以在他考試的時候!
連星夜急得滲出了眼淚,心裏充滿了對自己濃烈的恨意。他像溺水之人攀抓手邊唯一的浮舟一樣,打着哆嗦去抓眼前的筆,但他越是着急,筆越拿不穩,寫出來的字歪歪扭扭,像蟲子一樣醜陋惡心。
連星夜死死盯着眼前的字,通紅的眼裏充斥着愈加濃郁的痛恨和對自己無能的怒火。
如果現在他手邊有一把刀,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捅進自己的身體裏。
他真的恨不得一刀捅死自己。一刀又一刀地捅進去,再拔出來,讓白花花的肉翻出來,或者幹脆憤怒地砍斷這只沒用的手。
但現在手邊沒有刀,只有筆,他又沒辦法當着監考老師的面把筆捅進手腕裏,他現在尚且還有理智,為了克制情緒,也為了保持冷靜,他只能用力咬住自己左手食指的指關節。
他咬着手,手還在他的牙齒間抖動,帶着他的牙關一起顫抖,他只能更加用力,血腥味蔓延在舌尖,還沒愈合的傷口又被他咬破了。
每次他在教室裏當衆犯病的時候他都會咬住自己的手指關節,傷口破了千百次,那塊肉早就稀巴爛,已經變成死肉了。
就在連星夜恨不得幹脆咬死自己的時候,他的後桌突然傳來一聲大叫,簡直就像近在咫尺的大炮在他背後轟了一聲似的。
連星夜差點兒吓得蹦起來,勉強從渾渾噩噩的狀态中蘇醒過來。
整個考場的同學也都被吓到了。監考老師的手機摔在了地上,他尴尬地撿起來,惱羞成怒地拍在桌子上,大步朝連星夜身後的方向走來。
連星夜努力回想了一下身後坐的誰。他現在反應還有點遲鈍。
哦,樓照林,他們的年級第二,以他爸媽的話來說,是他高考最大的競争對手。
樓照林不知道發什麽神經,先是氣壯山河地大叫一聲,然後就開始扯着嗓子哭。
連星夜懶得回頭,但樓照林太吵了,那哭聲嗷嗷的,一聲聲地嚎在他的後腦勺上,像一汪汪洶湧澎湃的淚海一樣沖刷進他的腦海裏,把他滿腦子的愛恨情仇、要死要活都沖沒了。
連星夜深吸一口氣,拿起筆,努力把沒寫完的作文寫完。
監考老師已經走到了他身後,身上的氣質從原本的氣勢洶洶轉變為了小心翼翼。
“樓同學,你還好嗎?如果遇到了什麽事情可以先休息一下……還能繼續考試嗎?”
就樓照林這個哭法,确實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他是不是遭遇了什麽生死離別。
“我沒事,對不起,打擾大家考試了,我先交卷吧。”連星夜的身後傳來起座聲。
監考老師說:“要不要再檢查一下?”
樓照林語氣有些疑惑:“語文卷子有什麽好檢查的嗎?”
監考老師梗了一下,帶樓照林去講臺,收了他的試卷,敲敲桌面道:“離考試結束只剩最後十分鐘了,沒寫完的同學抓緊時間,不要東張西望!”
同學們雖然好奇,但考試要緊,連忙重新埋下頭,打算考完試再去找其他同學聊八卦。
連星夜也是埋頭奮筆疾書的一員,可憐他好不容易又能寫出字了,卻察覺自己面前一直落着一道小山般的陰影,擋着他光了。
連星夜只好擡起頭,只見樓照林雙眼紅彤彤地盯着自己,牙關緊咬着,緊握的雙拳輕輕顫抖着,好像嘴巴一張就又能哇哇大哭似的,陡然撞上連星夜擡起的視線,眸光顫了顫,薄唇抿得更緊了,幾乎是咬牙切齒地瞪了連星夜一眼,然後扭着腦袋戀戀不舍地出了教室,站在窗外,依然一瞬不瞬地盯着連星夜看。
連星夜:“?”
連星夜幾乎要以為自己是不是什麽時候對不起他了,那眼神,簡直跟他是負心漢似的。
不管了,考試要緊。
……
樓照林重生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還有再次見到連星夜的一天。
前一秒,他還在參加連星夜的葬禮。
連星夜的媽媽在葬禮上哭得幾度暈厥,連星夜的爸爸恨不得舉着刀沖進學校砍了連星夜所有的老師同學,連星夜的外婆差點兒一頭撞死在連星夜的棺材上,連星夜的爺爺當場心髒病發作送去了醫院,也不知道最後怎麽樣了。
連星夜的家人堅持一致地認為,整個一中的老師同學都是殺死自己孩子的兇手,樓照林本來是進不來的。
他身為一個外人,一個……直到連星夜死了,才發現自己喜歡人家的同性同學,偷偷溜進了連星夜的葬禮,見證了那樣一場悲慘的鬧劇。
對于連星夜的家人,樓照林不了解,便不做評判,但他不得不承認,他心裏是有怨恨的。
他堅信,世界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
所有的結局都是有跡可循的,沒有任何一個有執行力、有計劃的死亡是毫無緣由的。
在一個年輕的靈魂躊躇赴死的途中,每一片不經意的羽毛都深負罪孽,它們自诩輕盈,落在連星夜身上,卻重如千斤,直到少年疲憊不堪的身軀被徹底壓垮。
說不定,他自己也是其中一片。
他原本還想,等高考結束,他或許可以問問連星夜想報考哪個專業。
他想和連星夜去同一個學校。
他沒想到,高考出成績的當天,伴随連星夜高中狀元的喜報一同到來的,是連星夜的訃告。
連星夜從教學樓頂樓跳了下去,當場死亡。
那個聰明的學霸,甚至特意挑的深夜走的,還提前報了警。
屍體當晚就收走了,沒有驚動任何人,也沒讓任何人見到他最後一面。
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沉默、寡淡,在學校裏一年到頭也見不到他和誰說一句話,一個親近的朋友都沒有,連走的時候都這麽安安靜靜。
樓照林喜歡他白皙的皮膚和烏黑的發,喜歡他疏離的氣質和淡漠的眼神,喜歡他沒有表情的臉和對一切都滿不在乎的态度。
他一直都以為連星夜是害羞腼腆,不敢與人交流,甚至覺得他故作高冷的樣子中二又可愛。
直到現在,他才知道自己的喜愛,對連星夜來說是多麽殘忍的東西。
連星夜托着精疲力竭的身軀,光是活下去就已經用盡了全力,哪裏還有力氣跟無關緊要的人交談嬉戲。
連星夜在赴死,樓照林卻愚不可及地喜歡上了年輕靈魂一步步踏上死亡時絕望孤寂的身影。
連星夜深陷泥潭,樓照林卻喜歡上了少年垂死掙紮時爆發的最後一點微弱的生命力。
他在向他求救,他還以為他在向他招手。
直到生命的氣泡在空中顫顫巍巍、沉沉浮浮多年,終于不堪陽光的重量,啵一聲破了,人們才恍然發覺,他的靈魂,什麽時候竟然已經透明得快要消散了。
連星夜死去的夜晚,樓照林還美滋滋地捧着手機,翻來覆去地欣賞自己剛到手的手機號。
他不知道,等他好不容易組織語言,扭扭捏捏地發出第一條消息的時候,連星夜正孤零零地站在樓頂吹風。
甚至可能,發出消息的那一刻,就是連星夜跳下去的那一刻。
樓照林一想到這個可能,就近乎頭暈目眩。
他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嗎?否則命運怎麽會這樣懲罰他?
他們甚至連一句像樣的招呼都沒打過,可是連星夜再也沒有給過他機會。
那個人一意孤行地以為,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喜歡他的人,于是他毫無牽挂地跳了下去。
但他怎麽知道,有一個傻逼喜歡了他三年,那個傻逼卻遲鈍得連自己都沒察覺。
真是有夠傻逼的。
樓照林簡直快要被無窮無盡的悔恨和悲痛淹沒了,他發了瘋地想,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有幸能再見到連星夜,他一定要仔細抓緊連星夜的手,一字字告訴他:“誰說沒人惦記你?我不是人嗎?你不喜歡連星夜,我喜歡。你不會愛連星夜,我來教你。”
還有,樓照林,別忘了對連星夜認認真真地說一聲:“同學你好,我叫樓照林。”
“我喜歡你。”
這一回,我會努力拉住你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