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傷骨 每一道傷痕都是他不正常的證明

第3章 傷骨 每一道傷痕都是他不正常的證明。……

最後,連星夜頂着窗外某位莫名其妙的同學火燒般的視線,踩在鈴聲響起的那一刻哆哆嗦嗦地畫下了最後一個句號。

勉強算是寫完了。

連星夜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收了自己的筆袋和草稿紙,然後像融入大海的一滴水一樣,伴随喧嘩的人流無聲無息地流出教室。

樓照林被人流擠到牆邊,路過的同學好奇地打量他,還在議論他在考場的“壯舉”,樓照林也不在意,看到連星夜出來,連忙像小尾巴一樣跟了上去,一路跟着他往教室的方向走。

途中,吳向曉從隔壁考場跑出來,攬住了樓照林的肩膀,腦袋湊過來:“快快,學神救我,文言文的第一道選擇題到底選哪個?”

“不知道。”樓照林推開礙事的腦袋,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前面的連星夜。

“你別敷衍我啊,這不才剛考完,怎麽可能不知道?”

樓照林心想他剛從一年後穿過來,低頭一看卷子已經寫完了,都是上輩子的他做的,他題目都沒過眼就去盯連星夜了,怎麽可能知道。

吳向曉纏了半天沒見樓照林有反應,忍不住順着樓照林的視線望去:“你看什麽呢?”

“看你嫂子。”

“我嫂——”吳向曉被自己口水嗆到,“咳咳咳,什麽鬼?你什麽時候喜歡上人了?我怎麽不知道?”

樓照林眉頭一豎:“怎麽說話呢?什麽叫我喜歡上人了,我以前喜歡過鬼嗎?”

吳向曉張牙舞爪:“不是,你不是發誓要跟物理過一輩子嗎?怎麽突然變性了?”

“你媽的,”樓照林差點咬到舌頭,“活該你語文考不好,那叫改性,傻逼。”

吳向曉整個人都賴在樓照林身上了,好兄弟難得開竅,他好奇死了:“你到底在看誰啊?前面有誰在啊?”

……

連星夜對身後發生的一切毫無所覺,他頭痛欲裂,心髒一陣陣地悸動,根本無暇顧及四周。

屬于考場的緊張氛圍伴随下課鈴聲的餘音緩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其妙到來的孤寂和難過。

後背完全汗濕了,臉卻燙度驚人,手還是止不住地顫抖,連星夜只好将手插進口袋,這是他的自我保護機制,但班上有一部分男同學似乎看不慣他這樣,覺得他裝逼。

連星夜對此無力解釋,是物理上的無力。

他已經沒有力氣很久了,他的兩條腿像濕潤的面條一樣柔軟無力,每一步都好像在飄,好像他早就不是人了,而是一個幽靈,就連眼神都是飄忽沒有焦距的,仔細去看,還能發現他漆黑的瞳仁在纖長的睫毛下驚恐地輕顫,好像身邊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驚擾到他。

身邊的每一個同學都跟他近在咫尺,肩膀撞着肩膀、手臂擦着他的手臂而過,他不确定身邊的同學能不能發現他的異常,他們那樣親密地擠在一起,這讓連星夜充滿安全感,好像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但同時又讓他充滿恐懼,他感覺自己好像一個僞裝在正常人中的怪物,随時都可能被扒下人皮,将醜惡的一面暴露在陽光下。

……

吳向曉翹着腦袋張望,嘶了一聲:“那什麽連星夜,怎麽大夏天的還穿着長袖呢,該不會是怕曬黑吧?怎麽娘們兒唧唧的,別說,穿長袖還挺好藏小抄的……嗷!”

樓照林突然一拳砸在了吳向曉的腹部。

吳向曉捂着肚子龇牙咧嘴:“靠!樓照林你神經病啊!突然打我幹什麽?”

樓照林冷漠道:“幾把長嘴上了?怎麽一股爹味兒呢?”

“?”吳向曉說,“你突然發什麽神經?我說你什麽了?”

樓照林眼見連星夜進了教室,不想搭理這個傻逼,跟着回了座位。

吳向曉坐在樓照林前桌,扭着頭,倒是還想說什麽,但一看樓照林不甚美好的臉色,也不想自找沒趣,撇撇嘴,嘀咕“有毛病”,抓起飯卡出去吃飯了。

……

連星夜在屬于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一種全新的安全感包裹了他,他長長地舒出一口氣,憑着本能拿出數學糾錯本,開始複習下午的數學。

他的神經每時每刻都處于緊繃狀态,腦神經像快要斷的琴弦一樣反複拉鋸,顫顫巍巍,好像下一秒就會咔嚓斷掉,但仍繃着,因為他還有沒有做完的事,他還有作業,還要複習,還有太多任務沒有完成。

他沒有時間休息,就算累得想吐,眼珠子疼的快炸了,他也不允許自己休息,即使大腦偶爾放空一秒都會讓他産生幾近病态的愧疚感。愧疚多了,責備自己就成了一種本能,考試沒考好,怪自己,今天的精神狀态不好,怪自己,作業本寫錯了一個字,怪自己,到最後,連不小心掉到桌上一粒米,他都恨不得拿刀捅死自己。

連星夜沉浸在艱難汲取知識的痛苦中,他絲毫沒有察覺,有個人從考場開始就一直在觀察他。

樓照林覺得很荒謬,他上輩子暗戀了連星夜三年,在無數個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時光裏,他的眼睛就已經牢牢地屬于連星夜,但他竟然一點都沒有發現,他喜歡的人與其他人有多麽的不同。

套在身上從不脫下來的長袖校服,隽永恒靜的沉默和眼底長久不散的黑眼圈,永遠帶着紅暈的眼尾和鼻頭,每時每刻都在震顫的瞳仁和身體。

這麽多細節,他怎麽能忽略成這樣?他果然是一個大傻逼。

“連星夜,出來吃飯。”徐啓芳在窗外朝連星夜招了招手。

連星夜放下筆,走了出去,在陽臺的欄杆上接過徐啓芳的飯。

徐啓芳詢問道:“高三的第一次月考,感覺怎麽樣?難不難?”

“還好。”

“開學第一場統考肯定都比較難,不要因為剛開學就掉以輕心,早上剛考了語文吧,作文的題目是什麽?”

“歷久彌新。”

“不錯,很适合寫議論文,回去之後我給你找點這方面的資料,複盤一下自己的作文,下午的數學考試好好複習,繼續努力。”

“嗯。”

連星夜像一個人工智能,一板一眼地回答徐啓芳的每一個問題。

徐啓芳是二中的老師,她秉持着學校食堂的東西肯定沒有自家做的營養衛生的準則,即使當老師已經很辛苦了,她每天也會在教職工宿舍的食堂做好午飯和晚飯再送過來。

連星夜不想她這樣,太累了,學校食堂沒她說的那樣不好,而且這樣會顯得他很嬌氣,每次班上的同學看到他媽媽辛辛苦苦帶着保溫桶過來找他時的眼神,都讓連星夜感到無地自容。

他勸不了他媽媽,只能趁着同學不在,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飯。

他極度恐懼于碰到同班同學,每次吃飯都吃得膽戰心驚,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逐漸嘗不出食物的味道了。

味同嚼蠟的感覺很難受,連星夜硬逼着自己吃了一半,有點受不了了,輕聲說:“媽媽,我吃不了了。”

徐啓芳不滿意:“這才吃了幾口就吃不了?這麽大人了還挑食?”

連星夜忍着喉嚨裏的惡心說:“不是挑食,就是不想吃了。”

“還有這麽多沒吃完就不想吃了?小的時候我是怎麽教育你的?是不是讓你珍惜糧食?戰亂地區的孩子甚至吃不上飯,你卻因為不想吃就要踐踏媽媽的一番心意,你知不知道媽媽每天給你辛辛苦苦做飯有多麽辛苦?有沒有良心?”

連星夜太陽穴又開始突突直跳了,胃裏也有些不舒服,他很想說“我不是都說了讓你別送飯了嗎?是你自己非要做的”,但他不想在學校跟媽媽吵架,最後只說:“對不起,我吃。”

徐啓芳皺眉看着連星夜低垂的眼,張了張嘴還想說什麽,旁邊忽然湊過來一個高挑的身影。

“阿姨,您是連星夜的媽媽吧?對連星夜也太好了吧,還特意給他送飯過來!”樓照林十分自來熟地打招呼。

徐啓芳調整了表情:“是啊,我是連星夜的媽媽,特意在家裏給他做好帶來的,就是為了讓他每天能吃好喝好,健健康康。”

然後她對連星夜說:“你看你,連你同學都知道你媽媽的好意,你這個白眼狼還不領情。”

連星夜聽得不太舒服,喉嚨一陣翻湧。

樓照林深吸一口氣,克制自己罵人的沖動,咬着後槽牙,笑道:“阿姨,我看您做的飯好像很好吃的樣子,我還沒吃晚飯呢,能不能嘗一下您的手藝啊?”

徐啓芳愣了一下:“這……我這也沒有多餘的碗筷,而且星夜都吃了一半了。”

“沒關系,都是同學,不講究,”樓照林看向連星夜,“星夜,給我吃一口好不好?我要饞死了。”

說完,也沒給連星夜回應的機會,一把奪過連星夜手裏的碗筷,往自己嘴裏扒了一大口。

他就沒打算再給連星夜留,于是在放下碗筷的時候,碗裏已經空了。

連星夜:“……”

徐啓芳:“……”

徐啓芳不知道該怎麽形容自己的心情,表情很是空白了一會兒。

樓照林表現得很慚愧:“不好意思,阿姨做的飯太好吃了,我一個沒忍住,就吃完了。”

徐啓芳整理了一下語氣:“沒關系,同學你既然喜歡,以後有機會來家裏吃啊。”

“好啊,有機會一定。”樓照林随口答應。

“對了,同學你叫什麽名字啊?和星夜關系是不是關系很好啊?”徐啓芳從來沒有聽連星夜在家裏談到自己和誰玩得好,生怕自己的兒子被什麽不三不四的人帶偏了。

樓照林适時表現出一絲不好意思:“我叫樓照林,不知道星夜有沒有向阿姨您提起過我。”

徐啓芳心情頓時更複雜了,這孩子,在他們家裏的身份可是他們兒子最大的敵人,沒想到居然在學校和星夜關系這麽好。

“星夜是我們的年級第一,是我一直以來的學習榜樣,更是我們全班同學的榜樣,我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什麽樣的家庭,才能教育出像星夜這麽優秀的人,現在看到阿姨您本人,我一下子就知道了,難怪星夜在學校這麽厲害,原來都是阿姨您教得好。”

徐啓芳嘴角止不住上翹:“星夜哪有你說得那麽好啊,這麽大人了,剛還挑食呢,一天到晚就知道讀個死書,一點都不讨人喜歡,真該跟樓同學你好好學學。”

做父母的沒有不喜歡聽別人誇自己孩子的,徐啓芳被誇得高興,也就不計較連星夜沒把飯吃完的事了,但中國的家長卻又普遍吝啬于在他人面前誇獎自己的孩子,反而十分熱衷于用貶低的方式展示自己的謙虛,甚至興致勃勃地講孩子的壞話,即使當着孩子本人的面。

樓照林抿唇,看了一眼從他出現就一句不言的連星夜一眼,聲音冷淡了一分:“阿姨,我們下午還有考試,該回去複習了。”

“好好,阿姨就不打擾你們了,你們在學校也多互幫互助,共同進步。”

“嗯,我們會的,阿姨再見。”

徐啓芳走了,連星夜忽然推開樓照林,跌跌撞撞地跑到男廁所,揪着胸前的校服吐了出來。

樓照林追了上來,扶着連星夜的後背,輕輕撫摸,急切問道:“這是怎麽了?怎麽就突然吐了呢?感覺還好嗎?”

連星夜吃得不多,這會兒吐了個幹淨,眼淚和口水一起控制不住地流出來,一邊用手推開樓照林,一邊強忍不适地搖頭,狼狽至極。

掌心下的脊背單薄而削瘦,随着痛苦的嘔吐上下起伏,像一片搖搖欲墜的震顫的山脊。

樓照林見他吐得差不多了,連忙遞過去兩張衛生紙。

連星夜漱了口,把衛生紙接過來,一張擦了濕潤的嘴,一張擦了眼淚。

他的臉蛋泛着緋紅,眼尾也紅,嘴唇被揉搓出豔麗的色彩,整張臉都濕漉漉的,濃黑的睫毛挂着水,朝樓照林瞥來一眼,帶着脆弱的餘韻。

樓照林腦袋轟隆一下,有短暫的空白。

兩輩子,這是連星夜第一次将目光完完整整地落在了樓照林身上。

連星夜說:“謝謝。”

嗓音有些滞澀,好像長久不曾與人交流。

樓照林口舌幹渴,伸手道:“沒事,我扶你回教室吧。”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謝謝你。”連星夜下意識擡手阻擋。

樓照林餘光掃過連星夜的手,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看向他的手指:“你的手……”

連星夜渾身一顫,猛地抽回手腕,呼吸急促地說:“沒什麽事的話,我就回教室了。”

“你別走!”樓照林抓着連星夜腰間空蕩蕩的校服,一把将人拽了回來。

他沒料到連星夜身子已經輕盈成這樣,好像一片羽毛,輕飄飄被他帶到懷裏,然後順勢抵在了水池前。

慶幸現在同學都去吃飯了,廁所沒什麽人,不至于讓他倆的八卦迅速傳遍全校。

“樓照林!你發什麽瘋!”連星夜從未與人這麽親密地接觸過,連他爸媽都沒有,他一下子應激了,渾身劇烈顫抖起來,眼神很慌,亂得像打結的線,瞳仁震顫的幅度比以往任何一次痛苦時都要劇烈,眼裏熟門熟路地蒙上水霧,速度是那樣快,他啞聲說,“放開我!”

“對不起,但我不放,”樓照林緊張的呼吸噴薄在連星夜的耳根後面,堅持道,“除非你讓我看看你的手。”

“手”這個字簡直就是連星夜的逆鱗,話音落下,就像往連星夜的心髒裏投了一顆小型地雷一樣轟隆炸響,疼得近乎痙攣。

連星夜的眼淚簌簌落下,完全不受控,牙齒哆嗦的聲音仿佛此時的溫度瞬間墜入寒冬臘月。

他的手腕,那些醜陋扭曲的蟲一樣爬滿手腕的惡心傷痕,每一道都是他不正常的證明,這是他此生最大的秘密,是他絕對不能給任何人看的隐私,連他爸媽都不可以。

不可以……

連星夜一抽抽地哭起來,他沒有力氣掙紮,只能哀求:“放開我,求你了。”

樓照林完全傻眼了,他沒想到連星夜的反應會這麽大,頓時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一樣手足無措,第一次動手動腳不成功,還反而把老婆搞哭了也是夠行的。

但事已至此……

樓照林咬牙抓起連星夜的手。

連星夜的手很蒼白,和他身上的皮膚一樣,像是從來沒見過光,手指纖細柔軟,只是被樓照林抓了兩下,就已經泛起紅,任何細微的傷痕都十分矚目,更別說連星夜的每個手指骨關節幾乎都沒有一塊好肉,全是白色的結節。

好像一塊肉被反複啃咬、痊愈,再撕扯開,再痊愈,直到好好的皮肉被咬成裏爛肉,上面的皮膚經過無數次的愈合,凝聚成了斑駁的色塊。

尤其是食指關節,爛得最嚴重,此時正露着一點雪白的骨頭,周圍的皮肉滿是新鮮的咬痕。

沒別的解釋,就是連星夜自己啃的。

樓照林忽然想起上輩子,每次換座位,他都會特意換到連星夜的斜角,一個最方便偷看對方的位置。

他悉知連星夜的一切小動作,每次遇到難題的時候,連星夜都喜歡啃自己的手指。

當時他是怎麽想的?

哦,當時他想,好可愛啊,居然喜歡啃自己的手,和剛長牙的小朋友一樣。

他不知道,當時自己嘴中的可愛,實際上沾滿了濃烈的血腥。

小朋友可不會生生把自己的皮膚咬爛。

他喜歡的人在他的注視下融化了,血肉緩慢地潰爛,骨架一節節地坍塌,他卻只顧着觊觎他表面剩下的一層美麗的皮囊。

樓照林,你可真不是個東西。

樓照林眼眶緩緩紅了,悲憤地看着他:“你怎麽下嘴這麽狠啊?不疼嗎?”

連星夜愣了愣,盯着自己的手指有些恍惚,原來是要看這個……

“沒那麽嚴重,”連星夜手指縮起來,撇過腦袋說,內心悄然松了一口氣,語氣也沒有剛才那麽急了,“你放開我吧。”

只是在常人可見的地方,就傷可見骨,那被長袖牢牢包裹的身體下面又該隐藏着多少傷。

樓照林不忍去想,只是想一下他就感覺自己的心快碎了,他伸出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連星夜的手指關節。

連星夜感覺觸感冰冰涼涼,有點癢,忍不住縮了縮手指。

下一秒,一個更加溫熱柔軟的東西落到了他的指節上。

連星夜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愣愣望着垂眸吻在自己手指上的少年。

濕熱的呼吸想急促的鼓點一樣撒落在連星夜敏感的指尖,連星夜手指劇烈顫抖起來,他幹巴地張了張嘴,說不出話,幾番深呼吸,最後用盡全力,滿臉通紅地将樓照林的臉推開了,甚至發出一道不小的“啪”聲。

“你有病啊!”連星夜暴躁地怒罵道,紅着眼睛逃出了廁所。

樓照林臉上殘留着連星夜手指柔軟的觸感,他又站着緩了許久,直到廁所漸漸進了人,對他投來奇怪的目光,樓照林這才僵硬地走到水池邊洗了一把臉。

擡頭,看到鏡子裏自己紅彤彤的眼睛,他又仰頭,用力吸了吸鼻子,沒忍住,還是悄悄抹了一把眼淚。

他惡狠狠地想,連星夜,你就跑吧,我遲早把你全身的傷都吻一遍,讓你以後只要再想傷害自己,就羞恥得拿不起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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