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懸吊 他像一根線,吊着他一口氣
第5章 懸吊 他像一根線,吊着他一口氣。……
連星夜下午在考數學的時候,就看到隔壁班的語文老師坐在講臺前面改試卷,所以當第一節晚自習結束後,語文課代表從辦公室裏抱着語文答題卡出來,他并沒有感到意外。
只是,當語文課代表經過他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對方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讓連星夜整個人墜入冰窖,後背的冷汗唰一下冒出來,打了一個哆嗦。
他的作文有一大半沒寫好,不只是字,他的思維在最後半個小時堪稱一片亂麻,整個大腦都陷入了混沌,考試過後,自己都想不起來自己寫了什麽。他盡力沒有讓糟糕的情緒打攪到他下午的數學考試。
但此時此刻,他知道,該來的還是來了。
班上一大半同學都湊到語文課代表那裏七嘴八舌,試圖詢問自己的成績。
語文課代表煩躁道:“待會班主任來了你們就知道了。”
她頓了頓,好心提醒:“我勸你們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待會兒……可能不太好受。”
同學們一齊倒吸一口氣。
五分鐘的下課時間轉瞬即逝,預備鈴響起的剎那,連星夜又抖了一下,教室一片寂靜,全班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走廊。
老師的辦公室就在教室後面,與教室共同的那面牆是一塊巨大的玻璃,讓老師即使在辦公室裏也能随時查看教室裏的情況,這是一中的又一大特色之一,但那種好像自己是什麽罪大惡極的罪犯般被時時刻刻盯着的感覺簡直如芒刺背。
可他們明明只是學生。
走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急促如鼓,連星夜的心髒也伴随鼓點極速下沉,在班主任踏進教室的那一刻又猛地提起。
班主任朝語文課代表招了招手,語文課代表馬上抱着整理好的答題卡小跑到講臺前,交還給班主任。
班主任什麽話也沒說,直接開始念分數。
直到此刻大家才知道,原來語文課代表剛才是在按照成績從高到低排列答題卡。
第一個被念到的……不是連星夜,全班同學的目光幾乎都詫異地投向了連星夜。
那一瞬間,一只無形的大手驀地攥住了他的心髒,讓他喘不過氣。
樓照林的分數是第四個被念到的,他的閱讀理解一直是他的短板,掉兩分很正常,畢竟那些智障的問題連作者本人都回答不出來。
班主任每念出一個分數,都會針對這張答題卡上出現的問題進行當面教導。
比如,到樓照林時,他獲得的就是一句不清不淡的:“閱讀理解還要加強。”
只是這種當着全班同學面的“教導”,無疑是公開處刑,還要每個念到成績的學生自己走到講臺前面去拿,對于心理素質稍微差一點的學生來說,每一步都是極刑。
樓照林臉皮厚如城牆,倒是沒什麽感覺。
他很快拿了回來,心裏挂念着連星夜。
上一輩子,他同樣對這場高三開學的第一個下馬威印象深刻。
當時……連星夜的作文沒有寫完,但在他們學校,即使是年級倒數第一,都知道用盡全力把卷子填滿。
所以,他當着全班同學的面挨了一巴掌。
樓照林心髒一緊。
答題卡一張張減少,同學們的議論聲也漸漸增大。
“怎麽回事?還沒到連星夜嗎?”
“他考得這麽差嗎?不至于吧……”
連星夜耳邊充斥同學們的議論聲,他的聽力不知何時變得極為敏銳,将周圍任何一絲針對他的閑言碎語都盡收耳裏,聚集成一臺絞肉機。
他的驕傲在一點點粉碎。
班主任大聲喊了幾次安靜,很快,他手裏的答題卡已經見底了,只剩最後一張。
全班同學都知道,這是屬于誰的。
“連星夜,過來。”班主任一字一頓地念出了連星夜的名字,沒有起伏的聲音如同一張鋪天蓋地的巨網,将連星夜窒息地捕獲。
連星夜安靜地站起來,在全班同學的注視下一步步走向講臺。
他從來不知道這短短幾米有這麽長,時間被放得極慢,每一步都好像踩到刀尖上,腳底傳來灼燒感,雙腿酸軟,好像泥人在行走,下一秒就能一頭栽倒在地上,時間又好像過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講臺上,明明是上一秒剛發生的事,他卻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走過來的。
“你知道自己這次考了多少分嗎?”
連星夜搖頭。
“才只過了一個暑假心就飄了,你自己看看你的作文寫的什麽東西!狗屁不通!字寫得跟鬼一樣,就這種東西,還好意思交上來!”
班主任舉起一張巨人般的大手。
連星夜驚恐地瞪大眼睛。
他恍惚回到了初中的時候,同樣是一只高高舉起的大手,帶着風落在他臉上,只是因為他寫錯了一道選擇題,就讓他瞬間從一個好好學生,變成了一個沒有良心的壞學生。
“老師!打人是不對的!”樓照林猛地撐着桌子站起來,椅子腿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響聲。
班主任的手頓了頓,看到連星夜蒼白的臉上因恐懼瞪圓的眼睛,到底沒落下去。
卷子是不同班的老師交叉改的,班主任猶記隔壁班的語文老師改到連星夜的卷子時,眼裏的唏噓和嗔怪,一邊望向他,一邊嘴中長籲短嘆。
好像在遺憾,好好一個苗子,在他手裏一個月就堕落了。這是對他教學能力的侮辱。
“你們都來欣賞一下連星夜同學的大作。”
班主任把連星夜的答題卡舉起來,繞着教室走了一圈,展示給每一位同學。
同學們一邊心驚肉跳,一邊又忍不住好奇地湊上去看,嘴中發出壓抑的驚嘆。
天之驕子從雲端跌落塵埃是什麽樣子?
連星夜是把成績看得比命還重要的人,自尊比天高,小小的少年小小的世界,除了分數沒別的東西,分數就是他的命,這是在殺人。
樓照林雙眼赤紅地緊握雙拳,胸膛裏仿佛有一鍋燒開的水在沸騰。
他在心裏大叫: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再看把你們眼睛挖了!
但理智告訴他,這是在學校,老師就是權威的象征,沒有學生能夠挑戰權威,否則只會讓結果更糟糕。
一股莫大的哀傷和痛恨淹沒了他,他恨自己只是一個學生,恨自己還沒有獨立,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喜歡的人。
他無法理解,作為一個老師,怎麽忍心摧毀一個那麽優秀的少年的自尊。
他們難道沒有同理心嗎?他們難道沒有過小時候嗎?他們難道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對心思敏感的少年來說有多殘忍嗎?這何嘗不是一種虐殺?
樓照林殺人的心都有了。
班主任繞了一圈回到講臺。
“有些同學,剛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績心就飄了,花着父母的錢,把學習當兒戲,學校不是你們過家家的地方,這樣的态度,對得起父母的辛苦教育嗎?對得起學校老師的辛勤栽培嗎?”
班主任放下手,抓起桌上的答題卡,當着連星夜的面,一下一下撕得粉碎。
連星夜的心髒忽然傳來劇痛,好像班主任撕碎的不是他的答題卡,而是他的心髒。
“以後誰再交上來這種東西,趁早收拾收拾回家種田得了,自習吧。”
班主任掃了一眼全班,甩手走了。
樓照林立刻沖上去,去牽連星夜的手,想把他拽回座位,一拉,沒拉動,擡頭,看到連星夜一臉呆滞地站在原地沒動,臉色紙一樣白,微張着嘴,是受驚後人的本能反應,好像傻掉了。
那麽聰明的孩子,怎麽會傻了呢。
他是被吓傻了。
樓照林咽下喉嚨裏的酸澀,拽拽他的手,輕聲道:“連星夜,我們回座位好不好?”
連星夜看了一眼樓照林,又看了一眼地上的碎屑,終于動了。
他像一塊生鏽的鐵,僵硬地蹲下來,将自己的答題卡一片片撿起來。
樓照林趕緊蹲下和他一起撿,完了再去拽,終于把連星夜送回座位。
連星夜的同桌尴尬得不敢擡頭,樓照林卻沒立刻走,反而站在他面前說:“換個位子。”
連星夜的同桌愣了一秒,下意識擡眼看向樓照林,對上了樓照林紅得快滴血的雙眼。
他咽了一口唾沫,不敢再看,連忙收了自己的東西,跟樓照林換了位子。
自始至終連星夜都沒什麽反應。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痛苦回憶一下子全都湧了上來。
他想起了初中落在臉上的巴掌,小學因為站不齊隊伍被踹倒在地上的那一腳,幼兒園因為水太燙而哭,結果被爸爸強行按在開水裏,燙爛了皮膚,至今胸口和後背都有烏灰的斑。
整個世界好像一下子變得扭曲黑暗,他被關在了一個巨大的透明罩子裏,看向世界的眼前總像蒙着一層霧,明明跟大家近在咫尺,卻又好像遙在天際,下一秒又仿佛墜落海裏,刺骨的冰冷侵入他的骨髓,他好冷,骨架在打架,每根汗毛都冷得哆嗦,似乎有水漫到了他的鼻尖,他不能呼吸了,他會被溺死……
忽地,手背上傳來一道溫暖的觸感,連星夜的眼前好像出現了一絲細微的光。
他陡然升起一股想哭的沖動。
但他要忍住,這是在教室,不是他能發瘋的地方。
他激烈地喘着氣,用盡理智克制,恨不得把頭往牆上砸,他大腦暈眩,身體好像在前後輕微地晃動,控制不住平衡,他好害怕旁邊的同學會看出他的異常,他是個怪物,他好想把桌子裏藏起來的美術刀拿出來捅進自己的身體裏,在脖子上劃線,紮進手腕裏,把手指一根根切下來,剁碎,像剁菜一樣,但他要忍住,他受不了了,他好難受,身體好疼,心髒也疼,好想哭,誰能救救他,他要死了,他好想死……
樓照林感覺到連星夜劇烈的顫抖,紅着眼睛默默扣住連星夜的五指,将手握得更緊。
他像一根線,囚着連星夜的身體,搖搖晃晃地垂在岸上,吊着連星夜一口氣。
接下來的整個晚自習,他們的手再也沒有松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