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媽媽 他像一個行走在莫比烏斯環上的螞……

第6章 媽媽 他像一個行走在莫比烏斯環上的螞……

晚自習結束連星夜就跑了,一看就沒把下午樓照林說要帶他出去吃東西的事情放在心上。

回到家,徐啓方接過連星夜的書包,果然問起了今天的考試:“語文卷子發下來了嗎?考得怎麽樣?”

連星夜不會撒謊,所以沉默了。

撕碎的答題卡被樓照林帶回家了,說要幫他粘,他就沒帶回來。

徐啓芳沒多想:“還沒改出來?一中老師的效率這麽低?”

連星夜還是沒做聲。

“你媽跟你說話呢,啞巴了?”連文忠張口就是一頓訓,不是他心情不好,只是他說話就是這個樣子,開口就沒一句好話。

連星夜說:“明天應該就能出來了。”

“一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也不知道是接的誰的代。”連文忠念念叨叨。

連星夜聽習慣了,已經麻木了,洗漱完後回了卧室記單詞。

可能是睡眠不足的因素,他感覺自己的記憶力似乎有些下降,昨天剛背完的單詞,今天就不記得了,這讓他很焦慮,只是這一點小小的任務就完不成,還有那麽多複習任務怎麽辦?接下來一整年的考試怎麽辦?高考怎麽辦?

中途徐啓方進來,給他送了水果。

連星夜其實不太想吃,但是不能辜負了媽媽的一番心意,還是勉強自己吃了。

他書桌前的燈是徐啓芳特意安置的,據說對視力有幫助,徐啓芳疲憊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溫柔而親昵,像一張柔軟的溫床。

連星夜望着媽媽的臉,說:“媽媽,我感覺頭有點疼,突然就記不住單詞了。”

徐啓芳皺眉道:“又頭疼?暑假不是帶你檢查過了嗎?醫生不是說沒什麽問題嗎?”

剛吃完水果,連星夜卻感覺嘴裏發幹:“但我真的很疼。”

“你老實跟媽媽說,是不是厭學了,不想記單詞,所以才故意裝的頭疼?”

連星夜腦袋轟隆一聲,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向徐啓芳,眼睛忽然發酸:“媽媽,我從小到大有對你說過謊嗎?從來都沒有吧,你為什麽會這樣想我?在你心裏我是那種人嗎?為了逃避學習裝頭疼?”

“哎你別多想,我就是順嘴了,”徐啓芳有點尴尬,但也沒覺得這是多大的事兒,“你好好複習,累了就去睡覺,別熬夜。”

徐啓芳說完就出去了。

房門關上的那一刻,連星夜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又被很快擦去。

對徐啓芳來說,那只是無心之語,但對連星夜來說,來自媽媽的不信任,一瞬間就能将他的心房擊垮。

畢竟,他全天下最信任的就是他的媽媽啊。

眼淚掉完,連星夜又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他覺得自己的心理素質真的很不好,身為男孩子,因為媽媽的一句話就傷心掉眼淚,太矯情了。這是想證明什麽呢?證明媽媽是錯的嗎?可媽媽也不是故意的,他怎麽這麽壞,揪着這一點小小的事不放呢?

過了五分鐘,房門又被推開了。

徐啓芳端着洗腳水進來,放到連星夜的書桌底下,說:“實在學不進就算了,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泡了腳就睡吧。”

連星夜低頭看去。

徐啓芳的脊背佝偻下來,像一只小蝦米一樣蜷縮在他腳邊,雙手皺巴巴,像蝦米的殼,常年的洗衣服做飯侵蝕了她少女嬌嫩的皮膚,腰上的贅肉卻擠在衣衫下,浪一樣層層疊疊,可他見過爸爸媽媽房間裏的結婚照,穿着婚紗的媽媽腰肢那麽纖細曼妙,像盈盈的柳樹枝條。

小時候雲一樣高大又柔軟的媽媽,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小老太太。

是他的出生,奪走了媽媽的青春。

連星夜眼眶又熱了起來,趁徐啓芳沒注意,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徐啓芳用手舀起熱水澆在連星夜的腳踝上,捏了捏他的小腿,嘀咕說:“你的腿是不是有點腫了啊?一按一個印兒。”

連星夜嗓音發幹,咽下舌尖的哽咽:“估計是坐久了吧。”

“唉,也不能光顧着埋頭學習,這樣對頸椎不好,還是要勞逸結合,學一會兒就站起來四處走走,看看風景和綠色,保護眼睛。”

徐啓芳見他泡得差不多,把毛巾搭在膝蓋上,拿起連星夜的一只腳,要幫他擦。

連星夜忙說:“我自己來吧。”

徐啓芳等他擦完,要把毛巾拿回來。

連星夜不給,彎腰想去端地上的洗腳水,徐啓芳卻揮開他的手,順便把毛巾搶了回來,搭在臂彎。

“你別管這些,我來就行了,快趁着熱乎上床睡覺,一覺睡到天亮,精神倍兒棒。”

連星夜的餘光瞥見一抹纖細的白色在燈光下發出亮亮的光,随着徐啓芳直起的腰,又消失在眼前,直到媽媽出了卧室,他才後知後覺,那是媽媽長出來的白發。

連星夜心髒徹底坍塌了,他把頭藏在被子裏嚎啕大哭,用牙齒啃咬自己的手指,無聲地張大嘴巴,避免發出聲音。

他全然被愧疚擊垮了,他媽媽那麽愛他,對他那麽好,他到底還有什麽抱怨呢,他有時候不太喜歡他媽媽對他說的一些話,甚至覺得自己是恨媽媽的,但媽媽一旦對他好一點,他馬上就會反過來恨自己,恨自己不孝,恨自己是個白眼狼,居然會對自己的媽媽産生恨意,那可是他的媽媽啊。

他愛他的媽媽,要報答她,要愛護她,要聽她的話,他愧疚于他的媽媽,他總是用不好的想法想媽媽,媽媽要是知道了,該有多傷心,媽媽最看重他的成績,可他這次沒考好,媽媽一定會很失望。

連星夜又開始陷入了新一輪愧疚和自責中,他像一個行走在莫比烏斯環上的螞蟻,周而複始地沉浸在負面情緒裏,一輪又一輪,一圈又一圈,不知疲倦。

他把手插進喉嚨裏,哭得幹嘔,眼珠子酸澀疼痛得快要爆出來,他緊緊閉上眼睛,用手指去摳抓自己的眼眶,他覺得眼淚已經哭幹了,但卻還有沒哭盡的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恨不得把他血液裏所有的水分流盡。

今天的任務又沒有完成,媽媽讓他好好睡覺他也睡不着,被媽媽用熱水泡暖的腳底不知什麽時候又變得冰涼,連星夜對此感到愧疚,他現在什麽都沒做,又沒有學習又沒有睡覺,這簡直就是在浪費時間。

他終于受不了了,受不了這種無止境的痛苦和無用的沉淪,他從床上爬起來,瘋狂地扇自己的巴掌,一口氣扇了十幾下,耳朵裏傳來熟悉的嗡鳴,臉頰傳來脹痛。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他的手在瘋狂顫抖着,掌心麻癢,也紅了,腦袋有短暫空白,似乎不太清楚自己剛剛做了什麽,唯一清晰的只有黑暗裏驚雷般在耳邊炸響的心跳。

他深呼吸,重新躺回床上,閉上眼睛,任由黑暗的巨物吞噬自己。

他忽然感覺很害怕,又睜開眼睛,明明是住了十幾年的房子,眼前的黑暗卻讓他覺得十分陌生,好像一瞬間,他就不認識自己的家了。

他把身體藏在被子裏,瑟瑟發抖,恍惚間,他看到眼前有什麽黑色的條形物體在飄。

連星夜又陷入了驚恐,理智告訴他,他應該是産生了幻覺,只要閉上眼睛就好,只要閉上眼睛,就能一覺睡到天亮,什麽事都沒有。

只是睡覺而已,只是睡覺,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可明明對其他所有人來說,都是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情,對他來說怎麽會這麽難?

他裹着被子,痛苦地用頭撞牆,一邊撞一邊在心裏罵自己。

為什麽睡不着?為什麽睡不着?媽媽不是讓你好好睡覺嗎?你為什麽不睡覺?你為什麽不聽媽媽的話?為什麽連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到?

他是一個膽小鬼,他怕把自己撞傻了,不敢用力,但這樣不上不下更讓他痛苦,要是能一頭直接撞死就好了,他怎麽還不去死呢?

連星夜不知道自己最後是怎麽睡着的,這樣癫狂的晚上每個星期幾乎都會發生一次,反正累了就能睡着了吧。

……

“連星夜!起床了!聽到沒有?”

連星夜渾渾噩噩地聽到媽媽的聲音從遙遠的天際飄過來,很快如風暴一樣席卷到面前,他的房門沒有裝鎖,媽媽一推門就能進來,掀開他的被子,把他從床上拽起來,沒有絲毫隐私。

“發什麽呆呢?睡懵了?別浪費時間,快點動起來動起來!”

徐啓芳為了讓連星夜清醒,嗓音很大,對着連星夜的耳朵喊,連星夜感覺自己身上的血像是要爆炸一樣在血管裏橫沖直撞,太陽穴突突跳。

連星夜很想爬起來,但他的四肢僵硬,一動不能動,身體躺在床上,靈魂卻好像浮在空中,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軀體了。

徐啓芳看在眼裏,又不滿了:“怎麽一天比一天懶,這麽大人了還學會賴床了,這是越活越回去了,快起來洗漱吃早餐!”

我不是偷懶,我是不能動了,媽媽,你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連星夜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

他手指動了動,朝向媽媽的方向,很想伸手去拉媽媽的手,求她将自己拉起來。

“爹倆一個兩個都懶死了,快起來,不要讓我一直喊,聽到沒有?”

他在向媽媽求救,可媽媽毫無所覺。

徐啓芳連個衣角都沒有讓連星夜碰到,轉身就去喊連星夜的爹起來吃早飯。

她自然也不會知道,她的兒子每天生存得有多麽痛苦,多麽累,光是努力讓自己睡着就耗盡了所有力氣。

她又怎麽會知道,她眼中人人羨慕的聰明懂事的孩子,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整天腦子裏都想着死。

連文忠每天早上六點就要出去巡邏,徐啓芳也要趕緊去學校抓早自習,一家子都起得很早。

客廳裏響起連文忠的埋怨聲,連星夜還沒有起來,徐啓芳的耐心告罄了。

“怎麽還沒有起來?這麽不聽話?我每天要比你們早起半小時伺候你們爹倆,給你們疊被子做早餐,你不能幫媽媽分擔就算了,就不能體諒一下媽媽嗎?是不是昨晚沒有好好睡覺?是不是偷偷在被子裏玩手機了?”

家長向來不吝啬于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孩子。

他們總是在擔驚受怕,怕孩子會變壞,然後在孩子變壞之前,用臆想出的結果,罵他是個壞孩子,罵得多了,孩子便真以為自己是個壞孩子了。

連星夜終于緩過勁兒了,他像一個僵屍一樣從床上爬起來,嘴唇翕動,說:“我沒有……”

徐啓芳已經風風火火地出去了,并沒有聽到連星夜在說什麽。

她對兒子的回答并不在意,她只是随口一說而已,就像昨晚那樣。

連星夜的心髒泛起酸澀的疼痛,他昨晚明明已經告訴媽媽,不要誤會他,可為什麽媽媽還是不信任他呢?為什麽媽媽不願意聽他說的話?

媽媽就是這樣,永遠都忙忙碌碌,給他物質上最好的一切,卻不願停下給他一個擁抱。

可他還是愛她,即使她一直傷他。

抑郁症患者的渡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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