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救贖 月亮垂眸,看了他一眼

第14章 救贖 月亮垂眸,看了他一眼。

原來他是真的想死啊……

連星夜被樓照林拉回教室後,還一直沉浸在剛才那一瞬間的戰栗感。

那是一種無論他以往自殘過多少次,都從未感受到的沖擊和刺激,人皮面具下的怪物一下子暴露了醜陋的本性,展露出了貪婪的爪牙,像是終于找到你了真實的自我一樣。

他回味着那種居高臨下的體态,感覺到一種微妙的爽感和澎湃,甚至有些熱血沸騰,恍惚間嘴裏嘗到了久違的甘甜的味道,讓人上瘾。

他的胸口長出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他的靈魂正在急速下墜,心弦每時每秒都在緊繃,這一秒還完好無損,下一秒可能就撞到了底。他熱情而激動地幻想着自己晃晃悠悠地站在欄杆的邊緣,重心的不穩使他随時都可能被一陣微風吹下去,但他不會恐懼,只會更加興奮。他會像小鳥一樣張開雙臂,看到腳底的人群在歡呼、在尖叫、在為他舉行盛大的狂歡宴,宏大的管弦樂在耳邊奏響,天上地上、地獄人間,都在歌頌他超脫的勇氣。

人們說,那一瞬間像極了自由。

刺耳的鈴聲拉回了連星夜的思緒,他低頭,這回本子上密密麻麻畫滿了長着翅膀的人,這些鳥人站在高空上,排着隊一個一個往下跳,他們撲騰着翅膀,卻飛不起來,于是一個一個地被摔死了,屍體摔成了碎塊,地面上布滿了橫七豎八的肉塊,沾着血的羽毛在天上飛舞。碎塊被一只只手撿了起來,有的撿起了一條胳膊,有的撿起了一條腿,有的撿起了一顆頭,有的撿起了一個沒有胳膊和腿、只有一顆頭的身體軀幹,然後依次串成肉串,架在火上烤。那個只有頭的軀幹被棍子縱向貫穿,失去了四肢的軀幹成了一個人彘,腦袋上的眼睛被挖掉了,只剩兩個黑漆漆的洞,在往外冒血,腦袋上的嘴巴張着,表情似哭似笑。做成的肉串除了四肢就是人彘,無數做成人彘的鳥人在火上烤着,身體上冒着濃煙,羽毛在空中飛,人體的油脂滴落在地上,滋滋地冒着氣。

連星夜忍着恐懼和惡心混雜的顫栗感欣賞了一會兒,然後面無表情地合上本子,藏在了抽屜的最深處,像是把自己不堪入目的內心世界也一起偷偷藏了起來。

他至今仍難以接受自己會畫這種東西,但他忍得實在受不了了,他沒有辦法像在家裏一樣在學校發瘋,只能用這種方式發洩。

他一邊自我懷疑和厭棄,一邊在本子上瘋狂畫着各種肢解的、血腥的、讓人反胃的畫面。

他還會寫很多見不得人的話,他每天都做着無數的自我剖析和評判,他的內心世界每時每刻都在糾結、掙紮、痛苦、焦慮、不安,寫出來的東西東一句西一句,沒頭沒尾,像在對話,又像在自言自語,又或僅僅是瘋言瘋語。

他像畫裏那些被肢解的人一樣,用語言的利刃把自己切成一塊塊,再一塊塊地拿起來,像在挑肉一樣,稱斤算兩,放在鼻尖仔細端詳,恨不得把一根汗毛都挑出來。

這裏是他陰暗龌龊的內心世界的收容所,如果這個本子不小心被誰拿到,他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吧。

他問:Apollo,我真的可以獲得一個答案嗎?

他還那麽小,沒看過幾本書,也沒見識過多少人,他有很多想不通的事,應該是正常的吧?

Apollo說:想不通就不想了,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就來找我吧,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在等你。

……

樓照林真的被連星夜吓到了,一整天連廁所都不敢上,就怕他一個打眼兒,連星夜就會從天而降地橫屍在他腳下。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完全有道理。

第二天,大課間跑操。在走廊站隊的時候,樓照林突然看到連星夜偷偷溜出了隊伍,往樓下的方向走。

上次連星夜突然消失就跑去割腕了,樓照林頓時心中警鈴大作,悄悄跟了上去。

這人在他心裏的信譽度為零,他不相信一個抑郁症患者背着人偷跑能有什麽好事。要是能在連星夜的身上放一個定位器就好了,他必須随時随地得知連星夜的去向才能安心,保證他永遠都能在第一時間到達現場,他再也不想只能在警察拍攝的死者照片上見到連星夜的最後一面。

他決定了,不管連星夜打算做什麽,他都會制止他,就算被再怎麽被讨厭也沒關系,他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連星夜傷害自己。

他們教學樓和實驗樓在四樓是通的,教學樓最高就是五層,也就是他們高三這一層,但實驗樓有六層,頂上還有一個開放式天臺,有時留校做實驗的老師會在辦公室洗漱,然後把換洗衣物晾在天臺上,因為要放器械,實驗樓每一層的高度也比普通的教室要高。

也就……比教學樓更适合跳樓。

此時,連星夜到了四樓,然後通過空中走廊去了實驗樓,繼續往樓上走去。

越走,樓照林的心就越涼,等他跟着連星夜推開了天臺的門,他的腿都開始抖。

上輩子,連星夜就是從這個天臺跳下去的。

連星夜為什麽會現在跑上來?他從這個時候就已經開始做準備了嗎?

樓照林看過抑郁症相關資料,其中有的講述了如何幹預自殺,說自殺的人會提前踩點,他們會把自殺的過程在腦海中反複預演,确保自殺那一刻的成功,這個過程也是猶豫的過程。沒有人能在面對死亡時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即使是決意奔赴死亡的人,也會在奔赴的路上不斷糾結、躊躇、在人世間不舍地徘徊,這時候正是幹預的好時機。

連星夜現在這是在踩點嗎?

他……想死嗎?

……

連星夜其實沒想那麽多,他只是對昨天趴在欄杆上往下看的那一眼念念不忘,想試試更高的地方,會不會更刺激。

然而他還沒靠近天臺的邊緣,就被身後一股大力拽得遠遠的。

就算他不回頭,他都能猜到是誰。

胸口蹭地沖上一股熱氣,暴虐狂躁的熱浪在他的四肢百骸裏不斷沖刷,醞釀着一場史無前例的風暴。連星夜眼眸森然地轉過頭,果然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又是樓照林。

又是他……怎麽每一次都是他!

連星夜身體裏的血突然炸了,像搖搖欲墜的山谷突然洩了洪,他用力将樓照林推倒在地,失控地吼叫:“滾!別碰我!”

樓照林立刻爬起來,張開雙臂跑上去,再次将連星夜抱住,哽咽着哀求道:“連星夜,我求你了,我們回去上課好不好?天臺上的太陽太大,太曬了,你會中暑的。”

連星夜眼裏的淚水像血一樣淌下來,他的眼淚總是和血一樣多,怎麽也流不盡,被熾熱的烈日染上血一樣的紅:“你算什麽東西?憑什麽管我!我叫你滾你聽不到嗎?聾了嗎?!”

他瘋狗一樣掙紮,掙開樓照林的臂膀,再度把他推倒在地。

樓照林摔在地上,蹭了一屁股灰,他再一次爬起來,像牛皮糖一樣不管不顧地再一次黏在了連星夜的身上。他的眼眶紅了,并不粗壯的少年的手臂橫在連星夜的胸前,渾身都在發抖。

“我喜歡你啊,連星夜,我喜歡你,你看看我好不好?你別看下面,看我就好,跟我回教室吧,求你了,連星夜,你別這樣……”

“你喜歡我關我屁事!我不喜歡你!我叫你滾啊!滾啊!你聽不懂嗎?我讨厭你!”

連星夜聲嘶力竭地吼叫,在樓照林的懷裏對着他拳打腳踢,用頭撞樓照林的下巴,用腳踩樓照林的腳,一次次地将樓照林打倒在地。他還用指甲去抓撓胸前的手臂,用拳頭敲打,用牙齒咬,眨眼就将樓照林完好的手臂弄得鮮血淋漓,就像他給自己搞出的那些傷一樣,像對待和自己有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樓照林卻一次次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向連星夜,一次次張開雙臂抱住他,無論連星夜怎麽打他,他都咬着牙關不松手,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松手。他滿臉是淚,眼淚流到下巴上,蹭到了連星夜的脖子裏,連星夜的眼淚則流到了他的手臂上,和他的血融在一起,他手臂上的血也蹭到了連星夜的下巴上,又伴随連星夜咬上手臂的牙,被連星夜舔到嘴裏,樓照林判斷那味道應該又腥又鹹,但連星夜嘗不出來。

兩個人都傷痕累累,兩個人都淚流滿面,樓照林在地上滾得灰撲撲,又來抱連星夜,于是連星夜的身上也變得灰撲撲。兩人的校服早在扭打中被揉得像腌菜一樣淩亂不堪,他們氣喘籲籲地抱在一起,汗水不分你我地交融在一起,淚水混着血蹭到彼此的身上,像兩條水乳交融的水津津的魚,在泥潭裏瘋了似的打滾,被烈日炙烤,最後在陸地上垂死掙紮,他們親密無間,又針鋒相對,像愛人,又像仇人。

連星夜哭累了,也掙紮累了,他哆哆嗦嗦地松開牙關,牙齒一直抖,腦袋哭得抽搐,樓照林的手臂上全是他的眼淚和口水,他的雙手抓在樓照林的手臂數,随後無力地松了力量,任憑它們像斷了一樣軟綿綿地垂在身體兩側,脖子也跟斷了似的耷拉下來,腦袋撇到一邊,臉頰的肉擠壓在樓照林的手臂上,腿像面條一樣軟了下來,整個人像爛泥一樣癱軟下來。他不想管樓照林了,他沒力氣了,就這樣吧。

樓照林也沒勁兒了,便抱着連星夜順着力道緩緩跌倒在地上,仰面朝上,讓連星夜的頭靠在自己的胸上,環着連星夜的手臂仍在發抖,卻努力擡起來,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連星夜的頭發,又沿着連星夜的耳根輕輕摸到連星夜的臉,擦拭他眼角的淚,但他怎麽擦都擦不掉,好像還越擦越多了。怎麽可能擦得掉呢,連星夜的眼淚是流不完的。

“樓照林,我讨厭你……”

連星夜嘴唇顫抖地翕動,眼淚流着,噙着淚的雙眼失神地望着虛空,眼神沒有焦距。

“嗯,我喜歡你。”樓照林笑了笑,嗓音裏藏着哽咽。

連星夜眼角又滾下一串淚珠,像墜下的一顆流星,在樓照林的指尖發燙。

他說:“我讨厭你。”

樓照林锲而不舍地為他拭淚,還是笑:“我知道,但我喜歡你。”

“我讨厭你。”

樓照林依然笑道:“我喜歡你。”

“……”

更多的流星墜落下來,在樓照林的掌心砸出一個個小窟窿,連星夜的嗓音很冷,和他抖動的身體一樣冷:“你到底為什麽喜歡我,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喜歡。”

樓照林将連星夜的雙手攏到掌心,用自己汗涔涔的手掌捂着他冰涼的手背。

頭頂那麽大的太陽,卻無法驅逐連星夜身體的一絲寒意。可能連星夜是一個冰淇淋吧,一旦試圖溫暖它,它就會融化。因為那寒冷不是來自身體,而是來自靈魂。

“你有很多優點啊,或許你自己不覺得,但是在我的眼裏,你很可愛,皮膚白白的,臉頰軟軟的,摸起來很舒服。你的頭發很黑,聞起來有一種淡淡的香味,我很喜歡。你很愛幹淨,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潔,衣着一絲不茍,桌面也擺放得整整齊齊,這也是很可愛的一點。

“你的身高和我很适配,我抱着你的時候,能剛好把下巴擱在你的肩膀上,那樣抱起來會很舒服,當然,如果你能再多吃一點,再長一點肉就好了。你的頭腦很聰明,每天都好像在想很多事情,我懷疑那個經典的‘我不是我’的辯論你肯定很喜歡,還有什麽橘子空間,平行宇宙啥的,肯定都在你的腦子裏打架,但這讓你充滿了理性和思辨的能力,很性感,我也很喜歡。

“你還很善良,總是想着別人,卻往往忽略了自己,同學、家長、老師、甚至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都在你的考慮範圍內,就像我之前都那麽煩你了,你都沒對我發過什麽脾氣,還是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爆發,說明你是一個習慣性對別人很溫柔的人。你總是怕打擾到別人,怕麻煩別人,怕做了錯事被別人讨厭,所以對待他人總是小心翼翼,這不是什麽錯,這只是因為你太善良了,但我很心疼,所以我來喜歡你了,你負責考慮別人,我負責考慮你。”

樓照林下巴蹭蹭連星夜的發梢,又捏捏他的指尖,故作親昵道:“怎麽樣?要不要考慮一下被我喜歡?”

一般人聽到這種告白,一定會很感動吧。連星夜心想。但是很遺憾,他很冷靜,甚至冷靜到了一種冷血的程度。

“首先,不要給我下定義,不要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很善良,我很溫柔,不要将任何褒義詞施加在我身上,我不認為我是那樣的人,也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溫柔善良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連星夜翻身躺到地上,樓照林立刻摸到他的手握住,連星夜掙開了,又被握住,這麽來回了三四遍後,他不想又跟剛才那樣莫名其妙與樓照林糾纏在一起,只好随便他了,樓照林卻順杆子往上爬地滑進五指,跟他五指相扣了。

他的手指枯瘦而幹細,像枯樹枝,像稻草,泛着凄慘的白,像亂葬崗裏爬出來的死屍的手,醜陋得令人作嘔。而樓照林的手指修長有力,活動起來靈活而矯健,柔軟的肌膚散發着融融的暖意,從皮肉到骨骼,從骨骼到血液,都醞釀着蓬勃的生機。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只手交握在一起,十根手指頭彼此糾纏,一個來自人世間,一個來自陰曹地府,對比慘烈,到底為什麽會像現在這樣,像是連骨血都融在一起似的怎麽也分不開。

連星夜默了一會兒,繼續說:

“其次,你腦海中的我,只是你的想象,不是真正的我,就像很多商品打廣告,會設計很多漂亮的商品圖,看起來光鮮亮麗,實際拆開包裝一看,根本不是那個樣兒,也就是所謂的照騙。人也一樣。一旦你真正開始了解我,你很快就會發現,真實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樣。你現在對我的好,都是建立在你覺得我也很好的前提上,然而一旦你發現我沒有那麽好的時候,你會很失望,那個時候我又該怎麽辦,我要承受你的失望,承受你指責和古怪的目光,而在被你發現之前,我要一直承受這種可能性帶來的恐懼,恐懼你會發現我的不好,因為你對我的好随時都有可能收回。

“等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你會覺得你受到了欺騙,覺得貨不對板。也可能會覺得是我變了,變得沒有以前那麽好了。即使不會惱羞成怒,也沒有由愛生恨,但肯定會質疑,會厭惡,因為不想承認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将過失推卸在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身上,反過來指責那個人,覺得是那個人裝,是那個人勾引了你,是那個人欺騙了你,是他沒有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是他漂亮的外表蒙蔽了你的眼睛,才讓你犯了錯。人總是很難承認自己犯了錯,那麽将過錯推給其他人,變成了解決問題最簡單的途徑。

“我不想等你覺得自己犯了錯的時候,再反過來被你指責,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會承認你對我施加的那些美好定義,我不想聽別人誇我,這讓我感到很厭煩,因為你們嘴裏的那些美好根本不是我!如果結局早已注定,那麽幹脆從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讓你不要對我抱有什麽不切實際的幻想。

“最後,我不喜歡你,請你以後也別來糾纏我了,我不會答應你的,而且我勸你也別在我身上費太多心思,這些都是沉沒成本,一旦你付出的時間和精力過多,你會越來越不甘心,越難以得到的就越想得到,到最後,你可能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一種沒有得到的執念在催眠你跟個舔狗一樣地追在我屁股後面舔,要知道舔狗可不是什麽好詞。

“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又會責怪我,怪我為什麽這麽無情,你明明都那麽努力了,為什麽就是不願意接受你,無論最後我有沒有答應你,那些浪費的時間和精力都回不來,會在你心裏成為一根永遠的刺,即使真的在一起了,也不會好過,要是沒在一起,而你終于醒悟放棄了,你很可能還會反過來報複我,覺得我是你人生中的一個恥辱,浪費了你的時間,你還可能通過貶低我來勸說自己的‘沒有得到’并不可惜,而是迷途知返,及時止損。”

連星夜把感情當成了數學題,一絲不茍地求證解答,列出公式,算出數值,對比範圍,最後一本正經地總結:“綜上,我得出結論,為了避免以上種種的發生,我不會跟你在一起。”

樓照林心想,這個人怎麽可能不善良呢?如果不善良的話,又怎麽會苦口婆心地跟他說這麽多話?一字一句,都是在替他考慮。要是真的不善良,就應該用最惡毒的話罵他,說他惡心,說他煩人,用輿論威脅他,把他像一條喪家犬一樣灰溜溜地趕走。

連星夜踉跄地站起,因為站得猛,眼前有整整長達十秒的黑暗,他只好站在原地:“要是聽懂了的話,你就走吧,以後別管我了。”

樓照林趁着這個時間一股腦爬起來,急切地抓住連星夜的手,恨不得把心挖出來證明給他看:“連星夜,随便給你下定義是我不對,對不起,那些你不喜歡的話我也不會再說了,但那些傷害你的事我不可能做的,我也沒有對你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無論你什麽樣子我都喜歡,雖然這句話很俗,但這真的是我的真心話,我确定我喜歡的是真實的你。”

連星夜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說:“我問你為什麽喜歡我,你一上來就說我有很多優點,這說明你下意識将喜歡一個人定義為了喜歡這個人的優點,而缺點并不在你潛意識的考慮的範圍內,但是個人就有缺點,這讓我怎麽相信你所謂的喜歡的是真實的我。”

樓照林如同被人當頭打了一棒,整個人啞口無言,兩只眼睛愣愣睜着,像被人揍了兩拳一樣又紅又腫。

原來他從第一句開始,就說錯話了。

他之前是不是還以為,自己表白了,連星夜就會高興啊?就應該立刻被治愈啊?

是啊,正常情況下不應該這樣嗎?

你看啊,全世界都抛棄了你,全世界都不喜歡你,只有我喜歡你,關心你,在意你,現在我對你表白了,是全世界唯一喜歡你的人,你難道不應該感恩戴德地接受我?不應該立刻被感動和救贖,然後和我在一起?我都對你這麽好了,是全世界對你最好的人,你要是還不願意接受我,是不是不識擡舉?是不是想白拿好處不付出?真以為世界上有免費的午餐嗎?真以為有人會不求回報地對你好嗎?你要是不情願,有什麽臉拿我給你的那些好處?

不,不是這樣的,這是道德綁架,他喜歡連星夜,不代表連星夜一定要接受他,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願的,沒有硬要對方償還的道理,這跟強買強賣有什麽區別?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獲得連星夜的愛,而是獻出自己的愛。難道連星夜不願意接受他,他就要放棄連星夜的生命了嗎?

他喜歡連星夜啊,因為喜歡,所以才不忍心少年從此就這麽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突然想明白了,他重來的這一生,究竟想帶來怎樣的結局。

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的位置放錯了,他不是什麽帶着救贖任務的主角,連星夜也不是小說裏那種随便施加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恩澤,立刻感恩戴德地雙手奉上真心的任務對象。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拯救連星夜,他是來愛連星夜的啊。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行為的出發點,都是愛他。

沒有愛的救贖,算什麽救贖,只是單方面的施舍罷了,跟丢給乞丐的殘羹剩飯有什麽區別。

“我想我說的已經夠明白了,你也別再喜歡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歡。”連星夜一根一根掰開樓照林的手指,像是将緊緊纏住自己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點點剪斷。

樓照林立刻慌了神,他忽然有一種一旦今天他放了手,他就再也無法抓住連星夜的預感。

“連星夜,對不起,我剛才說錯話了,但我是真的喜歡你,無論缺點還是優點我都喜歡,我誇你只是想讓你開心,沒想到你會那樣想,是我考慮不周到,我跟你道歉……”

樓照林追上去牽連星夜的手,被連星夜煩躁地甩開了。連星夜的頭又開始疼了,他的嘴唇在抖,胸口像灌了鉛一樣難受,胃裏也隐隐作嘔。他今天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好像把他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他開始後悔跟樓照林說那麽多話了,每次他跟別人說了點什麽後馬上就會後悔,覺得自己多事,不說當事人怎麽想,他自己都煩自己得要死,他有什麽權利去評判他人的想法。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有什麽對不起我的?我不想聽你道歉!樓照林,你還沒聽明白我的話嗎?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嗎?你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要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不行嗎?你給不了我我想要的!”

“連星夜,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樓照林直視連星夜躲閃的雙眼,他的眼睛是一把開天辟地的斧頭,少年埋藏在深處的隐秘渴望在他的眼裏根本無處遁形,他斷然,“你需要我來喜歡你,連星夜,你需要一個人來愛你。”

連星夜整個人悚然一僵,好像有一把刀子捅進了心窩裏,眼前的世界有瞬間一片漆黑。

他覺得好好笑啊,嘴角還沒牽動,眼淚已經一股股地流了出來,灼燒着他腫脹的臉。

他有這麽可憐嗎?誰來告訴他,他是不是真的很可憐啊?連樓照林都看出來他缺愛了,他的臉上是不是寫着“求你來愛我吧”這幾個字啊?他是不是應該捧着碗,跪下來,抱住每一個路過他的人的腿一個個地求,像乞讨一樣,說,求你來愛我吧,求求來個人愛我吧,随便誰都好,誰都可以,只要能喜歡他就好,在這個連他自己都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喜歡他……

連星夜哭得泣不成聲,哭得頭暈目眩,他的眼睛好痛,喉嚨好痛,腦袋也好痛,像是要炸掉了。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渾身赤_裸,他的衣服被人扒光了,他幹瘦蒼白的身體暴露出來,好醜,好惡心,好想吐,他感到羞恥,驚恐地搓着被校服包裹的手臂,像是要把身上的肮髒搓掉,他的臉頰又脹又紅,像被人掌掴了一樣。他沒臉見人,他擡不起頭。他抱着肚子哭得幹嘔,哭得喘不過氣,只能痛苦地貼着牆壁彎下抖動的脊背,蜷縮在牆角裏抽搐。他的肚子好痛,他把胃哭疼了。

樓照林一看到連星夜這麽傷心,就忍不住跟着哭,他不明白,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傷心的人,好像整個人都是淚水做的,戳一下就能傷心地掉下一滴淚來。

他跪在連星夜身前,抱住他的身體,像一床被太陽烤過的暖烘烘的棉被一樣覆蓋在連星夜冷飕飕的身軀上。

“連星夜,我不是醫生,沒有專業知識,或許不知道如何去治療一個病人,但我卻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我從小生長在一個幸福的環境裏,是在愛裏浸泡長大的,擁有全世界最多的愛,現在我把這些愛都送給你,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不起?那你真的是低估我了,我擁有的愛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得多得多,不信的話,你要不要試試看?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看是我的愛多,還是你的窟窿大。”

曾經他試圖用手去堵住那個窟窿,但卻只有源源不斷的生氣從少年的胸口洩露出來,如今他終于明白,原來他應該用愛去堵啊。

樓照林捧起少年的手,仔細抓緊,一字字地告訴他:

“你不喜歡連星夜,我喜歡。你不會愛連星夜,我來教你怎麽愛。”

這些話,他本應該在見到連星夜的第一面就告訴他,好在現在也不算太晚。

樓照林流着眼淚,嘴角卻是笑着的,就像初次見面一樣,開朗地打着招呼:“重新認識一下。”

他笑着說:“同學你好,我叫樓照林。”

兩輩子加起來,他們居然還沒有正兒八經地打個招呼。

他把林星夜的手捧起來,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少年的指尖,虔誠得好像在向上天禱告,嘴裏是淚水鹹澀的味道。

“我喜歡你。”

倘若真的有老天爺,請聽聽他的訴求吧,他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要長命百歲,只求将他的愛務必傳遞給他喜愛的少年,拜托拜托。

沒人知道,他曾試圖去偷一輪月亮。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掌心,想要溫暖它,卻把它融化了,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水裏,想要親吻它,卻把它吻碎了。

求你了,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愛你吧。

樓照林擡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偷瞄了連星夜一眼。

連星夜的頭埋在腿彎,看不見表情,烏黑的發後,兩塊聳立的蝴蝶骨在校服下撐開翅膀。

掌心細瘦的指尖在顫抖,幾息猶豫,卻到底沒有抽出來。

終于。

月亮垂眸,看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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