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死意 “你是不是……想跳下去?”……
第13章 死意 “你是不是……想跳下去?”……
連星夜和樓照林兩人之間氣氛的不對勁兒連遲鈍如吳向曉都看出來了。
樓照林跟連星夜說話,連星夜也不理,給他東西也不吃,手也不許随便摸了,碰也碰不得。
一早上,吳向曉就在後桌看着他家發小跟個舔狗似的一直扒在人家身上舔,天都塌了。
“沒事的連星夜,你不想吃就不吃,不想說話就不說話,但是你能不能看我一眼,你早上一眼都沒看過我,我受不了了,求你了,看看我好不好?”樓照林揪着連星夜的袖子哀求。
連星夜知道冷暴力不對,是在踐踏樓照林的心意,但他不想說話,也說不出話。既睡眠、味覺、記憶之後,他的語言功能也被惡魔收走了。他的喉嚨被石頭堵住了,胸裏好悶,呼吸好難,他連最簡單的呼吸都好累,他還能做什麽,樓照林的話讓他想哭。
他不想看到樓照林的眼睛,那雙眼睛總能穿透他的內心,直視他的醜惡,他無法接受。他從那雙烏黑燦爛的眼睛裏看到了正在腐敗的自己,他才十八歲,卻已然垂垂老矣,快要死了,而樓照林是一團朝氣磅礴的火,正在靓麗的青春裏熊熊燃燒。
別求我,算我求你了好不好,你能不能別搭理我,別管我了行不行,我都這樣對你了,你為什麽還要纏着我,你說你難受,那你為什麽不離開我啊,離開我不就好了嗎,滾遠點啊你。
連星夜直愣愣地睜着眼睛,無聲無息地落下眼淚,好像麻木了。
“對不起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我不是在逼你,你別有心理壓力,我不說了好不好。”樓照林趕緊拿出濕紙巾幫他擦,他總是在哭,臉上都皴了,樓照林心裏惦記着一會兒去校醫院給他開一點維生素軟膏擦擦。
連星夜最讨厭“對不起”三個字,明明別人沒有做錯,卻因為他的過錯,反過來對他道歉。
他該有多賤啊,總是站在道德制高點,總是哭哭啼啼,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好像全世界都對不起他一樣。明明是他自己的錯啊,為什麽要讓別人來承擔,是他自己情緒不好,為什麽要讓別人來承受他的情緒啊。
他不想啊,他不想打擾到別人,他不想傷害別人,他不想煩別人。
他恐懼別人的關心,世界上沒有人的善意是沒有底線的,付出了必定要有所回報,倘若付出的善意得不到反饋,他們會覺得自己錯付了,反過來責怪你不知好歹,冷心冷肺。
他太清楚人對他人有多麽貪婪,他也曾貪圖着他人的關心,那些關心他的人,也貪圖着他的感恩戴德。這明明是一場雙向的交易,但施加善意的人總會将自己的身價高高架起,好像自己是度化衆生的神佛,俯視着腳底那些從未感受過愛的可憐巴巴捧着飯碗的乞丐,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善意,足夠他們跪下來磕頭致謝。
他也曾是那些磕破頭的人中的一員啊,可惜他現在累了,人們關心他,卻根本不懂他,也就關心不到點上,他還反過來要消耗自己的精神去表達感謝,去安慰別人不要擔心他。
多麽荒謬啊,一個本該被關心的人,卻反過來成了照顧別人情緒的那一方。
可人就是這樣,是人就需要情緒反饋,但他現在給不了了,他沒有力氣了。
連星夜靜靜地哭着,隔着朦胧的淚霧看着樓照林纖長的手指在眼前跳動。
他仿佛感到硫酸腐蝕皮膚時灼燒的痛,油膩,熱,泛着酸味,他的眼淚是硫酸,他的臉正在像臘一樣融化。但這一切樓照林都不知道。
那麽你呢?你又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
……
趁着連星夜去廁所,吳向曉逮住想跟着一起去的樓照林,龇牙咧嘴地問:“你跟連星夜怎麽回事啊,前段時間關系不是還可以嗎,今天怎麽就完全崩了。”
“我跟他表白被拒絕了。”
吳向曉愣了一下,哈哈笑說:“哈哈我剛才好像聾了,聽到你說你跟連星夜表白了,你說搞不搞笑!”
樓照林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看他如何以一己之力拿捏全班的智商窪地。
吳向曉磕巴了一下,舔了下嘴唇,嘴巴緩緩張開,手指抖抖抖地指着他:“你……你……”
樓照林淡定道:“想清楚再說話,別讓我們這十幾年的兄弟情白跑了。”
吳向曉能問的話一下子被斃了一大半。
好好好,十幾年手足兄弟,比不上一個認識三年的老婆!也不是……沒有道理。
等等……三年?
“你看上人家多久了?”
“三年啊,”樓照林頓了頓,“高一就喜歡上了。”只是那時候蠢,自己都不知道,不過這就不用告訴吳向曉了。
“三年,好好好,真能憋啊,你牛逼,一點不漏,真的牛,你就是當今憋王,憋中之憋!”
“滾,你才是王八。”樓照林心說要不是他重生了,他還得再憋一年,頓了頓,他舔了一下腮幫子,試探道,“怎麽樣,你有什麽感想?”
雖說吳向曉傻裏傻氣的,但到底是兩輩子的好哥們兒,他也不想鬧掰。
吳向曉笑嘻嘻地擂了他一拳:“找男老婆,哥們兒真潮啊!”
樓照林嘴角了抽,算是回了笑,他覺得自己也是走投無路了,居然想着找吳向曉這個傻逼當感情顧問。
沒想到吳向曉還真有話說。
“我雖然不知道你是怎麽表白的,能讓人家連話都不想跟你說,但我想着,你喜歡人家是你自己的事吧,不一定非要人家的回應,哦哦我不是在咒你表白失敗啊,你別誤會,只是……怎麽說呢,如果因為你喜歡人家,就一定要逼着人家喜歡你,那不就是純粹的道德綁架嗎?你到底是因為想跟人家在一起才喜歡人家,還是只是單純地喜歡人家呢?
“就像很多人分手之後,鬧着要把送給前任的禮物拿回來,其實也挺沒道理的,當初送禮物是你自願的,喜歡上這個人也是你自願的,到頭來不喜歡了,還要踩上一腳,覺得人家不配拿你的東西,就,邏輯挺奇怪的,你當初喜歡上人家的時候,也會覺得人家不配嗎?
“話有點扯遠了,我其實就想說,如果人家拒絕你了,你也別怪人家,因為你在表白之前就應該準備迎接這個結果,是你擅自喜歡人家并對人家抱有期待的,如果沒有達到你的期待,你也沒有權利指責人家,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
吳向曉看着樓照林一副沉默的樣子,默默咽了一口口水:“咋……咋了啊哥們兒,你別這麽看着我,怪害怕的。”
樓照林只是……被震撼到了,這是怎樣一顆大智若愚的腦子。
“……謝了兄弟,你的話我會好好想想的,要是成了請你吃飯。”
……
很快,連星夜就發現,樓照林沒再死纏着他不放了。
連星夜以為他放棄了,心中釋懷,倒也沒有遺憾。他很慶幸,他沒有對樓照林抱有期待。
語文課的時候,老師随機抽查背誦,他被抽到了。他會背,但是張不開口。
沒人知道,他現在不會說話了。
班主任冷哼道:“要是不想背,那你就這麽一直站着吧。”
這段時間他一直在罰站,但無論多少次,他都無法習慣在全班矚目下站起。他低着頭,看到草稿本上用紅筆畫出的雜亂無章的線條像血一樣在他的視線裏流淌。
他看不到身後,但他知道所有人都在看他。那些目光像刺一樣紮着他的背。他早已從神壇上墜落,從天之驕子成了他人茶前飯後的談資。
一個人的臉皮到底有多厚,才能習慣被別人踩在身上的腳印呢。
連星夜手指不自覺地抽動,指尖是早已習慣的涼。
今天,樓照林沒有牽他的手。
……
晚上,徐啓芳搬了把椅子坐在連星夜旁邊,等他泡完腳,讓他把腿擱在她的膝蓋上,一邊給連星夜捏腿,一邊檢查連星夜的數學作業。
“你外婆讓咱們周末回去吃飯,你在學校的時候就多做點作業,周末好好陪陪你外婆,你外婆都好久沒見你了,肯定想壞了。”
連星夜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徐啓芳低着頭,沒看見:“你的腿怎麽好像越來越腫了,要不去醫院看看。”
連星夜又搖頭。他全身上下病得最輕的應該就是腿了,他甚至覺得這算不上病,除了樓照林那種用複習時間跑去打籃球的,學生坐久了腿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水腫,尤其是脊椎,動一下就能咔嚓咔嚓響個不停,跟有聲骨似的。可他身上的病只有腿上的看得見,所以媽媽也就只關心他的腿了。
人們無法憑臆想去判斷一個人病了,只能通過這個人孱弱的身軀、蒼白的臉色、還有肉眼可見的破損的肢體,這些外在的特征,得出這個人生病了的結論。
只有看得見的傷,才能算是傷。肉眼可見的傷痛總能輕易吸引別人的注意,能夠讓別人評判傷得多嚴重,才能讓關心落到實處。然而人無法想象一種看不見的痛苦。看不見,就不知關心的舉動該落到何處。無法給一種傷痛做評級,就不知該付出多少關心,只看那人笑着說沒事,不用擔心,久而久之,別人看他四肢健全,還有力氣微笑,便真當他沒事,再也無人關心,殊不知他的靈魂早已千瘡百孔。
這也是為什麽連星夜執着于在醫院檢查出個結果,他渴望他的傷痛被人看見。然而他連一份生病的證明都拿不出。
“怎麽跟你說半天話都不吱聲兒?我跟你說周六去外婆家,你聽到沒啊。”徐啓芳擡起頭。
連星夜連忙又點點頭。
徐啓芳把水端起來,皺着眉頭埋怨:“最近怎麽總是默不吱聲兒的,本來性格就內向,再不說話,別人還以為我們家養了個啞巴。”
連星夜喉結酸澀地滾動,張了張嘴,努力想發出聲音,徐啓芳已經推門出去了,嘴裏還止不住地嘀咕:“跟媽媽說句話都不樂意,母子倆搞得跟敵人似的,真是養了個白眼狼……”
不是的,他不是不想說話,是說不出話。他不是不想理你,只是發不出聲音。
媽媽,別這麽說他,他不是白眼狼,更沒有想過要傷害媽媽……
随着媽媽溫暖的氣息離去,房間裏最後一絲人類的氣息仿佛也被帶走。
連星夜早就不是人了,是腐爛物,是泥巴,是臭了水,巨獸捂住了他的嘴,不允許他和這個世界說話,于是他就被世界抛棄了。
他胸裏堵着一口氣無處發洩,于是煩躁地扇了自己幾個巴掌,想起媽媽,還有自己那越來越差勁的成績,又愧疚得嚎啕大哭。他像有多動症一樣瘋瘋癫癫地爬下床,在地上走來走去,一邊磕了藥一樣前後搖擺着身體,胸膛起起伏伏地喘不過氣,他将冰冷的身體貼着牆壁,像粘液一樣沿着牆一寸一寸地攀行,他沒穿鞋子,腳底板冒出汗,黏膩潮濕的汗水粘在地板上,每一次擡腳都好像陷進泥巴潭子裏,觸感很惡心。
寒冷像漲潮一樣從腳底一波波地湧上頭頂,他每次都會猛地打一個哆嗦,渾身的雞皮疙瘩抖了抖,大腿的皮膚被汗水粘在短褲上,雙腿活動時會有明顯的撕扯感,好像一雙膩歪的手掌撫摸他的大腿,皮膚傳來刺痛的麻癢。
他伸手去摳,手抖着,行動淩亂混沌,明明像一塊泥巴一樣渾身無力,卻在傷害自己時總能輕輕松松在皮膚上刮出血紅的印子。他像脖子斷了一樣失力地垂着腦袋,黑暗裏,他看不見大腿根上被自己撓出的幾十道血紅的指甲印,但他聞到了血腥的味道,這讓他感到安心。
于是他哆哆嗦嗦地摸到書桌邊,哆哆嗦嗦地拉開抽屜,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訂書機,然後摸着自己的腿根,不管不顧地往下按。
……
黑夜總是那麽漫長,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整晚沒睡。
他花了一晚上欣賞腿上的書釘,然後就要把釘子摳出來了,否則肉會爛掉。
弄掉之前,他想起群裏的要求,對着大腿拍了照,發到群裏。
書釘不是那麽容易摳,他指甲短,書釘釘得又深,與皮膚嚴絲合縫,連血都沒有滲出來,他必須用三角尺的尖端去翹,把邊上完好的皮膚翹得通紅。書釘被翹開的一瞬間,血就像珠子一樣一顆顆争先恐後地滾了出來,像紅彤彤的石榴籽,很可愛。
弄完後,他回到群裏,看到他的照片引來了一波好評。
【6飛了,居然用訂書機,真勇士!】
【我敲,我怎麽沒想到】
【萬物皆可自殘[狗頭]】
這一波都是晚上沒睡覺的。
群主,也就是拉連星夜進群的那個男生剛通宵打完游戲,就看到連星夜又發來新東西了,點開一看,居然是訂書機。
牛逼,有創意,搞得還挺真,連皮膚都凹進去了,也不知道怎麽粘的。
愛咋地咋地:【有拔掉書釘的照片嗎,來一張看看】
他沒在意地打着哈欠打字,心裏嗤笑,這下你肯定沒準備了吧。
然而下一秒,群裏就又發來了新的照片。
連星夜還沒止血,大腿神經多,血珠子流了滿腿,從一個個孔洞裏滲出來,沿着細長的兩腿一直流到白皙的腳背,在雪白的皮膚上流下一道道鮮紅的血水,透露着一種恐怖而詭異的美感。
愛咋地咋地:【卧槽,這麽速度,我算是開了眼界】
【哈哈,好強,好像女的來了大姨媽】
【不是吧哥們兒,這麽拼】
【是男的吧?有雞兒嗎?】
連星夜覺得這些人說話讓人不太舒服,但他初來乍到,不好說別人什麽,只能默默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是男的】
……
夏天天亮得早,五點就有熹微的光。連星夜趕在媽媽來喊他起床之前,把傷口處理完了。
他們家住在一片老小區,綠化不錯,清晨的屋外還帶着昨晚的露水味,空氣很好。
沿途賣早點的攤子飄來香氣,煎餅的油炸聲在耳邊滋滋作響,越靠近學校,小攤越多,學生也越多,每個人都背着書包,咽着嘴裏分泌出來的口水,買一份熱氣騰騰的早餐,一邊跑,一邊和同學搶着吃,朝氣蓬勃的樣子,看得小攤大叔直樂呵。
又是嶄新的一天。除了連星夜,好像大家都過得很好。
連星夜一整晚沒有睡,腦袋渾渾噩噩,走起路來腳底打飄。他懷疑自己可能已經死了,因為他昨天沒睡覺,猝死在了家裏,現在正在上學的是他的靈魂。
從昨晚他的胸口就憋着一股氣,他眼珠通紅地爬上樓梯,某一刻,初升的太陽光芒照進他的眼睛裏,讓他産生一瞬間的眩暈,他像紙片一樣貼在欄杆上,扶住身體,睜開眼睛時,視線正對着五樓之下遙遠而密集的人頭。
一剎那,他突然産生一種強烈的想要就這麽跳下去的沖動。
他睜大眼睛充滿渴望地直直盯着底下,高空帶來的本能眩暈感和恐懼感讓他渾身顫栗,但他卻覺得底下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好像唱着歌的塞壬從深淵伸出雙手,暧昧地撫摸他的臉,牽引他的雙手,将他往下拉。
他将下墜,下墜……墜到一個真正屬于他的世界。
他恍惚看到自己張開雙臂,自由翺翔在空中的樣子,好像一只小鳥。
就在這時,腰間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将他的身體猛地拉了回去。
他不受控制地後退,踉踉跄跄地撞在了一個堅硬的胸膛上,好像還踩到了那人的腳。
對不起……
連星夜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連星夜,你還好嗎?”樓照林紅着眼睛抱着他,嗓音急切而顫抖,“你剛才是不是……”
是不是想跳下去?
連星夜讀懂了樓照林未盡的話語。
他的腦袋裏轟隆一聲,某個堵塞很久的通道一下子打開了。
是的,他想跳下去。
雖然他總是想着死,但他從來沒有真正采取過行動,即使是割腕,也更偏向于發洩,而不是求死。他當然知道割腕是死不了人的,除非他泡在溫水裏,找到自己的動脈。
但此時此刻,他第一次真正産生了想要自殺的念頭。
樓照林看到了連星夜眼底的渴望,他渾身的血液倒流,手腳冰涼,不敢繼續說下去。
“連星夜,我們回教室好不好?老班肯定就在門口站崗呢,去晚了他又要說。”他小心翼翼地牽起連星夜的手,把他往遠離欄杆的方向帶。
天知道他一到學校,就看到連星夜趴在欄杆上往下面看的樣子,差點被吓死。
上輩子連星夜就是跳樓死的,他已經對所有有高度的東西産生心理陰影了,然而他們高三的教室安排在五樓,剛重生的時候,他真的很怕連星夜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就跳下去了。
這麽久過去,他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連星夜的手腕上,結果今天突然來這麽一下,帶給了樓照林超出預料的強大沖擊。
他突然清晰地意識到,連星夜真的随時随地都可能死去。
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一個在別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刺激,他的少年可能就沒了。
樓照林一直害怕這輩子只是一場夢。他晚上做夢總是反反複複夢到上輩子的葬禮,有時候他獨自坐在漆黑的靈堂裏,懷裏抱着連星夜的骨灰盒,有時候躺在熱鬧的大街上,懷裏抱着連星夜冰涼的遺照,有時候又躺在連星夜的棺材裏,和連星夜碎成塊狀的屍體睡在一起。每當這些夢出現時,他的靈魂就好像又穿越回了上輩子。
他沉浸在夢裏,陪着上輩子的連星夜,怕他走的時候都孤零零的,不敢輕易睜眼。但他又渴望醒來,這輩子的連星夜還等着他去救。
醒來後,他一度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分不清真實和虛幻,分不清他現在到底是上輩子還是新的一生,分不清連星夜到底還活着沒有。
他甚至想半夜給連星夜打電話,上輩子連星夜的電話號碼剛到手,他就背得滾瓜爛熟。但他知道連星夜的失眠有多嚴重,怕連星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他一個電話吵醒了,最後也沒敢撥出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時間久了,他又想,有沒有可能上輩子才是一場夢?一場為了讓他拉連星夜一把的預知夢?
可連星夜死去的樣子還歷歷在目,日益根生在他的腦海深處,像陰冷的植物一樣深深紮根,像藤蔓一樣緊緊盤在他的骨骼上,帶着血的荊棘穿刺着他的骨髓,每時每刻在他腦海中拉響警報,警醒着他上輩子的錯過。
死者的照片是不能外傳的,所以他第一次求了他爸媽,動了家裏的關系。
家裏以為他瘋了,唐蘭茹第一次哭了,為了一個可憐的孩子,也為自己的孩子:“你不會想看到那種照片的,那種照片……不太好看,你看了會做噩夢的,一輩子都忘不掉,一輩子都活在愧疚和痛苦中,但他的死和你沒有關系,你不用承擔這些,你有自己新的人生啊。”
“不,我要看,我必須看,這是我能見他的最後一面,我怎麽可以不看。”
樓照林的眼淚已經在短短兩天流幹了,自連星夜自殺後,他再沒有合過眼,最後發出的那條消息被他反反複複地看,他甚至魔怔了似的覺得是自己的消息害死了連星夜,如果他不在那時候打擾連星夜就好了。
警察找他詢問的時候,他一度還想自首,說的話也瘋瘋癫癫,毫無邏輯。
面對警察探究和疑惑的目光,唐蘭茹只能抹着眼淚解釋:“他……喜歡那孩子。”
可惜那孩子永遠不會知道了。
唐蘭茹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就這麽瘋下去,只好滿足了樓照林的要求。
照片是警察現場拍的,那是晚上,整個學校空無一人。得虧是晚上,現場照片才沒有被流傳出去,但一想到,這是那孩子特意安排的,只是為了不吓到別人,他們就慶幸不起來了。
然而警察最清楚,除了現場的當事人,其他圍觀的、事後在網上看到流傳出的影像的那些人只是單純看熱鬧罷了,即使當時有被吓到,之後也很快會忘在腦後,膽子大的,甚至會以此作為談資和笑話,四處傳播,評頭論足,把一個少年凄慘的死狀當成鬼圖,當成玩笑,吓唬別人,然後哄笑。
沒有一個活人會為連星夜的好意抒發感謝,他們有的甚至會反過來責怪連星夜,死都死了,怎麽不留張照片,給他們看看熱鬧。死人到底啥樣啊,他們還沒看過。跳樓又是什麽樣啊,他們有點好奇。
來送照片的警察很想問,連星夜,你到死都在考慮別人,有沒有哪一刻為自己考慮過?如果當你知道,在你死後還有一個少年偷偷愛慕着你,你會不會感到後悔?
照片拿到手後,樓照林看了許久,警察怕他會吐出來,特意準備了垃圾桶放在旁邊。
然而樓照林只是靜靜望着自己已經死去的心愛的少年,布滿血絲的雙眼裏流淌着溫柔的神色,手指輕輕地撫摸過照片單薄的質感,像在愛撫少年被風吹散的飄逸的發梢。
半晌,他擡起臉,朝唐蘭茹微微一笑,流着眼淚說:“媽媽,連星夜的身體……好像一朵開了的花啊。”
唐蘭茹終于受不了地抱住了樓照林,哭得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