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熱鬧 親戚們像蒼蠅一樣蜂擁而至了

第27章 熱鬧 親戚們像蒼蠅一樣蜂擁而至了。……

樓照林的突然到來, 并沒有像童話裏的魔法一樣?立刻将連星夜從痛苦中拯救出來。

在那之?後,連星夜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出去?見人, 也不玩手機, 就只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盯着?天花板發?呆,然後莫名?其妙流下?眼淚。

家裏人心疼了兩天,很快又看不順連星夜這半死不活的樣?子。

外婆把連星夜像泥巴一樣?扶起來,連星夜又像泥巴一樣?癱軟下?去?。

“你應該跟我們出去?走走,曬曬太陽,看看外面的世界, 成天窩在家裏像什?麽樣?子?不上學就算了,難道?連人都不見了嗎?”

“我不想?見人。”

外婆頓時像天塌下?來了似的, 嘴裏像念經似的嘟囔着?“天吶天吶”, 滿屋子拉着?徐啓芳滔滔不絕:“你曉得星夜剛才說什?麽嗎?他居然說自己不想?見人!一個走向社會的人說自己不想?見人, 這可怎麽得了?長大以後工作了還要見更?多的人, 總不能一輩子都不見人啊?這不是跟社會脫節了嗎?人怎麽可能脫離社會呢?離了社會還怎麽存活啊?”

徐啓芳又開始習慣性地批判連星夜了:“我看他是懶病犯了,借口不出門罷了。”

“他這樣?下?去?怎麽能行?難道?真?讓他在家裏躺到死嗎?在床上躺多了沒病也能躺出病來!”

徐啓芳唉聲嘆氣:“都勸了這麽些天, 反正我們是勸不動?了,找人來勸勸他吧,他就是我上輩子欠下?的債啊。”

連星夜在屋子裏崩潰地捂住耳朵,發?了瘋的把頭往牆上砸, 瞪着?眼珠張大嘴巴, 牙齒咯咯咯地打顫,喉嚨裏發?出喑啞難聽的氣音。

他已經跟他們說過很多次, 不要在他的房間外面故作小聲地議論他,無論是多小的聲音他都聽得到,他對人的說話聲真?的非常敏感。

但沒有一個人記住他的話, 或者說他們根本不在意他說了什?麽,他們依然我行我素地每天像開檢讨會似的,把他拉出來鞭撻,把他每個細小的行為?放在嘴裏細細咀嚼,今天說了明天又說,明天說了後天又繼續說,只要是關于他的,每次都像在說一件新的事情一樣?循環往複永不結束。

連星夜不想?出去?見人的理由很簡單,他還要臉啊,他出去?見到人怎麽打招呼?人們要是問他怎麽沒去?上學他該怎麽回答?他一個本應該起早貪黑的高三學生窩在家裏不去?上學,信不信但凡踏出這個家門,周遭所有的鄰居街坊都會像聞到腐爛物的蒼蠅一樣?圍上來?他會淪為?整個小區的飯後談資!

人們一定不理解,會說“哎呀,一個高中生居然窩在家裏不去?上學,是想?當社會的蛀蟲嗎”“好好的一個小夥子怎麽堕落成這樣?,以前他的成績多好啊,聽說還要考清華北大呢”“現在的孩子都是慣的,沒事找事兒”……

連星夜光是想?象一下?都窒息得想?吐,這跟把他在大街上當衆扒光了衣服有什?麽區別?就不能給他留一點最後的顏面嗎?

他也不是沒有告知?過原因,可家裏人就像聽不懂一樣?,只是像卡頓的機子一樣?一遍遍地重複着?讓他出門,他的話就像被世界屏蔽了一樣?無法傳遞到家人的耳朵裏。

家裏沒有一個人顧及他的臉面,沒有一個人照顧他的感受,可能孩子在大人的心裏根本不算是一個“完人”吧。

這真?的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沒有人聽他說的話,沒有人聽得到他的聲音,他無數次崩潰地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被世界抛棄了,成了一種透明的無知?無覺又奇形怪狀的空氣漂浮物,所以才會被當成垃圾,才會被視作無物。但樓照林又确确實實聽得到他,看得到他,觸碰得到他。

只有樓照林……

多麽荒謬啊,家中明明有三個大活人,每天除了樓照林到來的半個小時,他居然無法跟任何一個人僅僅是進行一場有來有往的正常對話。

……

為?了治療連星夜的“懶病”,家裏人病急亂投醫地請了一堆所謂的救兵。

第?一個到來的是班主任。

他班裏出了家長追到學校毆打學生随後學生又辍學在家的事,還是他們的前年級第?一,學校不可能不重視,就算徐啓芳沒提出來,班主任這兩天也會上門家訪的。

當着?家長的面,班主任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話的語調像念詩似的,又柔又緩,說出來的話也都是戳大人心窩子的話。

“連星夜,我知?道?你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熱愛學習的好孩子,會自己克服困難,心情要靠自己調整,你只是一時想?不通,但雨過天晴後,終會出現彩虹,你看全班五六十個人,怎麽就唯獨你這麽特殊呢?都是一樣?的學習壓力,一樣?的學習環境,其他人都沒得抑郁症,怎麽就你抑郁了?是不是你想?太多,給自己壓力太大呢?你都十七八歲的人了,不能這麽幼稚啊,多想?想?你爸媽,想?想?愛你的人,不要讓他們擔心,希望你能早點走出陰霾,回來上學,你現在就是想?太多,等你回來上學,忙起來了,說不定自己就好了。”

連星夜回應他的是涼薄的冷言冷語:“我不想?上學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不想?看到你,我一看到你的臉就惡心,我聽到你的聲音就想?吐,你當着?班上那麽多人的面要打我還罵我,我在你心裏根本就不是一個人,你現在又跑到我家來假惺惺地裝給誰看呢?你有臉嗎?”

“你——”班主任的臉色頓時像打翻了的調色盤一樣?十分精彩。

連文?忠一拍桌子怒罵道?:“連星夜!你怎麽這麽跟老師說話呢!老師好心來勸你,你倒還罵起人來了!老子就是這麽教你的嗎?眼裏有沒有一點尊師重道!你他媽現在就給老子滾回房間!有本事一輩子別出這個門!”

連星夜求之?不得,面無表情地進了屋,砰地關上了門。如果好言好語沒人聽,他情願當一個刻薄又惡毒的人。

“哎喲,老師您看這,真?是不好意思,孩子現在就是心理有問題,逮着?誰就跟瘋狗一樣?地亂咬一通,您可別放在心上。”

“就是啊,他在家就這麽個态度,跟我們說話也是一樣?的,跟刺猬一樣?,自從得了這個什?麽抑郁症,整個人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我們都快不認識他了,唉,星夜他小時候多乖啊,哪知?道?長大了變成這樣?,真?是作孽啊。”

“唉,其實我也理解,現在的孩子學習壓力是大,他從高三開始就一直心不在焉,作業也完成不了,上課也聽不進去?,考試的成績更?是越來越差,前段時間還說自己抑郁了,他自己心理出了問題,老師們也是沒辦法啊。”

徐啓芳突然想?起唐蘭茹說過的話,着?急忙慌地問道?:“老師啊,這病真?得看醫生嗎?不就是情緒不好,腦子轉不過彎來嗎?”

“我對這病也不了解,但既然是心理問題,去?看一下心理醫生也沒什麽不好,我們怎麽說他也不聽,聽聽專業人士說的,說不定就把他勸回來了呢?”

徐啓芳沉吟道?:“不管怎麽說,都謝謝老師您抽空來這麽一趟。”

“哪裏的話,您也是當老師的,也理解我們的苦衷,我就不打擾了,不過星夜那孩子現在對我有一些誤會,也聽不進我說的話,你們不如叫一些他在班上玩得好的朋友,或者一些同齡孩子來勸勸他,同齡人之間肯定有共同話題的。”

徐啓芳臉上有些尴尬:“我也不太清楚星夜他在班上有哪些玩得好的朋友,能不能麻煩老師您去?問問?”

一個做媽媽的,居然連自己兒子有幾個朋友都不知?道?,不知?該該說荒唐還是可笑。

班主任客套地答應了下?來。

……

樓照林沒想?到班主任荒唐到了這種程度,他居然當着?全班人的面,直接問,班上誰跟連星夜關系比較好,周末能抽空去?他家勸勸他。

班上的讨論聲頓時炸開了鍋,有說連星夜是不是生病了的,有說連星夜是不是真?的被他爸爸打殘了,還有的想?起連星夜做的那個測試,猜測他是不是真?的得了抑郁症。

最後這個結論出來,天真?的學生們嘴裏說着?無知?而殘忍的話:

“牛啊,居然連學都不用上了,早知?道?我也填嚴重一點了。”

“那你确實不用上學了,因為?你也會被你爸打得上不了學,哈哈哈。”

“诶,如果我主動?請纓去?連星夜家,能不能去?向他請教一下?逃學的經驗啊。”

“你可真?是個人才,小心連星夜把你趕出去?哈哈哈哈。”

樓照林突然蹭地站起來,屁股後面的凳子在地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刺啦聲。

全班霎時寂靜了。

“老師,你為?什?麽一定要當着?全班人的面講連星夜的私事?随意散播學生的隐私讓你很有優越感嗎?你是平時在班上長篇大論還沒說夠所以還要把學生的隐私拿出來給人談笑嗎?”樓照林狼一般銳利兇狠的眼神冷冷地盯着?班主任。

班主任臉都黑了,把桌子拍得哐哐響,指着?樓照林的鼻子唾沫橫飛道?:“你家你花錢把你送來上學,就是讓你在課上頂撞老師的嗎?”

樓照林冰冷的眸子如同某種冷血動?物般直直射向班主任,讓人不寒而栗:“老師,你記住,我就是連星夜在這個學校裏唯一的朋友,你最好不要把連星夜的家庭地址告訴任何人,否則你就完了!”

班主任整張臉像氣球一樣?漲紅了,怒火中燒地朝樓照林砸去?粉筆頭,氣得恨不得把教室的房頂掀翻:“居然還敢威脅老師?真?是反了天了!給我滾出去?!給我滾!”

樓照林還不想?在教室裏待了呢,在班主任發?脾氣之?前就已經離開了座位,頂着?頭上被砸出來的粉筆灰,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在一片鴉雀無聲中大搖大擺地走出了教室。

他也沒在外面乖乖罰站,而是晃晃悠悠地跑去?了連星夜家裏。

就算沒有班主任發?話,他也打算每天去?找連星夜聊天。

連星夜一家不知?道?樓照林趁他們不在的時候偷偷來過,還以為?是班主任找來的同學,連忙将樓照林請了進去?,拉着?他的手苦不堪言地絮叨。

“樓同學啊,你是星夜的朋友,可一定要好好勸勸他,一個高中生怎麽能不上學呢?再怎麽不想?學習,也不能傷害自己啊,居然還說什?麽想?直接去?工作,他連個學歷都沒有,這個社會怎麽可能要他?這不是鬧着?玩嗎?這兩天成天把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不跟我們說話,也不出去?走走,完全成了一個窩裏蹲,在家裏跟坐牢似的,也不怕在家裏發?黴了!別人看了還以為?我們怎麽虧待他呢,連個學都不讓孩子上!他嫌我們老一輩的說話不好聽,怎麽說他也不聽,你們同齡人有共同話題,你可一定要跟他好好講講道?理,好好勸勸他啊,這樣?下?去?像什?麽樣?子啊!我們全家人因為?他搞得雞飛狗跳,吃個飯都沒心思了!”

樓照林胸口像灌了水一樣?憋悶,額角的青筋都開始跳動?,要竭盡全力握緊拳頭才能忍住自己發?脾氣的沖動?。這一家子真?的無時無刻不在四處宣揚着?連星夜的不是,對着?什?麽陌生人都能把連星夜的隐私暴露無遺,似乎不在別人面前貶低和诽謗自己的孩子,就不會聊天似的。

他要忍住,這是在連星夜的家裏,他總不能在人家家裏鬧起來。

樓照林深呼吸幾下?,咬着?腮幫子,悶悶地嗯了一聲,随後被徐啓芳帶到了連星夜的房門口。

當着?人家家長的面,樓照林不方便說什?麽,只得先敲了敲門:“連星夜,我是樓照林,我來看你了,可以開一下?門,讓我進去?嗎?”

徐啓芳殷勤地說道?:“他房門沒鎖,你要是想?進去?,就直接打開。”

說着?,她居然直接上手,想?幫樓照林把房門打開。

樓照林趕緊抵住門把,內心覺得十分荒謬,一個成年的男孩子在家裏居然連自己的私人空間都沒有,他的聲音都不禁冷了冷:“別,如果連星夜不想?見我,還是不要強迫他了。徐阿姨,如果沒什?麽事的話,您能不能先避開一下??我想?跟連星夜單獨聊一聊。”

“好好,那你們小孩子之?間好好聊聊,我們大人就不多嘴了。”徐啓芳尴尬地笑了笑,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但仍然坐在客廳裏,和她媽媽彼此之?間互相?唉聲嘆氣。這段時間,他們一家子都為?連星夜操碎了心。

樓照林看着?面前緊閉的房門,聲音比剛才小了一點:“連星夜,如果你不想?說話,那我們傳紙條好不好?”

他從口袋裏掏出在路上買好的便貼紙和筆,抵在門上寫寫畫畫,完了撕下?來,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

……

一門之?隔,在樓照林看不到的屋內,連星夜自始至終都靠坐在門上,抱着?膝蓋,垂着?頭,聽樓照林在距離他一米之?外的門外喊他的名?字。

小小的房門像一道?無法跨越的鴻溝,将兩個小小的少年分隔在兩個世界,一頭是生機勃勃、春暖花開的春天,一頭是寒風蕭瑟,只差一步便要邁入冬眠的秋天;一頭光明璀璨,白熾燈的光打在樓照林高大的身?體上,把他的影子拖長得像一個英雄;一頭是寂靜昏黑,濃稠的黑暗像冰冷的海水緩緩淹沒連星夜的身?體,來自認識的不認識的無數雙人的手把他的身?體往海底深處拖。

連星夜盯着?腳邊那張插進來的紙片,半晌,用纖細的手指悄然夾了起來。

【連星夜,我好愛你。今天我在路邊撿到了一塊特別好看的石頭,長得像一只小狗,正好和之?前那只小貓石頭湊成一對,等什?麽時候再見到你了,一定要親手送給你!】

樓照林的字很大,龍飛鳳舞的,和他的性格一樣?不拘一格,小小的紙片寫不了幾個字,就得再拿一張,于是他不停地、一張張地寫,一張張地往門縫裏塞。

【連星夜,不知?道?你昨晚睡得好不好,是不是又失眠到天亮,但下?次你睡不着?的時候,或許可以打開窗戶,靜靜看太陽升起,然後讓早上的第?一縷陽光照在你身?上,那種感覺或許會像我在用手撫摸你的臉,希望你能想?到我】

【連星夜,我還是好喜歡你。今天吳向曉約我去?打籃球,但是我沒有心情,因為?我滿腦子都是你,除了你,我不想?跟任何人一起玩,我知?道?你上次說我沒有自我,總是追在你屁股後面不跟其他人交流,但我想?告訴你(寫不完了=n=下?張繼續≥﹏≤)】

【(接上面!U。U)我現在就是不想?跟其他人在一起,就只想?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我沒有失去?自我,反而找回了自我,你不知?道?,我一直都是這樣?随心所欲的性子,喜歡誰不喜歡誰都表露在面上,以前是因為?我沒有追求,沒什?麽想?法,所以跟誰都玩在一起,但實際上跟誰一起玩都說不上有多開心,直到我認識了你(又寫不完了╥n╥接下?面)】

【(接上面!QoQ)認識了你以後我才知?道?我存在的意義,就是愛你啊!跟你在一起才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其他任何時候都比不上,沒有什?麽比你對我來說更?重要,全世界我最愛你(當然還有我爸媽,但這兩個愛不一樣?,一個是愛情的愛一個是親情的愛!不能比較^ω^)】

這道?門是連星夜的化身?,将懷揣着?愛慕之?心的少年阻隔在他冰冷的身?軀之?外,連星夜的眼淚從門縫裏流出去?,在樓照林的腳底化成一片悲痛的淚海。

樓照林踩在鹹濕的淚海上,卻不知?連星夜的痛苦已經蔓延到了他的腳踝。

抑郁症在颠覆連星夜的同時,也殘忍地搓磨着?他身?邊心愛的人。

連星夜疲憊不堪地閉了閉眼睛,從未覺得樓照林如此幼稚過。

“樓照林。”他沙啞地喊道?。

屋外的樓照林一怔,此時才反應過來原來連星夜一直靠在他身?後,因為?他只隔着?一扇門。

他們距離這般近,近到明明伸手就能将彼此擁入懷中,卻又距離那麽遠,遠到他竭盡全力也無法觸碰連星夜分毫。

“樓照林,永遠不要把自己存在的價值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你是為?自己而存在的,不是為?了其他什?麽人,你這樣?說讓我壓力很大,我背負了太多人的生命,已經很累了,沒有精力再多背負一個你,如果你真?的愛我,你就不應該再說這種會讓我愧疚的話,我會覺得我很對不起你,會覺得我的死亡對你們來說是一種傷害,你把我在心裏放得越重,對我的傷害也越大。”

樓照林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不已,整個人木木呆呆地聽着?。他以為?連星夜收到他的紙條會心情好一些。

是啊,正常人收到別人的傾情告白難道?都不應該歡心雀躍嗎?人們不總是幻想?自己的另一半可以無條件愛着?自己,将自己當成對方的全世界嗎?現在他把連星夜奉為?自己的全世界了,可為?什?麽連星夜反而不高興呢?難道?真?像他媽媽說的那樣?,是他太幼稚了嗎?

“如果你是班主任派來勸我回去?上學的,那你趁早回去?吧,我是不會回去?上學的。”

“什?麽狗屁班主任?”樓照林激動?得差點沒控制音量,引得徐啓芳回頭看來,才郁悶地抿了抿唇,壓低嗓音,“我才不是他找來的,是我自己要來找你的!”

連星夜語速飛快,像是被人追趕似的,只怕再多跟樓照林說一句就會狠不下?心:“那你以後別來了,你寫的這些東西我不想?看,也懶得看,我會全部扔掉的。”

門內傳來明顯的腳步,連星夜似乎離開了房門口。

這下?樓照林沒辦法繼續塞紙條了,只好落寞地收起了筆。

“連星夜,我明天還會繼續來看你的。”

也不知?連星夜聽沒聽到,樓照林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他的房間。

而在連星夜撲倒在床的瞬間,他便張着?嘴巴把臉埋在被子裏嚎啕大哭起來。他又一次親手把樓照林推開了。

那天樓照林上次跑到他家裏,把他按在床上一邊親他,一邊說永遠愛他,連星夜說不觸動?是假的。他至今仍不敢确信自己在樓照林心裏到底占了多大的分量,他仍然懷疑永恒的真?愛是否會降臨在他的身?上,他是否真?的有那麽大的幸運?

那個少年太執着?,不得到他的心,根本不會善罷甘休。

但他得承認,樓照林真?的做到了。連星夜現在有那麽一點點喜歡樓照林了。

不……或許不止一點點,是很喜歡很喜歡,光是讓他回憶一下?樓照林這個名?字,他的心髒就會情不自禁地絞痛,像被扔到氣泡水裏一樣?又酸又麻。他又不是真?的冷血,面對少年那樣?熾熱真?摯的情感,不可能不動?容。

但他的喜歡很複雜,不像樓照林少年的愛意那麽純粹,而是摻雜了嫉妒、痛恨、自卑、愧疚、羞恥等等負面而酸澀的情緒。他嫉妒着?樓照林的好,痛恨着?他的天真?善良,自卑于他的聰慧和康健,愧疚于他給予的愛,羞恥于他曾見證了自己醜陋的一切。

喜愛是一種脫離了自己掌控的情感,讓人沒有安全感,時刻渴望着?對方的愛,又時刻恐懼着?對方不再愛自己。他對樓照林說的話,其實也是對自己說的,“永遠不要将自己的期望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讓自己的心懸吊在那個人的心上,随着?那個人的情緒忽上忽下?,雙腳踩不到實地,像随時可能失重般驚恐和膽戰心驚,像失去?了自我一樣?沒了自己的情緒,一門心思就惦記着?那個人的好與壞了,回過頭來,被別人抛棄了才發?現,自己渾身?竟一絲_不挂,能失去?的不能失去?的全都被人家拿了個遍,竟是連心都不剩了。

連星夜很害怕自己會變成這個樣?子,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他的顏面,他的自尊,他的驕傲,他只剩下?自我了。他還擁有思考的能力,還有着?對自由的向往,他不能讓樓照林把自己最後擁有的東西也奪走。他真?的太害怕了,樓照林的愛讓他感到害怕。

他就是因為?太過在意家人,他總是會被至親之?人傷害,他渴望着?脫離家庭,又擺脫不掉血緣紐帶的束縛。現在樓照林這個本該與他是陌生人的人,強勢地闖進他的心裏,叫嚷着?要跟他建立起愛情的紐帶,連星夜怎麽敢?

他是一個小氣鬼,還是一個窮得叮當響的小氣鬼,他被剝奪了太多的東西,剩下?的沒幾個能拿出來送給樓照林的。

他不願意和樓照林交換彼此的心,樓照林的心那麽漂亮,他又怎麽拿得出手?

……

徐啓芳見樓照林出來,立刻着?急地迎上去?,搓着?衣服角問:“樓同學,你們聊得怎麽樣?啊?星夜他有沒有回心轉意啊?”

樓照林是真?心想?救連星夜,好不容易能見連星夜的家長一面,趕緊趁機說:“徐阿姨,您還是趕緊帶連星夜去?醫院看看吧,他的情況真?的很不好,你們應該已經發?現了他的一些行為?有些極端,其實他自己也不想?這樣?的,是病魔操控了他,抑郁症是病,病在大腦裏,不是什?麽普通的心理問題,他需要去?看醫生,需要治療,不是能一直拖下?去?的普通感冒,你們是他的家人,更?應該支持他去?看病,而不是像這樣?一味地把他關在家裏,這樣?只會越來越糟糕,真?的,徐阿姨,求你們帶他去?看病吧。”

徐啓芳之?前從唐蘭茹嘴裏也聽過類似的話,現在再一次聽到,不免産生了一些糾結。

連班主任都說了,既然他們勸不動?,不如去?讓心理醫生勸勸,徐啓芳覺得有點道?理。反正他們現在好話賴話都說盡了,連星夜也聽不進,不如帶他去?醫院看看,死馬比活馬醫,也比在家裏一直混着?好啊。

不過在她糾結出個結果之?前,徐啓芳搬來的第?二個救兵到了,是連星夜的大伯。

連文?忠頭上有一個哥哥,比他大十歲,以前當過幹部,現在退下?了,也低不下?幹部發?號施令的高高在上的頭顱。

大伯與爺爺一脈相?承,和連文?忠更?是親兄弟的臭味相?投。

“抑郁症嘛,我當然曉得啊,”大伯是一個剛愎自負的人,什?麽都聽說一點,但又什?麽都不了解,最喜歡晃着?肚子裏的半碗墨水,四處炫耀他廣博的學識,“現在的人閑飯吃多了,又沒事兒幹,成天東想?西想?,可不就把腦子想?出毛病來了嗎?你看我們以前,過得那麽苦,能把肚子填飽就不錯了,哪有心思想?別的。”

“是啊,現在的孩子就是想?太多,身?在福中不知?福,什?麽奇奇怪怪的毛病都出來了,不就不開心嗎,居然還搞出個名?字來。”連星夜的一家子現在知?道?他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有個正經稱呼了,叫抑郁症。

大伯挺着?肚子,跗着?掌,跟個彌勒佛一樣?,笑眯眯地總結道?:“說白了,不就富貴病嘛,有錢人才得的,沒錢的光想?着?填飽肚子去?了,哪還有心思搞什?麽抑郁啊。”

外婆沒上過學,大伯說什?麽就是什?麽,不解地嘟嚷:“我們家也沒那麽有錢啊,這孩子怎麽還抑郁呢?”

連文?忠說:“我看還是打得少了!”

“哎呦,也不能這麽說,現在這個時代啊,跟以前不一樣?了,棍棒教育行不通了,還得照顧孩子的情緒,”大伯一錘定音道?,“星夜他不是想?去?醫院看病嗎?正好我開車,把他帶去?省裏的醫院瞧瞧,總比他一直在家裏閑着?好啊。”

這麽多天以來外婆的臉上第?一次有了紅潤,心安道?:“還是做大哥的體貼啊。”

家裏的其他人也紛紛誇贊大伯淵博的見識和顧家的心善,一家子其樂融融,一片祥和。

然而沒一個人記得,三天前,他們還對着?連星夜的“懶病”又哭又鬧,發?瘋撒潑,幾乎比連星夜這個抑郁症患者還要癫狂。

連星夜說自己得了抑郁症,沒一個人聽,沒一個人信,因為?他是一個孩子。

唐蘭茹說連星夜得了抑郁症,徐啓芳勉強聽進去?了,因為?唐蘭茹是一個大人。但徐啓芳又沒放在心上,畢竟唐蘭茹怎麽說也只是一個外人,和他們家非親非故的。

班主任和大伯說連星夜得了抑郁症,連星夜家裏終于聽進去?了,也信了,那可是孩子的老師和大伯啊,一方是傳道?解惑的師長,一方是家裏的親戚,他們說的話,有分量,要聽,要信。

荒唐嗎?連星夜夙夜不眠的苦苦哀求,在大人耳朵裏,甚至比不上親戚之?間的一次随口的談笑。

……

大家庭的主心骨來了,連星夜的小家庭好像一下?子安了心,連星夜去?醫院看病的日程就這麽定下?來了。

就像當初不相?信連星夜得了病,對着?他又打又罵卻從沒想?過問問他的想?法一樣?,此時勉強相?信他生了病,又急吼吼地要把他拖去?醫院,卻仍然沒想?過問問他願不願意。

孩子生沒生病,是大人說了算,去?不去?醫院看病,也是大人說了算。

至于孩子的想?法?小孩子家家的,能有什?麽想?法?一個小孩子,沒有社會經驗,又沒有獨立自主的能力,能做什?麽主?不都是聽大人的嘛。

大伯親自找了醫院,挂了號,請了假,就等着?那天到了,把連星夜一家子帶出去?。

一切都進展得如此順利,然而連星夜卻突然一改常态,不願意去?了。

徐啓芳說:“星夜啊,你之?前不是一直想?去?醫院看病嗎?現在大伯一家的特意請了假,說要把你帶去?醫院,你怎麽又不去?了呢?你這不是鬧着?玩兒嗎?讓別人心裏怎麽想??你不能白白作賤人家的心意啊!”

外婆說:“乖孫啊,你一天到晚待在家裏也不是個事兒啊,就算不願意去?看病,跟我們出去?走走,散散心也好啊,一直悶在家裏,沒病也會悶出病來啊。”

連星夜嗓音冷得像冰,直白又冷漠地說:“我不喜歡大伯,就算我要去?醫院,我也會自己去?,不需要他帶我去?。”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說話呢?大伯一家子也是好心,特意跑來關心你,你怎麽一點感恩之?心都沒有呢?”

“就是啊,大人工作那麽忙,還特意請了假說要送你去?看病,你別不知?好歹啊!”

連星夜痛苦地抓了抓頭發?,恨不得把自己的頭皮摳爛……不行,他不能當着?家裏人的面發?神經:“是我逼他們來關心我的嗎?是我求着?他們送我去?醫院的嗎?你們難道?覺得大伯是真?心關心我的嗎?他只是喜歡出頭露面罷了!他只是想?借由把我送去?醫院這件事來展示自己寬闊的胸襟和對待親戚大方善良的态度!他就是好面子,喜歡在親戚面前耀武揚威!我就是一個工具人!我不相?信他這種人會把我帶去?什?麽很好的地方,所以我絕對不可能跟他一起去?的!”

連星夜的堂姐,大伯唯一的閨女,比連星夜大十歲,如今奔三,卻從未談過戀愛。大伯為?了逼堂姐結婚,假裝發?病住院,把過年都不願意回家的堂姐騙了回來,結果要把她抓去?相?親。堂姐不願意相?親,扭頭就要走,結果大伯爬到醫院的窗臺上,說只要堂姐敢踏出房門一步,他就直接從樓上跳下?去?,甚至還說出了“就算結了又離婚也得給他結”這種荒謬至極的話。

這樣?不把孩子當人的人,連星夜怎麽敢信他?他看到大伯的臉就惡心,他替他的堂姐恨着?大伯的無情。

徐啓芳和外婆就像天塌了一樣?,用一種仿佛從來沒認識過連星夜的眼神難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這孩子思想?怎麽能這麽歹毒?別人好心關心你,你不領情就算了,怎麽還用這麽惡毒的話罵你大伯呢?他可是你的大伯啊!不為?你好,難道?還能害了你不成?”

一家人因為?連星夜的冷漠傷碎了心,他們想?不通啊,小時候的連星夜多麽活潑善良,怎麽長大了變成了一個這麽惡毒的人呢?

于是,越來越多的救兵被家裏搬來了。

接下?來的每天,連星夜的家裏都有無數的人進進出出,熱熱鬧鬧,恨不得敲鑼打鼓,載歌載舞,一張又一張或熟悉或陌生的臉擅自打開了連星夜的房門,無論他是躺在床上,還是坐在地上,無論他是在哭,還是在發?呆,無論他是睡了,還是醒着?,只要是有人來了,連星夜就必須一遍又一遍地承受人們的噓寒問暖,承受人們或真?心或敷衍的關懷和愛護。

有連星夜的堂叔,堂姑,有連星夜的叔父,叔母,有連星夜的表叔,表姑……這些往日只能在過年才能看到的親戚,此時卻像聞到臭味兒的蒼蠅一樣?全都蜂擁而至了。

這個平日漠不關心、互不聯系的大家庭突然因為?連星夜的抑郁症而萬衆一心了。

恍惚間連星夜以為?自己已經死去?了,這些人是來參加他的葬禮的,否則怎麽會這麽熱鬧。

每一個到家裏的人,首先都會坐在客廳裏,和連星夜的一家子手牽着?手,聽他們訴苦。

“星夜幾天沒上學了啊?”“有一周了吧。”“一個高中生,怎麽能不上學呢!學習才是學生的本分啊!”“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跟人交流,不得把自己關自閉了!”“這孩子越來越不聽話了,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小時候多乖啊,誰知?道?長大成這樣?!”“叛逆期到了吧?你們啊,還是太慣着?他了,打兩頓就好了!”“孩子都是上輩子欠下?的債啊,今生就是來讨債的!”“他生的那個病叫個什?麽來着??抑郁症?”“還真?是稀奇,現在的人,不開心都算個病了。”“勸不動?啊,怎麽勸都勸不動?,好好的家人,搞得跟仇人似的!”

這一波人走了,又換一波人來。

“聽說星夜他生病了?”“哪兒的話啊,就是閑的,叫個什?麽抑郁症。”“我們這些落伍的老人家算是搞不懂現在孩子的心思了,好吃好喝跟供菩薩一樣?供着?,還抑郁了。”“現在的孩子就是太自私,一點都不顧及家裏人,心裏只有他們自己。”“我們那個年代哪有什?麽抑郁症啊,我看就是玩手機玩的!”“小孩子又不愁吃穿,哪有什?麽壓力?你們還是太溺愛了,讓他吃點苦就不抑郁了。”“現在的孩子一個個嬌生慣養,丢到我們那個年代估計活都活不下?去?!”

這些人嘴裏說着?是來看望連星夜的,卻一直坐在客廳和連星夜的家裏人講八卦,講的當然都是連星夜的八卦。從他小時候多麽乖巧聽話,多麽聰明懂事,講到現在多麽叛逆冷漠,多麽喜歡給大人惹麻煩;從他以前成績多麽優秀出衆,講到他現在有多麽不愛學習,多麽不聽老師的話;從他小時候多麽活潑開朗,讨人喜歡,講到現在長大了成天板着?個死人一樣?的臉,性子陰沉又不喜歡笑,像一家子怎麽欠了他似的。

親戚們一波又一波地來,一遍又一遍地問着?連星夜的抑郁症,問他為?什?麽不去?上學,為?什?麽不懂事,連星夜的家裏人便一遍又一遍地訴苦,訴說着?那讓人無法理解的病,訴說着?連星夜翻天覆地的變化,訴說着?孩子的不再開朗與乖巧。

完了,連星夜一家子獲得親戚們的一句“這段時間可真?是苦了你們了”。

于是他們便抹着?眼淚回一句“就是啊,好好的一個家,被搞得雞犬不寧的,幾天幾夜都睡不好覺啊,孩子不懂大人的心啊”。

連星夜覺得自己應該是動?物園裏的一只猴,或者是地攤上的一個廢舊品,也可能是垃圾場裏被拾荒者挑挑揀揀的一個垃圾,反正怎麽都不應該是一個人,因為?怎麽可能會有一個人會這麽沒有尊嚴地被一群人翻來覆去?地評價和談論呢?

外婆甚至掏出了連星夜的草稿本,打開來給親戚看,一邊紅着?眼睛說:“我們啊,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你們看看啊,好好的孩子,居然在本子上畫這種東西!這是一個正常人能寫出來的話嗎?說什?麽,好想?死啊,不想?活了啊,想?把所有人都殺了,這也太吓人了啊!該不是精神出了問題吧?”

親戚們紛紛瞪大眼睛,沒想?到他們家還能拿出這麽稀奇的東西,一個個好奇地探出身?子想?湊近些看。

連星夜的心髒像突然中了一槍一樣?,爆發?出一陣劇烈的疼痛,尖叫着?沖出房間,一把将自己的草稿本搶了回去?,布滿血絲的眼睛像惡魔一樣?直勾勾地盯着?滿臉無辜又訝異的外婆,眼裏充斥着?被背叛的難以置信和痛苦失望。

“外婆,你為?什?麽要把這種東西拿給他們看?這是什?麽見得了人的東西嗎?還有你們說的那些事,那些不都是我的隐私嗎?是什?麽值得炫耀的東西嗎?你為?什?麽見一個人就要拉着?那個人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你是沒有別的話能說了嗎?你有沒有在乎一下?我的感受?這些話是非說不可嗎?我說了多少次如果一定要說我的閑話能不能不要被我聽到?你們說的什?麽我在屋子裏聽得一清二楚,我又不是聾了。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你們在讨論我的什?麽,行不行啊?”

連星夜赤紅的眼睛緩緩轉向尴尬又無言地坐在沙發?上低着?頭的親戚們,這一張張醜陋的臉他一個都不認識。

“還有你們,能不能給我滾啊?這是我家,不是菜市場,是你們說閑話的地方嗎?跑到人家家裏,當着?人家的面說他壞話,是讓你們很興奮還是怎麽?我有沒有病關你們屁事啊?你們給我錢嗎?幫我治病嗎?就跑來說說說,把嘴巴閉上就不能活了是不是?”

客廳鴉雀無聲。

連星夜雙腿軟得幾乎站不直,他的心髒痛得好像要爛掉了,整個世界天旋地轉,他突然感到一種強烈的抽離感,好像剛才說話的不是他,而是Apollo。那個看不見臉的男孩又一次擅自操控了他的身?體,替他說了那些過分的話,傷了他家裏人的心。

連星夜渾身?抖動?地扶着?牆,像一個喝醉了酒的人一樣?歪歪扭扭地回了房間,癱了似的倒在床上,捂着?胸口哭起來。

眼淚來得又兇又急,幾乎一瞬間就讓他呼吸過度,四肢飛快麻痹,手腳抽搐,手指一邊抖動?一邊想?要抓住喘不過氣的胸口,但卻因為?僵直而無法彎曲,只能像僵屍一樣?直直地抻在空氣裏。

連星夜痛苦難忍地在床上扭曲、痙攣,身?體像嬰兒一樣?蜷縮起來,劇烈喘息,眼淚像流不盡一樣?瘋狂往外冒,很快打濕了床單。

屋外,家裏人把親戚們請了出去?。

“真?是對不住啊,孩子受了點刺激,現在就是這麽個脾氣,你們別放在心上。”

“沒事沒事,我們也是來關心孩子的,沒別的意思,你們回頭好好勸勸他,讓他好好休息,別想?多了。”

屋外很快安靜下?來,過了沒一會兒,似乎響起了外婆的抽泣聲。

連星夜的心髒絞痛得更?厲害,傷害家人比傷害他自己還要讓他心痛,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對外婆說那麽過分的話,他現在就是一根刺,見了誰都要把對方紮得鮮血淋漓。他又開始陷入深深的愧疚中了,他後悔沒控制住自己的脾氣,後悔沒有好好跟外婆講道?理,而是用他最厭惡的語言肆意發?洩了一通。

他不想?傷害任何人啊,尤其是他的家人。

連星夜手臂撐着?身?子,爬起又跌倒,再爬起又再次跌倒回去?,他的身?體酸軟無力,過度呼吸讓他的雙腿麻痹,沒辦法站起來。他想?立刻出去?跟外婆道?歉,跟外婆說對不起。

然而沒等連星夜爬出房門,外婆抹着?紅彤彤的眼睛走了進來,坐到床邊,抓起連星夜幹舉在空中的僵硬抻直的手。

“星夜啊,外婆不是那個意思,沒想?跟別人說你的閑話,只是因為?他們都是親戚,想?着?都是家裏人,說兩句也沒什?麽,外婆也是不知?道?你的心思才說的,但如果你不喜歡,我們就不說了,是外婆的錯啊,外婆做錯了,外婆讓你傷心了,都是外婆的不對啊,你別哭了,我的心肝寶貝,你哭了,外婆也心疼啊……”

外婆的眼淚像一只催淚_彈,讓連星夜的眼淚流得更?兇更?猛,他本來快要控制住的呼吸又急促喘起來,四肢麻痹得更?厲害,被外婆抓在手裏的手指抻得幾度痙攣,他像一個腦癱兒一樣?扭曲着?四肢在床上悲痛地翻滾,哭着?道?歉:“不是的,外婆,你別道?歉,是我語言過激了,是我對不起你啊,你別哭了,是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說這種話傷害你了。”

徐啓芳也抹着?眼睛走進來,給他倆一人倒了一杯水,然後紅着?眼睛,對連星夜說:“以後有話好好說,別讓你外婆傷心,這事就這麽算了,以後也沒有亂七八糟的人到我們家裏來了,你非要在家待着?,那就待着?吧,我們也不勸你了。”

連星夜愣住了,大腦忽的一片空白,幾乎連呼吸都止住了:“真?的嗎?我不用去?醫院了嗎?”

徐啓芳紅腫低垂的眼皮下?一雙失望又無奈的眼睛,像是放棄了一切希望,也再也不咄咄逼人了:“你不想?去?就不去?了,先這麽待着?吧,以後再說吧,如你所願,就這樣?吧。”

随後,連星夜當真?安安靜靜地在家裏待了幾天,沒有吵鬧的親戚,沒有肆意的評判,只有樓照林雷打不動?的一天一張便利貼,塞進門裏就走,也不多留,怕被連星夜讨厭。

連星夜是騙樓照林的,他沒有把這些便利貼扔掉,而是和之?前那塊小貓石頭一起藏在了枕頭的棉絮裏。

樓照林說得對,他這輩子沒說過什?麽謊,僅有的那麽兩個,全都用來騙樓照林了。

在這個家裏連星夜沒有秘密,他的房門可以被任何人随意開啓,他不敢把樓照林送他的東西放在抽屜裏,他怕被家裏人偷走。

倘若将來有一天,他終于可以離開這個讓他害怕的房子,他會将這些寶貝一起帶走。

……

最後一個請來的救兵,是連星夜的姑姑。

姑姑算是親戚裏跟連星夜關系最好的,從小就疼連星夜,給他的零花錢比連星夜自己爸媽給的還多,性格開朗熱情,說話卻溫溫柔柔,思想?也開明,輕易能跟小孩子打成一片。

她是家裏唯一一個聽說連星夜得了抑郁症,沒有急着?讓他去?上學的人,也是連星夜從小到大唯一一個能正常交流的大人。

“不想?上就不上了,今年就先休息,什?麽事都等休息夠了再說,你過去?那麽多年把自己逼得太緊了,也确實應該好好休息一下?,這或許也是一個放松機會,讓自己的眼光落到其他地方,不要只盯着?學習這一件事,大腦放松下?來,心境也開闊起來,人的情緒最重要,心情好了,什?麽都好了,是不是這個道?理?”

連星夜麻木的眼裏出現了一點微弱的光芒,輕輕點了點頭,這幾乎是這麽多天以來他從大人嘴裏聽到的最舒心的話。

姑姑輕輕拍打連星夜的被子,輕柔的嗓音好像在哄一個小孩子:“你有沒有什?麽夢想??或者有沒有什?麽一直想?做,但是做不成的事?”

連星夜近乎恍惚地開口道?:“我以前夢想?考清華北大……”雖然現在看樣?子考不成了。

他頓了頓,神色有些猶豫,望見姑姑鼓勵的眼神,還是忍不住說了真?心話:“我從小到大還沒有出過省,還沒見過別的城市,所以我還想?出去?旅游看看。”

姑姑像了一下?子得了準信,連忙溫柔地牽起連星夜的手,一點點地誘導他:“那正好,趁着?這次休息,我們出去?好好玩一玩,好不好?我們也不出去?遠了,就在省裏到處轉一轉,正好十一月份月季開了,省裏的華大盛産月季,有一整個月季園,裏面的月季花是全國出了名?的好看,每年都有很多人慕名?去?看,還有很多高中生去?感受名?校的學習氛圍,雖然是不及你夢想?的清華北大那麽頂尖啦……姑姑知?道?的,你還是想?學習的,想?考出好成績的,想?上一個好大學的,不是故意不學習的,只是現在沒有能力學好,是不是?”

連星夜瞬間哽咽了,這是有史以來第?一個沒有說他不好好學習的大人,他的心房一下?子打開了,像是終于找到了知?心人,憋了許久許久的心裏話終于克制不住的傾訴出來:“嗯!我從來沒有讨厭過學習,我一直都很努力,但是不知?道?為?什?麽今年就是學不進去?,我沒有犯懶,也知?道?大人的不容易,但越着?急就越急不上來,我甚至想?過重讀,如果再讓我重讀一遍高中,我肯定能很快爬上,但是我不敢跟他們說,我好不容易才爬到高三,就差臨門一腳,怎麽可能去?重讀。”

姑姑想?了想?,順着?他的話說:“那這樣?吧,不管你重不重讀,我們先出去?玩一玩,玩夠了再回來繼續學,實在不行我去?幫你跟你家裏說,讓你重讀,反正今年你的首要任務就是放松,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先把情緒調整過來,這是最重要的,你要不喜歡大伯跟着?,就由我來開車,好不好?我去?請假,然後帶着?你跟你媽媽一起出去?玩,去?華大看月季,感受一下?名?校的學習氛圍,說不定你的思維一下?子就通了,又能好好學習了。”

姑姑的每一句話都說得那麽動?聽,好像他的抑郁症根本不存在,現在只是他心情不好,所以出去?旅游放松一下?就能馬上好了一樣?。

連星夜真?的心動?了,這些天他聽了太多人說的太多話,好的壞的,勸他的罵他的,家裏人的陌生人的,什?麽亂七八糟的都有,他的思維完全崩潰了,甚至懷疑自己到底有沒有抑郁症,到底有沒有必要鬧成現在這樣??

他甚至後悔,如果從一開始他就沒有對家人坦誠,現在的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

只要他繼續忍着?,痛了就放放血,崩潰了就掐掐脖子,誰都不說,誰也別告訴,讓他一個人悄悄發?瘋,是不是就什?麽事都沒有了?

家裏不會鬧成一片,媽媽和外婆也不會整天為?了他哭泣,他們家也不會被那麽多亂七八糟的親戚看笑話,一切都像從前那樣?平和安逸。除了他的成績可能差一點,會被爸爸媽媽罵。但這也不是不能忍受的。時間會讓他的爸爸媽媽習慣他越來越爛的成績,讓他們漸漸接受自己的兒子真?的淪為?了一個凡人,他也會像一個天生的平庸者一樣?在社會裏茍活,這一切不都比鬧成現在這樣?要好得多嗎?

連星夜被自己的美好假設迷惑了。或許他真?的根本就沒有病呢?他只是無法接受自己淪為?了一個平庸的人,所以才會發?瘋發?癫。只要他出去?放松一下?,看看外面的風景,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說不定就能看開了。

姑姑還在他的耳邊暢想?着?外面美好的世界,他所痛苦的一切在姑姑嘴裏突然變得那樣?美麗又惬意,仿佛只要他願意踏出這一步,他就能變得和這個世界裏任何一個平凡又幸福的人一樣?。

連星夜懷揣着?美好的祈願,恍惚地點了頭。

他信了。

他真?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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